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行騙
但凡女人,哭訴起來總是很好看的,並非是容顏多麼的動人,而是她們的哭訴有着故事,會憶昔思今,將過往當作裹了糖的鋼刀,插在自己心裏,也插在別人心裏。
宋丸子聽得有點起勁兒。
尤其是當月蘭姑娘說起這個叫江大成的男人曾經如何指天發誓說自己一生不辜負她的時候,宋丸子咽下嘴裏的瓜子,眼眶都有些發熱。
誓言這種東西,人們都知道是假的,可還是願意相信。
“這一盒鮫珠是我們偶然得了離山上的明光石,在海市上與一個鮫人換來的,為了那幾塊明光石我被燕尾鷹抓傷了腿,現在還有毒疤未去。”
月蘭提起裙角讓宋丸子看,她穿的是花羊皮拼接而成的裙子,外面是皮的,裏面是毛的,遮風避雪,是北洲女子冬天最喜歡的款式,只是這裙子裏面有毛,自然顯得寬了,有那愛美的女子就不穿褲子,只穿把裙子做長包了腳踝,再穿一雙皮靴,連透風都不怕了。
尤其是現在天氣也轉暖了,月蘭這裙子裏自然的空的,她穿的也不是皮靴,而是一雙繡花鞋。
月蘭提着裙子到小腿處,宋丸子果然看見了一處黑色的毒疤,看着有些年頭了,旁邊的肉卻還是青紫色的。
除了傷疤之外,宋丸子還看見了她另一條腿腳踝上的青色圖騰,像是條蛇盤曲在上面。
“月蘭姑娘,你之前說你是從部落里出來的,我初到北洲,還真是第一次看見傳說中的北洲三部里的姑娘。”
見宋丸子的視線並不在自己的小腿上,月蘭手指一松,羊毛裙的裙擺瞬間落了下去。
“是,我們部落的人少來外面,要不是見識少,我又怎麼會被江大成的花言巧語所騙。”
說完,她頭一低,眼淚又流了出來。
一把五香瓜子仁兒吃完了,又掏出一把,宋丸子問店主說:“月蘭姑娘哭得這麼傷心,江老闆,您還要不要我的魚骨了?”
看看月蘭,江大成的臉上頗有些不忍和掙扎,最後還是咬着牙說:“我天賦平平,我妹妹卻有成就金丹的資質,月蘭,要是她成了金丹,我們又怎麼會缺這一盒鮫珠?”
“呵?金丹!”女子收了淚水,冷笑一聲,“我不在乎你是不是金丹修士的哥哥,也沒指望過當個金丹修士的嫂嫂能多風光,只想跟你好好過日子,你今天要是把鮫珠給了別人,我們就一拍兩散吧。”
男人低着頭,到底沒說話。
用一雙含淚的眼睛似恨似怨似絕望地看了男人一眼,月蘭轉頭跑了出去。
江大成咬着牙,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手中拿着那盒鮫珠往宋丸子手上一放,說道:
“道友,讓您看笑話了。”
“嗯。”宋丸子抬手把最後幾枚瓜子仁兒放在嘴裏,邊嚼邊說,“你這笑話還挺好笑的。”
她另一隻手上,裝着珠子的鐵木盒子應聲而碎,帶着幽幽藍光的珠子頃刻間落了一地,彈彈跳跳,沾惹塵埃。
見狀,那老闆身上一道白光閃過,整個人如同一道水影般就要消融在空氣中,宋丸子手中星陣乍現,如同一張網將他籠罩在其中。
突然,察覺到什麼異樣的宋丸子靈識大開,從自己的懷裏掏出三寸長的小人兒,對他說說:
“東南三十丈,帶我過去。”
呦頭上的綠芽抖了抖,她的身影消失在店鋪中,星網散去裏面只有一個小小的白色紙人。
三十丈外,一個年輕女子眼前一閃,一個黑衣人已經出現在了她的眼前,一陣大力破空而來,她根本不及抵擋,眼前一黑,已經倒在了地上。
年輕女子醒來的時候,她面前坐了一個黑衣獨眼的乾瘦女子和一個面容憨厚的年輕男子,還有一個面容清秀神情冷淡的女人站在門邊,那個叫“月蘭”的暈在她一邊。
到了此刻她當然明白,她們行騙多年,這次是打雁啄眼,碰到了硬茬子。
“你、你們想怎麼樣?”色厲內荏。
“嗯?這口氣還真不像是被抓了的騙子。”
宋丸子笑了笑,說道:“你先說說真正的老闆被你們藏哪裏去了,再說說是怎麼盯上我們的,我就告訴你,我想把你們如何。”
此時,另一個女子也醒了,她是剛出了店門就被似馨一扇子給扇暈了,看見自己的同伴,她知道她們的計策被人看了個一清二楚,兩肩膀一縮,乖巧地說:“前輩,我們也就是在城裏混點小錢,從不傷人性命,你們大人不記小人過,個個仙路通達問道長生……”
這認慫的樣子倒是十分乖巧。
宋丸子笑了笑,她在那兩人旁邊架起了個火盆,還放了一隻已經被扒皮洗凈的羊,羊皮搭在了木架子上。
羊是山上的凡人養的,賣羊那人還給修士種地,冬天的時候靈草不枯,他每隔幾天就給羊的乾草里攙了一把靈草,吃得羊膘肥體壯,肉質極嫩,更好的是這羊吃了靈草,羊骨燉出來的湯有禦寒之效,無論是邙城裏的凡人還是低階修士都很喜歡。
宋丸子昨天正好碰上了有人賣殺好的整羊,排了好一會兒才得了這麼一隻。
自然是細細地腌好,鄭重其事地烤。
說到烤法,當地人烤羊肉的法子也神奇,得留着完整的羊皮封成個口袋,羊肉切成大塊兒,把石頭放在火上燒到赤紅。
羊皮里一層石頭,一層羊肉,一層石頭,一層理乾淨的羊雜碎,羊皮外再用火炙烤半個時辰……宋丸子路過看見有人當街這麼做,還特意停了腳步看人的做法,走的時候還用幾隻蝦換了人家烤羊的調料和石頭。
她今天可是躍躍欲試,要自己動手試試。
只是在那兩個騙子眼裏,火盆中熾熱的石頭,看着更像是——刑具。
“我說了你們也要殺我們,還不如不說,多了一條命給我們墊背。”被宋丸子抓回來的那女子還嘴硬着,看也不看自己旁邊似乎已經被嚇破膽的他同伴。
“哦,那就墊背吧,反正我跟他也不太熟。”
用鐵鉗子撥弄了一下石頭,看見石頭都成了紅色,宋丸子活動了一下手腕兒,從儲物袋裏翻出了兩把透明的短刀。
王海生看見那兩個女子身上都是一抖,低頭擋住了臉上的笑。
“你別以為你能嚇得了我,我告訴你我們死便死了……啊!”
一道流光閃過,並不是砍向她們,而是卸掉了一條羊腿。
一刀接着一刀,刀光流轉中剛剛還整整齊齊的一隻羊被切成了大小相似的塊兒。
兩個女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刀光,生怕切在了她們身上,卻怎麼也看不清楚,到了後來只能閉着眼睛,縮在了一起。
“我這刀法,不光能拆了死羊,還能卸了活人,保管卸完之後你的眼睛還睜着,嘴還能說話。”
被宋丸子抓了的女子還要嘴硬,“月蘭”已經搶先說道:
“那個店老闆被我們關在了外城的一個地窖里,我們真的沒有害命之心,前輩你們功法高強,何必跟我們這些小毛賊一般見識。”
小毛賊?
宋丸子將“到曉”擦乾淨收起來,用鐵鉗夾起一塊燒紅的石頭,說道: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如何知道我今天要和那老闆做生意的?”
“月蘭”說自己真名叫檀丹,是遊盪在北洲西海邊的一個散修,平日裏招搖撞騙謀些生計,能夠操縱紙人偽裝成別人的那個女子叫萬家星星,是從中洲被流放來此的一個散修。
檀丹昨晚從外城回來的時候見到靈材鋪子的江老闆行色匆匆從城外回來,想到最近海船入港,他身上必然有什麼好東西,才跟了過去,沒想到卻聽見江老闆與朋友拆借靈石,只說明日有一單大買賣,實在籌措不開。
檀丹就找到了萬家星星,兩人聯手放倒了江老闆,萬家星星還用迷心之法讓江老闆說出了他今天要跟人交易七百年的硝魚骨。
這一筆大買賣她們兩人自然不想放過,於是萬家星星操縱紙人偽裝成江老闆,檀丹則偽裝成了一個痛心失望的女子,只為了讓宋丸子不懷疑那盒鮫珠是假的。
如果事成,兩人本人一個沒露面,一個身份本就不存在於世上,自然極好脫身。
可惜遇到了宋丸子和似馨,看穿她們的伎倆,手段又比她們高明,千般打算成了空。
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宋丸子一邊烤着已經裝好了石頭羊肉和羊內髒的羊皮口袋,一邊說道:
“你們那盒鮫珠是如何作假的?”
“也、也算不上作假,鮫珠中分雌雄,男鮫人所生的鮫珠看着品相極好,內里卻是空的,亦不能在生光,只是尋常見不到罷了,在海市上一塊中品靈石能收一盒,我們在裏面充上藍光魚的魚膠,看着就與上好的鮫珠別無二致……”
一股奇異的香氣傳來,檀丹咽了一下口水。
石頭烤羊的佐料是宋丸子自己調的,當地人只是用了些沙蔥和海鹽,跟菜糰子的調料可差不多,可謂“開火一把料,好吃全靠鮮”,宋大廚自然講究的多了,腌的時候茴香、香葉、大蔥、姜之類自然少不了,還加了豆蔻和砂仁,烤的時候將料去得乾乾淨淨,防着被石頭將料烤出焦糊味兒,最後出來的東西自然比尋常烤羊香多了。
更不用說她施展調鼎手,更將羊肉的色香味兒提升了不少。
“前輩,能說的都說了,您打算怎麼處置我們?”
宋丸子看了似馨一眼,兩人對視,心中都明鏡似的。
這個檀丹看着什麼都說了,卻對他們二人的來歷避而不談,可見內心其實並無多少懼怕,說的事情縱然有幾分可信,也讓人察覺到其中有隱瞞之處。別的不說,檀丹之前自稱是北洲三部的人,腳踝又有刺青,可似馨卻說北洲三部奉鷹虎豹為神,其中並沒有蛇。萬家星星這名字聽起來怪異,操縱紙人的法子也極為罕見,卻說是被流放,這背後隱含的故事怕是也複雜。
“如何處置你們,我還沒想好,等一會兒我朋友帶回了江老闆,我們邊吃邊商量怎麼處置你們。”
過了一會兒,檀丹又忍不住問道:
“前輩,您明察秋毫,是不是一開始就察覺到我們不對了?”
將冒着熱氣的羊肉碼放在在大木盤裏,再拿出幾個麵餅,宋丸子歪了下腦袋,笑着對檀丹說:
“你們這個騙法,讓人以為自己佔了便宜,又轟轟烈烈鬧了一場,讓人顧不上查驗鮫珠真偽,這兩個點都抓得穩,只是細節處太粗糙了,精心寫出來的台詞總想着念完,卻是說得越多破綻越多,鮫珠的來歷太詳細了,講的故事也太好聽了……”
王海生去找江老闆還沒回來,宋丸子抓起一小塊羊肉,撕了一塊肥瘦兼備的肉給了呦,自己又啃了一口,眼睛都眯了起來。
嘴裏吃着,卻還娓娓道來兩個騙子的疏漏之處,宋丸子儼然一個騙界前輩、賊中高人之態。
被她騙過的似馨轉過頭去,不再看她的得意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