7.07.
晚上十一點,飛機落地。
何風晚推着行李車掃向外面黑壓壓的人頭,有些意外,沒想到這個點接機的人還這麼多。烏泱泱的人群中,一條紅色橫幅高高舉起,“我晚威武”忽上忽下地跳動。
想必這就是昨天電話里,成珠珠信誓旦旦的“超大驚喜,保你看到就認出我”了。
她小小的個子站在後排讓層層人影淹沒,不這麼努力,一眼就忽略了。何風晚先是覺得好笑,隨即心頭湧起一陣熱,也想沖她招手。可惜肩膀被人撞了下,推車裏最高那層的旅行袋掉落。
不過就耽誤了半分鐘,她再抬頭,眼前陡然換了一幅景象——巨幅易拉寶神奇地立在出口,人人戴起了貓耳發箍,變戲法一般搖晃手裏的應援牌和彩旗。
震耳欲聾的山呼聲響徹整座大廳:“卓藍女王!天下無雙!”
前方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女人忽然立定,沖他們比了個開.槍的手勢,一群人紛紛捂住胸口後仰着倒下,惹得過往路人們面露驚異,接連掏出手機拍攝。
那女人留着半長發,遮眼的凌亂劉海下是近乎素顏的妝容,外披利落的黑色大衣,踩着咖啡色皮靴。她酷勁十足地沖眾人飛吻,由始至終都沒怎麼笑,陰鬱面孔彷彿出自米開朗基羅的刻刀。
何風晚認得她,卓藍。
模特圈裏為大眾熟知的不多,她算一個。卓藍不但早早夠到遲鴻口中的“升仙做icon”,還憑主演的文藝片斬獲今年威尼斯電影節影后。一邊持續攻佔宇宙大刊封面,一邊被曝性向撲朔迷離,和某女星同宿的照片流出不久,又放出正牌男友乃圈內人士的消息。
話題熱度遲遲不滅。
卓藍今年為拍另一部電影,耽誤了四大時裝周的行程,走秀場次不及何風晚。
她們不久前在紐約時裝周秀場後台遇到過,有一面之交。與團隊多變的炒作手段不同,卓藍本人寡言,表情稀少,帶着淡漠的中性美。
她十分耐心地簽名、拍照,閃光燈亮成一片。
何風晚再去找先前的“我晚威武”,已蹤影全無。她四下掃視,片刻定位立在大廳一角的成珠珠。
橫幅的布面抓皺,心有不甘地垂下,成珠珠呆望另一邊擠簇的人頭。
“很貼心嘛。”何風晚撈起那條橫幅端詳,瞥向對方臉上愣怔的表情。
“……何何何……何小姐!”
“叫我晚晚或者風晚就行啦!”
成珠珠囁嚅着發出細微的聲音,夢囈般聽辨不出,像是魘住了。眼前的何風晚長發及胸,白色罩衫,黑色闊腿褲,寬鬆隨性的剪裁襯出她伶仃的四肢,頎長如鹿。臉上只鋪了一層薄粉,連眉毛都沒塗,卻毫不妨礙她笑時不經意流露的嬌媚。
她的美,不似鑼鼓喧天的熱鬧,不似強取豪奪的霸道,不動聲色地一點點讓人收攏目光。
“晚晚你要是能上V·E秀,人氣不比她差!”成珠珠眼裏明滅一瞬,撇着嘴角嘆氣,然後不甘心地又看過去,哼道,“接機這些人恐怕是她團隊安排的,到時候通稿一發,全網都是粉絲興奮迎接她的消息。”
何風晚有點哭笑不得,扳正她雙肩,安慰:“今年上不了,還有明年。去不了V·E,我們就去LAPERLA。讓公司每月買買熱門話題,多見見廣告商,接幾個真人騷和綜藝節目,走走流量……你看,到處都是路嘛。”
話是這樣講,兩人心裏明鏡似地,都知道不太可能。
鼎藝旗下不止何風晚一個女模,她剛從國外回來,根基淺,拿不到太好的資源。
“……嗯,卓藍過去就是鼎藝的人,前年才解約簽了美國公司。她可以,你也可以的。”成珠珠想到這,有了做夢的底氣,振奮點頭。
從外表壓根看不出她比何風晚長兩歲,略帶嬰兒肥的圓臉,圓鼻頭,還有一笑就不見的圓眼。標準的蘿莉嗓,不說話像快畢業的大學生,說了話年紀頓時小回十字頭了。
惹得何風晚幾次想要伸手捏她的臉,忍住了,轉而問起:“珠珠啊,考慮好了跟我一起住嗎?”
成珠珠縮了縮脖子,懇求:“我房子還有幾天到期,房租不退的,讓我住完剩下幾天吧!”
何風晚不與她為難,爽快答應。
走前又回頭,若有所思地看向卓藍。
卓藍那時剛拍完合影,疲憊地轉動脖子,不想對上何風晚的視線,伸手沖她打了個響指。
相隔遙遙,聽不見響指的一點聲,甚至不確定對方是否真的認出,但何風晚看到那個響指的動作,就知道卓藍記得她,在跟她打招呼。於是攬過成珠珠瀟洒轉身,揮起手臂,回卓藍一個再見。
*
上了出租車,何風晚不再端着,輕捏兩下成珠珠的臉頰,大呼手感好棒。然後想起斷在電話里的商量,她扭頭問:“怎樣才能見到江鶴繁?”
“啊?”成珠珠一怔,痛苦地皺起臉,“你怎麼還提這個……”
上次她說喝多了,成珠珠踏實地鬆一口氣,畢竟那種目標絕非神智清醒的決定。在鼎藝工作三年,不是沒聽過樹有這般雄心壯志的女人,模特圈、演藝圈甚至本公司的都有,據說她們私下建過一個群,公然寫着“當代女人最好的禮物:愛馬仕的包,VCA的表,江鶴繁的笑”。
誰知沒多久那個群就解散了,從此銷聲匿跡,一度成為江湖傳說。
而照成珠珠看來,不過是大家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江鶴繁那樣喚風使雨的資本家絕少現於公眾視野,一個個都在悶聲發大財,哪有空理會溝渠的小魚小蝦。
況且——
“你來晚啦!”
何風晚好奇,“我來晚了?”
“江總已經不怎麼過問鼎藝這邊的文娛業務,工作重心轉向資本圈,他都一年多沒來公司了。”
“所以說,那個群建在他以前掌管文娛業務的時候?”
“至今都沒人能證明,那個群是不是真的存在。”成珠珠苦口婆心地勸說,“哎喲,有我陪你,我們從零開始也無所謂嘛。”
這話姜洲齡曾說過一樣的,語氣誠心誠意,讓那時的何風晚眼底泛潮。
幾年過去她心腸硬了些,潮是泛不起了,卻還是會受觸動,知道至少這一刻,這句話是真的。
何風晚無端生出一點卸重的輕鬆,猴在成珠珠肩頭不願挪,說:“怎麼會是零,這幾年我不是白混的,少說也有九十九。剩下那個一是你,有你就有一百分了。”
“哇!晚晚!”成珠珠驚呼,“有沒有人說你特別會撩妹啊?你這話讓我心裏麻麻的。”
“別多想,江鶴繁這個目標我可沒動搖。”
成珠珠:“……”
送了成珠珠回家,何風晚再折返酒店辦理入住。
為找一條米色緞面睡裙,她不吝騰空幾隻行李箱,不顧堪比小型搶.劫現場的房間,暢快衝淋熱水澡。想起成珠珠的“一天中最開心時刻”,她便也敷了片面膜。
後來何風晚倒在床.上睡着,臉拍過冷水還未擦凈。
潛入了深沉安穩的睡眠,那一丁點涼意垂掛眼角,隨體溫蒸發不見了。
直至天明才做夢。
夢見紐約時裝周的某天,何風晚趕早上7點的後台通告。四周打仗似的混亂,造型師抱着剛換下或正要換的服裝滿場跑,角落裏半裸的模特們抓着衣架推攘,空氣中充斥有化妝水和髮膠的味道。
何風晚穿着白色背心坐在化妝枱前,化妝師卻不知所蹤,她便偷閑看書。相鄰化妝枱的模特伸頭來問書名,何風晚見是卓藍,告訴她在看伍爾夫的《到燈塔去》。
卓藍當即打了個響指,拿起自己化妝枱上的《時時刻刻》。
兩人會心一笑。
因為那本《到燈塔去》的作者伍爾夫,被米高·坎寧安當作主要人物寫進了《時時刻刻》。於是冥冥中,何風晚和卓藍好像也搭起一點微妙的關係。
畫面很快模糊,一下跳到登台前的情景,模特們排起了長隊。
何風晚低頭站在隊伍里,心跳得發狂,不得不雙手按住心臟位置,勒令自己做幾個深呼吸。
沒用。
慌亂間,一雙深棕色男鞋現於視野下方。
她不用抬頭也感受到對方氣場的壓迫,和他向下看來的目光。
不要看!可惡!有什麼好看的!
這樣想着,她抬起了頭——
*
睜眼時,隆隆的心跳已趨緩,何風晚許久也沒想起抬頭見到了誰。
又是那個夢!
這幾年她夢中總有一個奇怪的男人光臨,無聲無息,醒來只記得那雙皮鞋和他充滿壓迫感的目光。
何風晚揉着太陽穴起床,拉開了窗帘。外面碧空如洗,她舒服地伸了個懶腰,轉去接水喝,順便看一眼手機時間——上午九點十分。
視線還來不及撤離,屏幕轉為來電提示:珠珠。
不及何風晚開口,成珠珠拔直喉嚨大喊:“天哪晚晚!你太走運了!簡直太走運了啊!”
這個小女生情緒澎湃,說話總帶嘆詞,逗得何風晚笑起來:“你慢慢說,別激動。”
“激動?不不,晚晚,我這全都為了你!你不是哭着喊着要認識江鶴繁嗎?他下午就有個部門活動,抽去的那個司機啊,是我同學!”
“……哦。”何風晚睡意未褪,大腦遲滯地轉動,卻也漸漸意識到了什麼,“然後?”
“他答應幫我拍些小視頻……”或許將何風晚漫不經心的語調當作懷疑,成珠珠話鋒一轉,“你別不信啊,他剛才就傳了我一張照片呢!”
成珠珠立時斷了線,風風火火地發了一張照片過來。
何風晚點開一看,差點摔了杯子。
照片上走在一群人前頭的,不就是陳招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