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
晚些時候,天邊積起層層雲翳,被夕照點燃,燒出或濃或淡的玫瑰色光芒。
何風晚往木屋前的小院搬了張椅子,備齊帽子圍巾和手套,全副武裝地翹着腳坐下,怡然賞起黃昏時分的雪山美景,似乎不願錯過那些緩緩移動的,靜謐溫暖的光線。
木屋寬大的斜面房檐投下黑色的影子,沿她腿面慢慢地爬。
幾個身着衝鋒衣高頭大馬的男人陸續經過,看她一副任爾東西南北風的架勢,無不露出會心的微笑。
江鶴繁正好走來,朝他們點點頭,問:“人都齊了?”
一個頭上掛着登山護目鏡的男人躥一步出來,拿別有深意的眼神點了點何風晚,又轉向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嘿嘿地笑。
像是受到他的感染,其他人也擠眉弄眼地笑起來。
江鶴繁順勢掃去,正好何風晚也看過來。
她朝這邊招手,喊道:“Hello!”
男人們齊刷刷地招回去,院子裏一片此起彼伏的“Hello”。
何風晚問:“你們剛才笑什麼呀?”
另一個戴着針織帽的男人說:“上一個坐這院裏吹冷風的姑娘,從國內追來,威脅小江要跳崖。”
何風晚一聽就來了勁,半邊身子側過來,追問:“然後呢然後呢?”
“結果這小子,嘿,撂一句‘記得買保險’就走了。差點兒沒把人姑娘氣哭!”
“哈哈!”何風晚樂得東倒西歪。
太有江鶴繁的風格了!她已經想像出,他那一本正經到能把人活活噎死的口吻。到底高門大戶,動輒就是一出湘女要嫁,吳王不娶的狗血劇。
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敢情他們把她當成第二個湘女?
何風晚起身,肆意扔去一串嬌笑,沖一群人做了個揖,說:“大家誤會啦!我只是來這度假的觀光客,不幸,哦不,不巧遇到江總和他的朋友們。等下吃晚餐的時候,我們坐一起呀!”
*
成珠珠一覺醒來,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下樓,懵然看見何風晚和九個男人圍坐橢圓的橡木大餐桌前,聊得熱火朝天。
“晚晚,他們是……”沒等湊出完整的一句話,成珠珠在一桌人里認出江鶴繁,不由得愕然瞪大眼,“江江江……江總!”
何風晚招呼成珠珠入座,向眾人介紹:“這位就是我的朋友成珠珠。”
“不不,我其實是晚晚經紀公司派給她的個人助理。”成珠珠惶恐地搖頭。
“我以前在紐約什麼事都一個人打理,早就習慣單幹了,沒想到國內的公司還要給人塞助理,怪怪的。”何風晚笑着靠上皮椅椅背,瞥見成珠珠一臉快哭的表情,伸手去捏她的臉,“我根本沒當你是我助理,大家做個伴,相互解悶,少糾結這些不知所謂的稱呼。”
“哈哈!就是就是!來來,上菜了!”林熊聲音洪亮,熱情地幫服務生擺盤。
餐廳在酒店一樓,用彩磚砌了扇拱門。牆面貼有深色菱形紋案壁紙,錯落有致地掛了幾幅印象派油畫,每張桌面都擺放着花瓶和燭台。到處充溢着濃郁的食物氣味,細心些還能辨出烤腸、熏肉、油煎鱸魚片,還有沸騰的奶酪香味。
架了兩口小火鍋,陸陸續續上了幾道菜,道道分量十足。正當一桌人食指大動,抓起刀叉,服務生又端來一盤蔬菜沙拉。
何風晚拖到面前,抱歉地笑:“這才是我的口糧。”
其他人紛紛面露驚色,和那些大肉拼盤、奶酪火鍋、通心粉以及奶油湯相比,那簡直就是一盤草。
江鶴繁想起上次她一通胡吃海塞后,去洗手間催吐,不禁緩和了神色,說:“模特也需要補充能量,何小姐不必只吃素,可以挑些高蛋白的肉食。”
何風晚手上的動作一滯,沖他歪頭笑了下:“你關心我啊?”
江鶴繁面色驟然收緊,撇開視線后,不再理她。她嬉笑着對成珠珠用恰好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低語“明明就是關心我”,他也假裝沒聽到。
眾人面面相覷。
任是再純真無邪的人,也瞧出他們多半有點什麼,不是過去,就是瓜葛,起碼結了梁子。而異性間的梁子大多跟同性間的梁子不太一樣,百鍊鋼難敵繞指柔,這何小姐怕是個狠角色。
壁爐早早燒旺了,火星四濺,裏面嗶嗶剝剝地響。
酒酣耳熱之際,人人只剩一件單衣,還不住地拿手扇風。兩口暖鍋里始終滾着湯,成珠珠給何風晚盛了半碗肉,擱她手邊。想不到瑞士也有這樣的涮肉鍋,一樣是切薄片的牛羊肉涮熟后沾醬,吃着真有種說不出的熨帖。
林熊說,這種火鍋名叫“FondueChinoise”。
何風晚瞭然地點頭,再環視一圈,猛然發現樓煥不在,疑惑地問:“江總,你們家阿煥呢?”
眾人一聽,不得了,何小姐竟連樓煥這樣的特別助理都認識!一個個搶着說:“他有我們保護,不用阿煥了。”
費了半天勁,何風晚才聽清,樓煥其實是江鶴繁的保鏢,登山這種戶外活動一般不跟來,忙別的事去了。
“還有。”江鶴繁長叉叉着小塊麵包,伸入奶酪火鍋,冷淡氣場全開,“別叫我江總。”
趁着何風晚愣神,林熊趕緊解釋:“江老弟是個非常低調的生意人,在外面不希望別人稱呼他的職位。”
她彎起眼睛,睫毛上翹着刷出豐盛笑意,“好的,江先生。”
“你別看小江只是業餘玩玩,絲毫不比專業的差!”
“何小姐,我說江老弟擅長滑雪和攀岩,不代表他登山就不是一把好手!”
“主要還是身體底子在那兒擺着,戶外項目樣樣都能上手。”
“我們鶴繁可是高度自律,何小姐你恐怕想像不到,他這樣的人,每天晚上十一點睡,早晨五點起。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動的!”
七嘴八舌地說到後面,內容愈發離奇了。
何風晚忍不住問:“江先生……是個健身狂人?”
林熊眉飛色舞地說:“不不,江老弟以前是名軍人……軍人你知道吧?訓練都是專業的!還曾被派遣到南蘇丹……”
“林哥。”江鶴繁出聲打斷,看去的目光有些發寒,“都是舊事了,沒什麼好說的,繼續吃東西。”
“……好好好,吃東西。”林熊那張眉目疏朗,略顯孩子氣的臉,顯出些懼色。
何風晚隨即嚷嚷着沒證據,畢竟接連觀賞好幾個人肩臂暴突的肌肉,甚是滿足。尤其是林熊,胸前一顆紐扣都撐沒了,叫她恨不得高呼“何苦為難女人”。而江鶴繁穿了件黑色襯衫,哪裏都遮得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出來,一點勇猛的徵兆都沒有。
江鶴繁無動於衷。
一時戲謔心起,她故意不遂他的意,偏要問:“那麼江先生是退伍后從商?”
“先去讀了幾年書。”江鶴繁沉聲應道,有些不滿意話題一面倒向他似地,較着勁地偏要把球拋回去,“像何小姐這樣年紀輕輕就事業有成的,想必學業也是大豐收吧?”
何風晚僵了僵,像被什麼扎了一下。
接二連三的目光看來,縱使沒有惡意,也真切感到了接二連三的扎疼,心底迅速冒起一排細密的血珠。
之所以會受傷,是因為不相信他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點名讓她參加飯局的時候,不就該把她查得一清二楚嗎?
“江先生真是高看我了。”於是反應過來,何風晚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再去看他,臉上就有了做戲的意思,不願讓他知道這是她的痛處,“我十八歲去紐約,孤身一人闖蕩,一邊補習英文,一邊應付工作。哪裏有空讀書……”
“如果你是指上學。”她放下餐具,看向眾人,不緊不慢地說,“就是因為沒怎麼讀過書,平時有空看了不少閑書,假裝自己很有學問。”
江鶴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狹長的眸中看不出神色。
何風晚看到了,但或許是半杯白葡萄酒的作用,或許是積攢太久了偶爾的爆發,這一刻她不願繼續善解人意,偏要對他發難:“在我假裝的學問里,還記得一句話:打翻了牛奶,哭也沒用。因為宇宙間的一切力量都在處心積慮要把牛奶打翻。所以你不要覺得冒犯我,其實沒關係,人各有命,我早就明白並且接受了這一點。而我也不會像別人那樣,處處看你的臉色。”
說完,她和江鶴繁對視了片刻。
明黃色一字領襯衫讓她側面看去更加單薄,像枝頭迎送秋風的銀杏葉,搖搖欲墜的無力感。然而她的眼神又充滿了意志,是暴烈雨水澆不透的,是聲音沉下深淵還能經久不息的。
自知話說得露骨,何風晚識趣地欠了欠身,離席前笑容仍不減半分:“不好意思,我吃好了,各位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