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
夕陽的餘暉散透了,建築與街道反着瑩白的雪光,淡墨天色下視野分明,夜晚好似遲遲不來。
高高低低的窗口漂浮無盡燈盞,橙黃與銀白的光芒珍珠般散落,小莫村如童話中的少女一樣安寧。
老遠瞧見等在村口燈下的林熊,拎着保溫壺,一臉熱切地張望。看到何風晚和成珠珠時,笑容乍現,開心地朝她們跑去。
她們小看了這條山道,足足走了五個多小時。
沒想到太陽一落山,氣溫驟降,需要消耗更多體力維持熱量。成珠珠走得精疲力竭,腳底發軟,舌苔泛起焦苦的燥意,連說話的力氣都稀薄。
何風晚還好,當模特不比這輕鬆,何況她還有長期健身的習慣,只虛虛喘着氣問:“林大哥,你怎麼來了?”
“太冷了,給你們煮了紅棗薑湯。”
林熊讓她們坐在路邊歇腳的休閑長椅上,擰開壺蓋倒湯。他高大身軀遮住風的正面,削弱了風的威力,成珠珠一口氣飲盡,伸手又要一杯,看去的眼裏寫滿崇拜,說:“林大哥,你真貼心。”
“嘿嘿。”林熊有些不好意思,粗糙的手掌地順了順被風吹亂的蓬髮,“家裏有個妹妹,知道你們喝這個能驅寒。而且何小姐這樣牙……”
他面色一滯,靜了下來。
牙什麼來着?
江鶴繁那句怎麼說來着?
——“她那樣牙尖嘴利凡事總要佔上風的,病倒了更難伺候。”
林熊回憶着,面露難色。
以他五大三粗的性格,斷然不會顧及到煮薑湯這般細膩的小事。之前回到酒店,江鶴繁吩咐他去廚房找材料煮一鍋,但別透露是他的要求。
他什麼也沒解釋,叫林熊一頭霧水。
林熊本來等在酒店,後來坐不住,拎着保溫壺轉到村口。此時朝何風晚上下一通打量,看她駝色羊絨大衣領口露出T恤的邊緣,薄唇血色全無,他突然就明白了。想必江鶴繁與她在山道上相遇時,注意到她穿得少,看來對她確實關懷備至。
可既然交代了別透露,林熊只好生生咽回去,勉強地拼湊措辭:“……這樣牙口不太好的,更需要注意保暖。”
何風晚雙手捧着杯蓋,小口啜飲,透過蒙濛霧氣笑眯眯地盯着他。
林熊這樣一個粗枝大葉到扣子綳了不在意,老毛病犯了用什麼葯都能忘,一心撲在登山事業上的人,還有多餘的心思勻給煮薑湯?
她不信。
但她沒有表露,十分感激地與成珠珠灌下滿滿一壺。
辛辣甜味躥過喉頭,直落胃袋,暖意於五內遊走。兩人逐漸恢復了生氣,林熊邀請她們去餐廳吃晚餐。
“一會兒吃完了帶你們去攀岩館看看。”一路走着,林熊熱情地計劃,“別看小莫村不大,因為有纜車直通艾格峰山腳,這裏是登山者的棲息地。再專業的設備,村子都能買到。”
何風晚好奇地問:“只有登山的人才來嗎?”
林熊說:“專業攝影師也有,包括其他一些不知道從哪兒打聽來的遊客。畢竟這人少嘛。”
吃過晚餐,一行人去攀岩館,是與寥落街面全然不同的喧騰。
數座形狀不一的抱岩排列在大廳中,不規則的幾何切面上佈滿彩色岩石點,指引初學者向上攀爬的路線。往裏還有十幾米高的岩壁,那是進階高手的天堂。
一時間地上牆上到處是人,亂鬨哄地笑鬧着,景象有些雜亂。
館內大燈小燈都開了,白熾光照點燃空氣,溫度便成倍的抬升。看客們逃脫冷空氣的束縛,就有了蠢蠢欲動的心跳,紛紛穿戴齊整,扮演起飛檐走壁的蜘蛛俠。
連成珠珠也受到蠱惑,一掃徒步的疲累,哀聲懇求想要試試。
何風晚拗不過,就答應了。
林熊自告奮勇地當起老師,指導成珠珠每一個步驟。何風晚抱臂站在一旁,看了片晌,不免有些無聊。
林熊過意不去,叫何風晚也嘗試,被她推脫沒那個臂力。
他為難地撓頭,說:“我其實想回酒店拿換洗衣服,都已經備好放床頭了。這有淋浴區,運動后一身的汗,能馬上沖洗。”
“哦。”何風晚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要不林大哥叫江先生送來?”
“他睡得早,這會兒多半在浴室泡着。”
“這樣……”何風晚笑了笑,“那我幫你拿吧。”
林熊意外,連聲說:“不好不好,這離酒店也不遠,我走幾步就……”
“對呀,反正不遠,我走不也是幾步嗎?”何風晚上掃的眼尾透着狡黠的光,“再說,我還得幫珠珠拿衣服,順路了。”
不及林熊反應,她沖一臉懵怔的成珠珠飛個含笑的眼風,轉身離開。
*
一進酒店,何風晚和幾個玩鬧的小孩差點迎面撞上。
老闆娘急忙跑來趕走他們,向何風晚不住地道歉。這是一家家庭式經營酒店,傳了好幾代,老闆娘少說年逾古稀,看着精神矍鑠,已是滿頭花白,那些小孩都是她的孫子女。
何風晚的心早飛到樓上去了,看她端出長聊的架勢,留下一串“不要緊”飛快開溜。
今早在頂層露台,何風晚把地形摸清楚了。
江鶴繁和林熊合住一間,就在她隔壁,兩邊頂層無礙地緊挨。
或許明白接下來,她要做一件不怎麼正大光明的事,轉過樓梯拐彎處,踏上走廊地毯的一刻,何風晚不禁放輕了腳步。
不是說江鶴繁在洗澡嗎?
不是說江鶴繁還可能早早睡覺了嗎?
不管是哪一種,都沒有比這更方便何風晚對他的皮夾一窺究竟的時刻了。
反正不要他一毛錢,反正早在部門活動時皮夾就讓他同事看光了。何風晚腦子裏的想法層出不窮,不斷為自己的行為做道德背書。
不,她就是要翻,不道德也要翻。
來到門外站定,何風晚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聆聽,半天聽不見裏面的任何動靜。
這才記起剛才走得急,沒找林熊拿鑰匙。
她轉而打起頂層露台的主意,震驚地發現通往隔壁閣樓的門根本沒上鎖。
都說瑞士犯.罪率低,可這樣的安全意識也太不靠譜了。何風晚忍不住心裏一陣嘀咕,大鵬展翅一樣張開雙臂,搭上旋轉樓梯兩邊的扶手,悄聲悄氣地下樓。
眼看樓梯就要到底,她又開始為如何摸進房中犯難。
苦思半分鐘,何風晚決定先貓腰露個頭,探探外面的情況。
比露頭更快的,燈黑了。
視野中房間的輪廓徹底消失,何風晚身陷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彷彿所有活物一齊猝死。稍頃辨出從哪裏傳來清晰的水流聲,極其微弱,像緩緩流動的山澗溪泉。
何風晚鬆了一口氣,江鶴繁還在泡澡。
真是天助我也!
她迅速摸出手機,依靠屏幕點亮的一小片光徐徐前進。與自己房間相似的佈局幫了不少忙,不消片刻,何風晚確定各處的位置,找到林熊口中整齊疊放床頭的衣物。
既然這是林熊的床位,那麼幾米外靠窗的那張——
乾淨床面不見一絲褶皺,被子折出稜角置於中軸線頂端,枕頭壓在上面,枕面放有同樣疊好的衣褲。不過就是那身下午看過的夾克和牛仔褲,經他之手摺出線條的嚴謹。
這麼一看,林熊的那堆簡直漫不經心。
何風晚握着手機端詳,不斷刷新對江鶴繁的好感,看來確實是軍人時期留下的習慣了。這讓她對為了搜查而不得不破壞衣物的形態,內疚了起來。
好在很快從夾克內層的衣袋翻到。
何風晚掂着手上的黑色皮夾,啟齒輕笑。
然而一轉身,她碰到什麼,嚇得扔掉手機,視野再次陷入一團密實濃稠的黑。
她沒叫也沒跑,一點一點靜了下來。
這感覺再熟悉不過,曾千百次地造訪她的夢境——那種向下看來,帶有壓迫感的視線。不是好奇,不是輕佻,像是一種等待,在等她抬頭。
夢中她從來沒有抬頭看過,眼下這樣面對面站在全然的漆黑中,瞬間喚醒了記憶。
但此時並非做夢。
於是何風晚屏住呼吸,試探地伸出手。
隨即有了皮膚的溫熱觸感,大片裸裎的起伏,掛着濕漉漉的水珠,山一樣堅硬。骨廓在手下蔓延,她腦中不由浮現明確的形狀,像地理課上辨識大洲,指尖緩慢細緻地描繪,隨即認出名字。
他的頸、肩和胸。
皮夾完全拋諸腦後,何風晚沉浸在她的回憶里。
直至一小股潮熱的吐息噴洒頸窩,耳畔傳來江鶴繁沉冷的聲音:“摸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