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非我族類

第七章   非我族類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這是幾乎所有的王朝統治者無法釋懷的心結。即使統一了天下,卻未必能統一人心,在那樣的世事背景下,民族之間的隔閡,豈是那樣簡單便能消融的。更何況,能有幾個統治者,可以真正做到包容天下萬民,一視同仁。

那位鄭大人的話,事實上是將皇帝推到了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里。

瀲綃不知道錦衣這雙藍眸的血脈之緣到底在何方,但是,這麼些年下來,有一點,她是看得十分清楚的。慕睿是真的為著錦衣擁有這雙藍眸而高興的,甚至幾乎要令瀲綃以為,他堅持讓錦衣繼承皇位,僅僅只是為了這雙藍眸。

其實,瀲綃會將鄭大人的話轉述給鏡藍鳶聽,也只是投石問路而已。她曾經探問過這雙藍眸的來歷,但不論是慕睿還是鏡藍鳶都是三緘其口。

而如今,有這麼好一個機會,可以打開過去的缺口,她怎麼可能會放過。

雖然錦衣似乎不太情願,但仍是被瀲綃拉着,跟隨皇后又回到了皇極殿。

隨着長長的“吱——”一聲,門被鏡藍鳶輕輕推開。

殿內的人似乎沒料到會有人突然闖入,齊刷刷地轉過頭去,更沒想到出現在門口的竟然是皇后,俱是一愣。

回過神來時,立刻恭敬問禮。

慕睿倒是並沒有說什麼,只是不動聲色地看着她。

長袖輕輕一揮,示意他們起身,而後藍鳶緩緩往前走了幾步,離殿內眾人還有些距離,但足夠他們聽清楚她的聲音。

“可以請鄭大人,把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一遍嗎?關於錦衣的……瞳色!”略微抬了抬下巴,鏡藍鳶微笑着將目光投向那位鄭大人,傲然站立的身影,竟透出凜冽之色。

對皇后的話,殿內眾人有驚有疑,但藍鳶似乎並沒有解釋的打算。而瀲綃與錦衣跟到門口時便停了腳步,站在門側,沒有進來。殿內的人,自然也看不到他們倆了。

那鄭大人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了,看了看原丞相,眼角餘光又瞥了眼龍座上的皇帝,慕睿只是微笑着,似乎沒有開口的打算。

不過,沒等這位鄭大人想好該怎麼說話,鏡藍鳶便已經接著說道:“藍眸,非我族類?”一聲冷哼,“我慕氏王朝一統天下,四海歸心,還何來非我族類之說!鄭大人是想否定當年太祖皇帝辛苦打下的這江山嗎?!”漸漸提高的聲線,令藍鳶的語氣清晰地透出厲色來,而她這說出口的罪名,絕不是可以忽悠過去的小事一樁。

“臣知罪,臣罪該萬死。”蒼白了臉色,那鄭大人一下跪倒在地上。

此時,鏡藍鳶才稍稍緩和了神色。

但殿外的瀲綃卻並不滿意。她想要知道的是為什麼慕睿會對錦衣的藍眸如此重視,還有藍鳶此時的態度也是。鏡藍鳶對於立錦衣為太子一事,從來都不太熱衷。那麼此時的態度又所為何來,恐怕,答案又繞回到這藍眸上了。

低垂着目光,思量片刻,瀲綃突然拉着錦衣,緩緩踏入殿內。錦衣雖然有些疑惑,但並未出聲。

他們的出現,讓殿內的氣氛稍稍一僵。慕睿也是禁不住皺了下眉頭。

“錦衣姓慕!”清脆的聲音,透着濃重的怒意,瀲綃狠狠地朝底下跪着的人瞪了眼,“藍眸又如何!我不管這藍眸繼承自何人,就算錦兒身上有着你們所說的異族人的血又如何,那我是不是也一樣呢?有什麼要針對錦兒的,衝著我來好了。”說著說著,聲音漸漸轉為哽咽,滿腹委屈。

“阿綃,別胡鬧。”慕睿輕斥了聲。

霍然轉頭,看着皇帝,瀲綃回道:“我就是胡鬧怎麼樣了!錦兒有什麼錯嘛!憑什麼怪到他頭上啊。”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

這便是孩子的好處,很多時候,可以任性地放肆說話。

慕睿輕嘆了口氣,鏡藍鳶走到瀲綃身邊,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唯有錦衣,自始至終沒有出過聲。

鏡藍鳶朝慕睿瞥了眼,稍稍沉默了下,才開口道:“錦衣的藍眸繼承自何人,鄭大人或許不算太清楚,但丞相大人應該是記得的吧?”藍鳶又將目光投向那位資格最老的洛侯爺,“洛老侯爺更應該是心如明鏡的吧?您也容得旁人用非我族類這樣的話污衊那個人嗎?”此時的藍鳶竟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氣勢,不見了平時的安靜溫和。

此時,一直沉默着的洛老侯爺才抬起頭,目光掃過錦衣,又朝瀲綃看了眼,最後看着皇後鏡藍鳶,才回道:“老臣當然記得。戰鳳公主的英姿,任何人都不會忘記。當年,她與鏡元帥一起,跟隨太祖皇帝縱橫沙場,無往不利。太祖皇帝,戰鳳公主,鏡元帥,當年,在我們那些人眼裏,他們就是神,無所不能!”說到這,向來冷靜的洛侯爺,竟是隱隱有些激動,但片刻之後又平靜下來,輕輕地一笑,“不過,戰鳳公主心胸寬廣,豈會在乎那些小人之言。公主在天有靈,也只會將這些話當作耳邊輕風罷了。”

對洛老侯爺的話,鏡藍鳶並沒有回應什麼,只是又將目光轉向原丞相。

原鴻樓的目光微微有些冷,但仍是回道:“臣當然也記得,皇后的祖母,便是當年的戰鳳公主。雖然,戰鳳公主擁有一雙藍眸,但公主之名,是當年太祖皇帝親封的,自然不可能有所謂的異族之說了。”

“夠了。此事無需再議。瀲綃說得對,錦衣姓慕,是朕與皇后的長子,關於這藍眸一事,休得再提。”慕睿似乎並不願意眾人提及戰鳳公主的事,臉色並不太好看。

但瀲綃仍是有疑惑,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她從未聽說過戰鳳公主的任何消息。就好象,關於這個人的一切,被刻意埋藏了起來。

當然,面對此刻情形,瀲綃還不至於糊塗到將此疑問提出來,去觸及慕睿的暗火。

反正,到此地步,瀲綃基本算是滿意的了。剩下的疑問,她會自己想辦法去尋找答案的.

立太子的一事,最後慕睿倒也沒堅持,所以暫時擱置了下來。不過,今天鬧了這一出,恐怕任誰都已經明白,皇帝在立錦衣為太子一事上的態度是如何堅定的了。也或許,他的目的本就只是在於此而已。

最先離開皇極殿的是皇後鏡藍鳶,臨出門的時候,她朝慕睿輕瞥了眼,意味難明。

瀲綃與錦衣也隨後離開了。

然後,眾大臣也緩緩退了出去,獨獨留下丞相原鴻樓一人。

“怎麼,丞相還有何話要說?”清清泠泠的語氣,慕睿問得漫不經心。

“臣也是反對立大皇子為太子的。”原鴻樓回答得倒是乾脆。

“丞相也有那種狹隘之見嗎?也信那種無稽之談?所謂的異族之說。”慕睿的話里透着淡淡的諷意。

“臣為何反對,皇上心裏應該清楚的。當年,皇上也已經十歲了,也已經懂得記事了。那一年鏡元帥兵敗漠北,全軍覆沒,無人生還。有傳言說戰鳳公主是徇夫而死的,但那其實只是一小部分的原因。事實的真相,臣自然是清楚,而皇上也應該是知道的。皇上自幼聰穎過人,當年,不可能猜不到真相的吧?”原鴻樓的語氣十分平淡,可慕睿的手卻是無意識地握緊了龍椅的扶手。

“朕不明白丞相這些話是何意?”但他依舊問得不動聲色。

“皇上是由鏡夫人撫養長大的,恩重如山,所以,當年的事,皇上對鏡夫人存着一份愧疚之心,臣可以理解。可是,這份愧疚是無法與帝王江山相提並論的。立大皇子為太子,以這樣的方式來報答恩情,臣絕不認同。大皇子確實是很好的太子人選,可是,背後的鏡家,始終是個隱患。皇上真的能確定,鏡家當年的那些知情人都能忘記那樁事嗎?包括,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可不是一般的女子,皇上當年能看清楚真相,皇后難道就看不懂嗎?”原鴻樓的話幾乎是寸步不讓,慕睿的臉色也徹底地轉為陰沉,但他始終壓抑着,只是沉默不語。

而原鴻樓提到的鏡夫人便是皇後鏡藍鳶的母親。當年,皇帝慕睿還在襁褓之中時,先皇后便病逝了。鏡夫人那時候住在宮裏,而且與皇后感情親如姐妹,所以,當時慕睿便教由她養育了。一直到他十歲那年,鏡元帥兵敗漠北,獨子承皇命接下父親的元帥之位,然後,鏡夫人便攜一雙女兒隨夫趕赴邊關。而那時候還是太子的慕睿請求同行,聲稱自願隨軍歷練,當時原鴻樓也以太傅的身份跟隨而去。

“臣言盡於此。”他退了兩步,又說道,“皇上是臣教出來的,臣的這些話,皇上心裏該也是十分清楚的。”

“丞相是不是話太多了點!”慕睿突然的一聲厲喝。

“臣知罪,臣逾矩了。”最後看了眼皇帝,原鴻樓從殿內退了出去。

“哐啷”一聲,是慕睿擲了茶盞,應聲而碎。他似乎隱忍着什麼,卻又怒氣滔天,目光狠厲而漠然。輕輕合上眼,深深地出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時,已經是靜如平湖。

只是,誰也不知道,一牆之隔,兩個小小的人兒早已經呆在了那兒。

他們是去而復返的瀲綃與錦衣.

瀲綃與錦衣只是互相看了眼,誰也沒有說話,也不敢動。

以慕睿的心智,不難猜到,皇後會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八成是他們偷聽的緣故。不過,他大概不會想到,他們居然會去而復返吧。

看到那個狂怒的慕睿時,瀲綃唯一感到慶幸的是,他的武功沒有如容則那般已臻化境,不會察覺到他們的氣息。記憶中的慕睿,從來都是溫文爾雅的,何曾見過這般陰狠冷厲的神情。無法想像,若是他發現他們一直在偷看,會有何反應。

那一瞬間,瀲綃忽然地明白,一直以來,他們太過依賴這個父皇的寵愛了。也許,是時候開始積蓄起屬於自己的力量了。

一直到慕睿離開了皇極殿,瀲綃與錦衣才走出了側殿。

一路上,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各自思緒萬千。

“姐姐。”錦衣突然出聲,“姐姐想要錦兒做這個太子嗎?”錦衣的目光很平靜,神色也十分淡然,感覺像是在問一個完全與己無關的問題。

瀲綃並沒有立刻回答。

看了今天這一出,她明白,慕睿是打定了主意要錦衣繼承皇位的。

不管原因是不是真的如丞相原鴻樓所說,只是因為對鏡夫人的愧疚。有一點,瀲綃幾乎是已經篤定了的。一旦立了錦衣為太子,那麼,慕睿大概就開始準備對鏡家下手了。他不會允許將來有可能凌駕於皇權之上的勢力存在的。外戚專權大概是每個王朝最難根除的隱患了。

但是,既然她能夠猜到,那麼,聰慧如藍鳶,更加不可能想不到了。也許,她只是一直在賭,賭皇帝對自己對鏡家的情分,是否足夠深厚到令他放過鏡家。

其實,瀲綃不是沒想過退出這些紛爭,讓錦衣放棄那太子之位,但是,恐怕這比接下太子之位更加麻煩。若是立了其他皇子為太子,那方勢力,怎麼可能放任錦衣這樣太具威脅性的存在。即使是錦衣主動退讓,恐怕也沒人能放心的吧。寧可信其有,估計,不除了他,那些人是夜夜不得安睡了。

所以,這條路上,他們只能往前走,後退一步,也許就是萬丈深淵。

“怎麼問這麼傻的問題?”瀲綃只是輕笑着回了句。

“錦兒只是不想讓姐姐太累而已。”錦衣看着瀲綃的眼睛,忽然地一句,“眼睛還紅着呢。”

說完,他突然拉起瀲綃的袖子,似乎想要找什麼。她低了低頭,抿唇一笑。然後伸起袖子便朝他臉上輕輕一拂。

“啊!”錦衣驚叫了聲,一下子咳了起來,眼淚都流下來了。

“天哪,姐姐,雖然知道有玩花樣,可這個也太厲害了吧,虧得剛才能那樣不動聲色。”話微頓,聲線忽然地一沉,“可是,即便明知道是假的,錦兒仍是不喜歡看姐姐哭。”

瀲綃稍稍僵了下。

然後,她緩緩伸起袖子,靠近錦衣的臉時,他一下跳了開去,神色古怪得很。

瀲綃禁不住笑了。

“這個袖子上沒擦的。”話裏帶着隱約的笑意。

錦衣這才站定了。

瀲綃伸起袖子,她只是想將錦衣臉上的淚水擦擦掉而已。

正如錦衣所說的,即使明知道是假的,仍是不喜歡。

“回去了,趕緊把衣服換了吧。”錦衣似乎忘記了剛才的問題一般,神色輕鬆地拉着瀲綃又往自己的宮苑走去。

走出沒幾步,又突然對瀲綃說道:“以後不許偷我的東西!”希奇古怪的玩意,錦衣可是收藏了不少。

瀲綃只是一挑眉,不置可否。

“姐姐你老實交代,那些藥粉,到底什麼時候拿的?拿了多少?為什麼我都沒有發覺?”錦衣忽然地一臉戒備。

瀲綃依舊只是笑笑,不作回應,嘴角的弧線卻漸漸深了。

青石道上,歡顏悅色的兩人,沒有發現,他們身後,花繁葉蔭,隱約的人影,與花影交錯一起投落在地上。

一直到他們漸漸遠去。花枝浮動,一襲素雅藍衫的男子,才漸漸露出身形。只是,那姿容出塵的臉依舊落在暗影里,看不清面上神色.

快到紫凈苑的時候,錦衣便被洛茗給逮了回去。逃了一天的課,估計又得挨罰了。

錦衣苦着臉向瀲綃求救,可她壓根沒理會他,逕自回了自己的蘇芳苑。

揮退一進園子便跟着的侍女,獨自穿過庭院,沿着迴廊慢慢朝寢宮走回去,但在彎過轉角時禁不住愣了下。

容則立在廊下,似乎等候已久。

瀲綃朝周圍看了看,他這位置選得可真好,那些侍女不遠不近得都能看到他們,但又不可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臣容則參見公主。”

瀲綃輕輕地瞥向容則,微微一笑。

抬起頭時,容則便問道:“白日裏,在紅塵樓,不知公主到底是何用意。”

瀲綃卻是答非所問:“那個青紫說,沒想到你也入了這名利場。其實,你確實不適合這種地方。”

“臣只是為了還一個人情而已。”他倒也沒刻意隱瞞,不過,這樣的答案,對瀲綃沒有什麼用處,這本就是她早已經猜到的。

“你跟那個青紫,話里提到的‘她’,是鏡青鸞嗎?”瀲綃突然問道。

容則微微怔了下,而後點了點頭,說道:“將來公主若是遇見了,可以喚她一聲‘青姨’,她定會喜歡的。”

“我和她長得很像嗎?”瀲綃又問道。

這次,容則卻是有些訝異地搖了搖頭,回道:“不,你們不像。”

這回,反倒是瀲綃有些意外了。

“不像?”

“是的,不論外貌或是性情,你們都不像。”容則答得十分肯定。

不像嗎?

瀲綃突然地話鋒一轉,淺笑着說道:“那茶樓里的事,容統領不必在意,故人相逢,聊幾句也是應當的。誰也不會放在心上的,多半轉眼便忘了。”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容則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幼小的身影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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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瀲青綃錦衣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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