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中秋剛過,月亮雖缺,依然皎潔。顧明嚴放慢腳步與清溪並肩而行,路旁每隔一段距離設了造型古典的路燈,到了燈下,顧明嚴偏頭看清溪。柔和燈光照在她細嫩的臉上,彷彿塗了一層薄薄的緋紅胭脂,令少女單純青澀的柔美中,隱隱多了一絲撩人心弦的嫵媚。
水做的姑娘,顧明嚴無法想像,她持刀對抗匪徒的情形。
“當時,怕不怕?”顧明嚴停在清溪對面,低頭問,聲音溫柔。
清溪垂着眼帘,沒吭聲。
未婚妻似乎有點小情緒,顧明嚴理解,誠心道:“祖母、母親思想陳舊,還看重門第之見,但我與父親都不在乎,清溪別多想。”他願意娶她,這就夠了。
他話里處處都是贊同婚事的意思,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清溪就無法硬邦邦地跟人家說自己不想嫁。長輩們定下的婚事,還是交給長輩們解決吧,祖母貪慕虛榮,回家她好好求求父親,父親最疼她了,得知顧家女眷的嘴臉,肯定捨不得叫她看人臉色的。
“大少爺多慮了,我,我只是有點不舒服,今晚的電影……”
“身體要緊,電影可以改日再看。”顧明嚴笑着說。
清溪鬆了口氣。
顧明嚴卻忽地彎腰,俊美的臉幾乎快要貼上她。
清溪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顧明嚴沒追,只無奈地看着他的小未婚妻:“剛剛,你叫我什麼?”
清溪回想,繼而咬唇。
“小時候,你可不是那樣叫的。”顧明嚴哄孩子似的道。
清溪當然記得,小時候她按照長輩的教導,叫他明嚴哥哥,但大家都長大了,那麼親昵的稱呼,她再也叫不出口。
“走吧。”顧明嚴摸摸她腦袋,目光寵溺。
清溪默默跟上。
走了幾步,身邊突然傳來一聲短促的笑,清溪疑惑地看過去。
顧明嚴輕輕點了點她蕾絲邊的短衫袖口,揶揄問:“該不會真的隨身帶刀吧?”
她帶刀幹什麼?
清溪自嘲地笑了下,解釋道:“那時挺亂的,前面乘客的西餐刀滑到我這邊了,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撿起來了。”
她只單純地回憶,顧明嚴的眼神卻變了,用一種剛認識清溪般的眼神看着她。
說起來簡單,那樣的情形,別說清溪這樣鮮少出門的大家閨秀,便是留學歸來的新派女子,有幾個能做到清溪這樣勇敢?匪徒手裏基本都有槍,他嬌小年少的未婚妻,居然敢只憑一把小小的西餐刀抵抗……
若非親耳聽她說出來,而且有一車廂的人可以證明,顧明嚴斷不會相信未婚妻柔美嫻靜的臉龐下,藏着常人難及的勇氣。
也就是在這一刻,顧明嚴完全確定,他的清溪,與祖母、母親包括徐老太太,絕非一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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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清溪睡得還不錯,明確退婚的心意后,顧家眾人的態度一下子都不重要了,就當來杭城玩幾天好了。
早上顧明嚴來客房陪清溪祖孫倆用的早飯,不知道是不是清溪的錯覺,總覺得今天的顧明嚴,似乎沒昨天那麼冷淡了,便是對祖母,笑的時候也真誠了些。
因為車上的晦氣經歷,顧明嚴提議先去南山寺拜佛上香,正合了徐老太太的心。
秋高氣爽,陽光明媚,前往城外南山寺的路上,行人如織。清溪挨窗坐着,興緻勃勃地看着外面,遠處峰巒疊翠景色秀麗,近處形形色.色的衣衫樣式也比秀城新鮮多了,更不用提陸續出現的一輛輛小轎車。
離城遠了,道路開始變窄,轎車行駛的速度慢了下來,清溪前後一看,居然排了一隊洋車。
“周末出來玩的人多,容易堵。”顧明嚴看着她道。
清溪點點頭。
後面突然傳來刺耳的喇叭聲,清溪往後望,就見隊伍里的一輛黑色轎車開到了路邊,竟然試圖要超車。路人們紛紛避讓到對面,於是堵在中間的那些轎車想讓也沒法讓了,而那輛急性子的黑色轎車竟也不懼,一邊車輪壓着主路,一邊車輪滑到野草叢中,顛顛簸簸地歪着車身往前開。
“這人急什麼啊。”徐老太太皺着眉抱怨,有點擔心,“不會撞了咱們吧?”
顧明嚴懂車,也懂車技,看了會兒道:“老太太放心,那司機很會開車。”
徐老太太放不下,繼續盯着。
清溪無聊,也回頭看,看着看着,距離近了,清溪震驚地發現,開車的司機居然是陸鐸!
徐老太太也認出來了,想到陸鐸小流.氓似的脾氣,徐老太太偷偷扯了扯孫女衣擺。
清溪乖乖坐正。
車外,陸鐸一邊按喇叭攆擋路的行人,一邊穩穩地握着方向盤,快要經過顧明嚴的福特車時,前面有個穿長衫的老太爺不肯配合,非但沒走,還用拐杖指着陸鐸訓了起來,說的杭城土話。陸鐸自小在北方長大,後來被舅舅接去國外輾轉到了上海,英文他會,當地土話他哪聽得懂?
不過猜也猜得出,老太爺肯定在罵他。
陸鐸就一直按喇叭,年輕的臉龐,寫滿了桀驁不馴。
喇叭聲刺耳,要不是怕被陸鐸認出來,徐老太太非跟着罵他一頓不可。
清溪也覺得陸鐸過分了,插隊占行人的道本就是他不對,她微微偏頭,想看看陸鐸,但因為陸鐸坐在司機的位置開車,而現在兩輛車完全對齊了,清溪最先看見的,便是坐在後座的男人,依然一身黑衣,依然戴着寬大的墨鏡,就在清溪看過去的時候,男人若有所覺,臉也朝這邊偏了過來。
清溪連忙低下頭,說不清為何怕他。
顧明嚴注意到她奇怪的舉止,朝對面看去,就見那裏坐着一個黑衣男人,單看墨鏡下白皙的臉龐下巴,應該很年輕。男人面朝前方,並未往這邊看。顧明嚴再看清溪,忍不住唇角上揚,他的小未婚妻,太容易害羞了。
陸鐸還在跟固執的老太爺對峙。
看熱鬧的嫌喇叭聲煩,都指責陸鐸,顧懷修也覺得煩,踢了司機後座一腳。
陸鐸一下子老實了,然而前面老太爺還在喋喋不休。
陸鐸腦袋要炸了,換個年輕的,他早下車揍對方了,但一個頭髮灰白的老頭,傳出去丟人。
“舅舅,老頭說的啥?”揉揉腦袋,陸鐸回頭問。
顧懷修懶懶地靠着椅背,並沒有要替外甥翻譯的意思。
他這樣,陸鐸更來氣:“舅舅,我總覺得,你這副打扮特別像瞎子。”
顧懷修面無表情。
旁邊車裏,忽的傳來一聲輕笑,短短的一個音,很快消失。舅甥倆同時偏頭,就見對面車窗里,有個穿淺綠小衫的姑娘低着頭,白凈凈的小手掩飾般地擋在嘴上,蔥白似的纖纖玉指,襯得她羞紅的臉頰燦若桃花。
顧懷修最先移開視線。
陸鐸樂了,腦袋探出車窗,熱情地跟清溪打招呼:“真巧,又跟清溪小姐見面了。”
這下清溪只能回應,輕輕嗯了聲。
顧明嚴掃眼陸鐸,面露詢問。
清溪為他介紹陸鐸:“這位就是昨日車上救了我們的陸鐸陸先生。”
顧明嚴恍然,放下車窗,朝陸鐸伸出手:“多謝陸先生見義勇為,在下顧明嚴,是清溪的未婚夫,不知陸先生家住何處?救妻之恩,顧某想擇日登門道謝。”
陸鐸這才好像剛看見顧明嚴似的瞄了他一眼,卻沒與顧明嚴握手,一本正經地分析道:“我救的是清溪小姐,不是你的未婚妻,如果換個人,就算她是你的未婚妻,我也未必會救,所以顧少爺無需謝我。”
顧明嚴目光沉了下來。
清溪夾在中間,頗為尷尬。
徐老太太早就領教過陸鐸的伶牙俐齒,心知彬彬有禮的准孫女婿說不過混小子,就催促司機快點開車。恰好前面路空了些,司機識趣地加快速度,很快就將擠在小路的黑色別克甩在了後頭。
“明嚴別跟他計較,什麼汽車行的三爺,仗着有點身家就橫行霸道,一點禮貌都不懂。”徐老太太往後看眼,不屑地道。
顧明嚴已經恢復如常,見清溪安安靜靜的,並不是很討厭陸鐸的樣子,顧明嚴便道:“不管怎麼說,他救了您與清溪,我都感激他。”
徐老太太看他就更加滿意了:“不愧是留過學的,瞧這胸襟。”
“不好意思,連累你了。”清溪適時地道歉,如果不是因為她,顧明嚴哪會兒被人奚落,今天這事,顧明嚴一點錯都沒有。但清溪心裏奇怪,陸鐸對她和和氣氣的,為何見到顧明嚴就針鋒相對?回想昨日火車之上,陸鐸似乎也很瞧不上顧家。
“小事而已,清溪太客氣了。”顧明嚴笑着說。
氣氛緩解,清溪繼續欣賞窗外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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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寺香火鼎盛,清溪、顧明嚴一左一右陪在徐老太太身邊,去大雄寶殿上香。
“呦,這不是明嚴嗎?”
中年女人驚喜的笑聲傳過來,三人一起駐足轉身,看到一位穿旗袍的太太,三旬左右的年紀,氣色紅潤,眉心有顆淺淺的硃砂痣,有點像寺里的觀音娘娘。女人身邊,站着一個穿米白洋裙的少女,手裏提着一款紅色包包,落落大方地朝顧明嚴擺擺手。她很漂亮,簡單同顧明嚴照面過後,便好奇又不失禮貌地觀察清溪。
顧明嚴先向徐老太太介紹來人,中年女人是沈太太,白裙姑娘叫沈如眉。
“如眉是我學妹,我們在英國讀一個大學。”顧明嚴神色平靜地說。
徐老太太眉心一跳,昨晚孫女提到的疑似與顧明嚴有牽扯的女人,好像就叫什麼如眉?
“沈太太好,沈小姐好。”祖母愣神,清溪笑着寒暄。
“早就知道明嚴有個大家閨秀的未婚妻,原來竟長得如此標緻,瞧這招人疼的小模樣,都把我們如眉比到天邊去了。”沈太太拉起清溪的手,上上下下端詳了一番,語氣親切,很喜歡清溪似的。
清溪不知該說什麼。
沈如眉掩唇笑,看着清溪道:“我娘就喜歡漂亮女孩,見誰都要這麼誇一番,今日不巧,我們已經上完香了,改日有空,請妹妹來我們家做客。”
清溪只能道謝。
“那我們先走啦。”沈如眉挽住母親胳膊,道別離去,自始至終,沒有多看顧明嚴一眼。
“咱們也走吧。”顧明嚴也不在意沈如眉的離開,繼續當未婚妻娘倆的嚮導。
清溪有些糊塗了,這倆人,似乎只是普通同學?
顧明嚴去取香,徐老太太趁機湊到孫女耳邊說悄悄話:“看見了吧?顧慧芳就是故意騙你呢。”
清溪苦笑,笑顧慧芳無聊的小把戲,也笑祖母對顧明嚴的各種維護,親孫子都不過如此。
顧明嚴拿着三柱香走了過來。
徐老太太先拜,清溪看着寶相莊嚴的佛祖,虔誠地拜了三次。
一求父親廚賽順利奪魁,二求她與顧明嚴成功退婚,三求,家人健康安樂,酒樓生意興隆。
進了香,遊覽過寺里的風光,三人慢悠悠地下了山。
回城路上依然堵車,但再沒有試圖超車的人了,清溪也沒再遇見那位神秘的顧三爺。
在顧明嚴的陪伴下連逛兩天杭城,清溪抵杭的第四天,顧老太太終於要慶五十五歲的大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