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 109 章
堂邑城中的景象,觸目驚心。城中的士兵,多是王府投來的府兵,剩下是章家延攬而來的人馬,章鳳桐的兩個兄弟在城中到處散佈消息,稱朝廷在關外剛打了敗仗,元氣大傷,自己正有援軍趕到,叫所有人都必須以命護城,倘若日後打下皇城,個個封官進爵,倘在援軍到來之前被攻破,則必遭屠城,全部死無葬身之地。
大街小巷,時不時可見死於前些日內鬥時來不及處置亦無人處置的橫七豎八的士兵屍體,有些已經開始腐爛,就被堆到牆角,隨意覆蓋了些稻草或是破席。士兵彷彿已經多日沒有吃飽飯了,人人的眼睛都是紅的,交織了恐懼和困獸般歇斯底里的目光。空氣里,充斥着一股膿血的惡臭氣息。
昌樂王府如今已被蕭胤棠所佔。王府佔地廣闊,前庭後園,裝飾奢華,美貌侍女垂手而立,靜候聽命,門裏門外,猶如兩個世界。
嘉芙甫入內,便看見一道身着華服的女子身影站在門內,身體挺的異常筆直,直的近乎僵硬。
這女子便是章鳳桐。
數年不見,她的容貌變化極大。嘉芙印象中那張珠圓玉潤的臉不見了,她現在枯瘦如柴,二十多的女子,看起來猶如中年模樣,神情更是不復從前的從容和穩重,所有的陰沉和尖刻,都毫無保留地透漏在了她聳起的顴骨和暗沉的目光之中。
她便如此盯着嘉芙,兩道目光,從她進來后便投在了她的身上,一眨不眨,忽然,眼珠微微一動,又轉到了蕭胤棠的身上。
蕭胤棠彷彿根本沒有看到她,從她的身畔,直接入內,引嘉芙進去,推開了一扇門。
嘉芙慢慢摘下斗篷,轉過身,朝向了跟隨自己入內的蕭胤棠。
蕭胤棠沒有說話,只上下打量了她片刻,眸光閃動,抬起腳步,朝她慢慢地走來。
嘉芙沒有後退,對上了他的目光:“蕭胤棠,倘若我沒猜錯,你這個時候要我來,無非就是為了以我挾我夫君。即便你能得償所願,你的父親將皇位傳給了你,你也還是忌憚我的夫君。我既來了,便不會憚死。一個活着的我和一個死了的我,哪個對你更有用處,你比我更清楚。”
蕭胤棠停在她的面前,和她對望了片刻,眸光漸斂:“你既知道,你還來?父皇那裏怎麼說?”
“他病倒,我出來時,他還未曾蘇醒——”
嘉芙盯着他的眼睛:“你怎知我在京中?倘十天內我未能趕到,難道你真不惜一切,要玉石俱焚?”
“猜你在宮中,又有何難?我的父皇,於萬壽之時,將一孩童抱上午門城樓,我豈不知那孩童是誰?所謂神女之後……”
他冷笑一聲。
“他是要將皇位傳給裴右安的兒子!那孩子既入了宮,料你也在近旁不遠。被逼到了如此地步,我如今還有何舍不出去的?我本貴為太子,我的父皇,偏心至此,裴右安更是害我至深,囚在高牆內的那些年裏,我日夜椎心泣血,生不如死!與其那般苟活一生,今日不如拚死一搏!”
“倘我不來,劉將軍攻破了城池,你又如何放出消息?天下又有何人會信你之言?”
“我實話告訴你吧,我知我父皇不會輕易答應的。這城池,我也是守不了多久的。我既放出了話,自便做好了周全準備。今日便是第十日了,我早安排好了人,倘你不來,抑或是傳出我的死訊,不出數日,各地宗室藩王,便會收到有關此事的消息!”
他的神色漸漸激動,雙顴泛出了興奮的紅暈:“那些宗室藩王,這些年裏,失地限權,個個都被我父皇逼的走投無路,如今倘叫他們得知,皇帝竟和天禧元后私通,裴右安竟是不倫之子,你料他們會如何反應?一個假蕭彧算的了什麼?到時候,恐怕處處都會是假蕭彧!我的父皇,只要他還在位一天,這天下就休想再得安寧!他便是死了,他和元皇后的醜事也將傳的天下人盡皆知!到了那時,我看裴右安還有何臉面苟活於世!”
他哈哈狂笑:“我死無妨,我要叫我的父皇和裴右安,生不如死!便是死了,他們也休想得到安寧!”
縱然在來之前,嘉芙已經料定,以她上輩子對蕭胤棠的了解,照他那種偏執的性子,那封信上的言辭,必定不會只是空洞恐嚇。
但當真的聽到如此之言從他口中說出,嘉芙心中的駭異,還是無法抑制。
她盯着面前這個近乎瘋狂的男子,後背冷汗直冒,心臟更是跳得幾乎就要蹦出了喉嚨。
“蕭胤棠,你怎知道此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蕭胤棠停了笑,盯着嘉芙,唇邊漸漸露出了一種令嘉芙毛骨悚然的奇異的微笑:“阿芙,說實話,你今日肯來這裏,亦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你這是在向我打探口風?你實在令我失望。你不知道,你這輩子,原本命定應該是我蕭胤棠的女人,我也本該是這天下的皇帝。但如今,你既來了,我便也不和你計較了……”
他凝視着她,目光竟漸漸變的溫柔無比,柔聲道:“阿芙,從今往後,你忘記裴右安,安心留在我的身邊,可好?”
嘉芙毛骨悚然,突然間,什麼都明白了過來。
從蕭胤棠開口,叫她第一聲“阿芙”起,那種似曾相識的口吻,便叫她回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她睜大眼睛,駭異地望着面前的這個男子。
原來他竟也和她一樣!
“阿芙,你不知道,上輩子你就是我蕭胤棠的人了。這輩子,倘若我還能做皇帝,你便是我的福星,我必履行我從前對你的承諾,這輩子,我一定要讓你做我的皇后,我會待你很好很好……”
他朝嘉芙伸出手,慢慢地走來。
嘉芙後退,不住地後退,終於退到了牆邊,再無路可退,忽冷冷道:“蕭胤棠,上輩子我被你所囚,無名無分,不見天日。你便是死於如今這場關外戰事,你受傷死去,還不放過我,要我隨你殉葬。殉葬便也罷了,你可知我最後如何死的?我還活着,卻被人釘入棺材!”
蕭胤棠一呆,停住了腳步,目中柔色頓時消失,面露驚駭。
“你不必如此驚訝。你記得前世之事,我亦記得。”
半晌,蕭胤棠才彷彿終於反應了過來,咬牙切齒:“那個賤婦,竟敢如此待你!待我脫困,我必為你報仇,絕不會放過她的!她從前如何對你,我便也如何還她!”
嘉芙搖了搖頭:“上輩子的事,我本早就不在意了。我只問你,裴右安最後死於素葉城,是不是你下的毒手?他死後,你登基為帝,次年,便遇到了如今關外這場戰事。你嫉妒他,即便在他死後,即便你是皇帝了,他的英明也依舊壓你一頭,你為了向你的大臣,也為了叫天下人知道,你不比他差,便御駕親征,上天卻也不幫,你死於這場戰事,可謂因果報應。”
“我至今記得,你在臨死之前,夢中尚懼怕他的英魂。上輩子如此,這輩子,看起來依然如此。我一個女子,既隻身來此,一切便是豁了出去,大不了一死而已。但蕭胤棠,你為男子,口口聲聲說要對我好,但除了威逼,你還做了什麼?”
蕭胤棠目光里露出摻雜着驚詫和狼狽的神色,神色漸漸涼了下去,一語不發。
蕭胤棠盯着嘉芙,冷冷道:“我本真龍天子,從前他就不是我的對手。這輩子他想贏我,也沒那麼容易!”
他說完,轉身出屋,鎖上了門。
天色漸漸黑了,是夜,有個女侍來服侍嘉芙,蕭胤棠自己未再露面,章鳳桐也不見人。
一晃數日過去,嘉芙被關在那間屋裏,外頭情況到底如何,也是絲毫不知。
這日深夜,嘉芙和衣躺在床上,閉目冥想,輾轉反側之時,忽聽外面隱隱傳來一陣異響,仿似有人在高聲呼喝,那聲音,在這寂靜的深夜,聽起來格外刺耳。
嘉芙從床上爬了下去,飛快奔到窗邊,透過被釘死的窗隙,看到王府大門方向,竟起了大片的火光。又一陣此起彼伏的喧嚷聲,仿似有人正在強行朝里沖入。
嘉芙看了眼四周,拔下一支蠟燭,將那支銅座尖頭燭台捏在手中,柄端藏於袖裏,才剛藏好,就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道上了鎖的門,竟被蕭胤棠一腳踹開,他神色陰沉,幾步入內,見嘉芙躲在牆角,上去將她一把拽住,帶着便朝後院方向疾步而去。
外頭的官軍還沒攻打進來,城中自己先便生了亂。這些日裏,也不知是哪裏傳出的消息,城中到處流傳,說朝廷在關外大捷,正往這邊調來重兵,城中所謂的援軍之說,全是子虛烏有,城中人心惶惶,王府一撮吃不飽飯的府兵今夜糾合人馬,殺死了章鳳桐的一個兄弟,方才攻入王府,章鳳桐的另個兄弟,正領了自己的人在抵禦,局面一時失控。
蕭胤棠一語不發,強行拽着嘉芙往後院疾奔而去,穿過一扇垂花門,奔到一處假山之前,奮力推開,假山後赫然露出一扇門,蕭胤棠去推,卻推不開,低頭,藉著月光,見那門上竟上了道鐵索。
蕭胤棠彷彿有些驚怒,立刻抬腳猛踹,只是那門牢固,一時竟踹不開。蕭胤棠又拔出腰間所佩長劍,奮力砍斫,劍刃和鐵索相擊,夜色之中,濺出點點火星。
“太子殿下,你要去哪裏?”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幽幽之聲。
嘉芙回頭,看見一道身影從一叢樹影后慢慢走了出來,月光照在那人臉上,映出了章鳳桐的一張臉。
她身上依舊穿着華麗的宮裝,頭戴鳳冠,在月色下閃閃發亮,雙目盯着蕭胤棠,神色似笑非笑,看着極其詭異。
蕭胤棠回頭看了她一眼,繼續奮力砍索,當的一聲,手中寶劍竟生生折為兩截。
“你想從這密道逃走,日後東山再起?這道鐵索,是用烏金所打,你是砍不斷的。”章鳳桐微笑着說道。
蕭胤棠怒喝:“原來是你這賤婦所為!”
他猛地轉身,朝着章鳳桐大步走去,行至面前,伸手抓住了章鳳桐的衣襟。
“鑰匙!”
他厲聲喝道,突然,身體彷彿被人猛擊一棍似的,定住了,慢慢地,佝僂下了腰身。
噗的一聲,章鳳桐拔出了方才刺入他腹部的匕首。
蕭胤棠跌在了地上,捂住小腹,面露痛楚之色,不可置信般地盯着章鳳桐。
“你這……賤婦……”
章鳳桐後退了一步,盯着地上痛苦掙扎的蕭胤棠,冷笑:“太子殿下,我自嫁給你后,自問對你掏心掏肺,並無半點對不住你。你被廢后,我對你日夜牽挂,為了日後能有機會救你出來,我甚至不惜自己害了我的女兒,我裝瘋作傻,為了掩人耳目,我連自己的臟物也下了腹。我出宮后,說動我的家人,暗中為你奔走,終於將你救出。可是你是如何待我的?不過憑了那女人的滿口胡言,你便要將我活埋?還要許她為後?你何其狠心!”
她呵呵地笑:“實話告訴你吧,這些日,城中流言,俱是我之所為!你既要我死,我怎能讓你獨活?要死,大傢伙都死一塊兒才好。”
她說完,撇下蕭胤棠,朝着嘉芙走來,手中那把匕首,閃閃發光。
嘉芙被方才那一幕變故給驚呆了,見章鳳桐朝自己走來,雙目發光,狀若鬼魅,轉身就跑,奔回到方才那道垂花門前,才發覺門竟也被章鳳桐給鎖住了,一時再無退路。
章鳳桐已經追到了身後,揮起匕首,朝嘉芙便狠狠刺了過來。
嘉芙死死捏着手中燭台,將尖頭倒了過來,沒等章鳳桐撲到面前,揮臂橫掃,章鳳桐沒有防備,痛叫一聲,手腕被燭台銳頭划中,鮮血登時直流。
“賤人!你這個賤人!我非要殺了你不可!”
章鳳桐捂住受傷的手,暴跳如雷,頭上鳳冠也歪掉了,卻竟兇悍異常,竟還死死地攥着那把匕首,跌跌撞撞地朝着嘉芙繼續追來。
嘉芙大驚,只能繞着庭院拚命躲她,最後藉著夜色,藏在了一片迴環假山的凹洞之中。
“賤人!你給我出來!”
章鳳桐狀若發癲,一邊嘶聲大罵,一邊揮着手中匕首,胡亂刺着樹叢和石頭,發出叮叮之聲。
嘉芙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賤人!賤人!”
章鳳桐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見就要到了近前,嘉芙毛骨悚然,轉身正要再逃,忽然,聽到她一聲慘叫。
嘉芙透過假山縫隙,見蕭胤棠不知何時竟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停在了章鳳桐的身後,手中的那柄斷劍,從她后心直直插入,貫胸而出。
章鳳桐的身影僵住了,手中匕首,叮的墜地。
月光照出她扭曲了的一張面龐,她雙目發直,慢慢地轉身,嘴裏低低地道:“太子,你……”
蕭胤棠面色冰冷,揮手便拔出斷劍,章鳳桐隨之撲倒在了他的腳下,片刻后,慢慢停止了掙扎,一隻手還緊緊地抓着他的腳腕。
蕭胤棠厭惡地抽出了腿,將她屍身踢開,隨即撕下自己一片衣角,裹扎住了腹部傷口,環顧了一圈四周,道:“阿芙,你在哪裏?你出來,我帶你離開這裏。”
外面忽又傳來一陣隱隱的廝殺之聲,火光衝天,幾乎半個王府都燒着了火。
“阿芙!你躲不掉的!你再不出來,等我找到你了,對你就不客氣了……”
他口中繼續喚着,腳步聲越來越近,嘉芙將身子拚命縮成了一團,躲在那個凹洞裏,大氣也不敢透出一口。
腳步聲終於從身畔走了過去,嘉芙稍稍定了定心神,只是,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忽然,後頸一涼,一道聲音,已在身後響了起來:“出來吧。”
嘉芙慢慢轉頭,見蕭胤棠的身影就立在自己身後,月光之下,兩道目光陰惻惻地投向了自己藏身的所在。
就在這時,那扇垂花門外,傳來一陣疾步的腳步之聲,接着,劉九韶的聲音響了起來:“廢太子,此處已被包圍!你若束手就擒,不定還有一條活路!”
蕭胤棠身影驀然一定,轉頭,望着門外那片火杖之光,出神了片刻,彎腰,將嘉芙從藏身之處一把抓了出來,緊緊地箍於臂中,厲聲喝道:“劉九韶,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有資格和我說話?我是太子!你去叫皇帝過來!他若親自過來,要打要殺,我由他的便!否則,那個前日送進城的女子,你可知她是何人?她此刻就在我的手上,我能和她死在一塊兒,也是不虧!”
垂花門外響起一陣砰砰之聲,門被人強行劈開,一列火把光照之下,嘉芙看到一道身影,立於垂花門外,火光映照出了那人輪廓,衣猶披甲,周身凝肅,兩道目光投向了她。
就在這一剎那,嘉芙心臟狂跳,眼眶發熱,淚幾欲奪眶而出。
蕭胤棠以十日為限,信中言辭,已然可見魔怔。上輩子在他身邊多年,嘉芙深知他的秉性,為避免他狗急跳牆,她隻身而來,只求先穩住他。
她這一趟,本已做好了不歸的最壞打算。
上一輩子的裴右安,在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刻,明知那葯有毒,卻依舊含笑赴死。起於身世的心結,於他是何等恥辱和深沉痛苦,再無人比嘉芙更清楚了。在她決意之時,她想更多的,不是這秘密被曝光后可能引來的宗室動蕩,血雨腥風,而是她不能容忍,他因此淪為了世人茶餘飯後談資的可能。
半分也不能容忍。縱然力量微薄,乃至可笑,即便身死,也要盡己所能,保護於他。
“裴右安!”
蕭胤棠陡然失聲。
裴右安的視線從嘉芙面上抬起,落到了他的臉上,目光沉沉,拂了拂手,士兵紛紛退去,劉九韶亦下去了,很快,門外只剩下了他一人。
兩個男子,便如此隔着那道垂花門,相對而立。
“蕭胤棠,你若還是男人,放開她!”
他道,“鏘”的一聲,將手中長劍投擲兩人中間的地上,又卸下護身戰甲,棄於一旁。
月光肅殺,自青空傾瀉而下,地上投出了一道被拉的筆直的孤瘦身影。
蕭胤棠漸漸挺直了胸膛,揚起頭顱,和門外之人對望了片刻,忽發出一陣笑聲,笑聲越來越大,直至狂笑,笑出眼淚:“裴右安!你奪了我的阿芙,奪了我的皇位,此刻你是預備要來取我性命了?你這個卑賤的不倫之子!你憑什麼與我爭奪這一切?來的正好!既生瑜,何生亮!你我之間,是該來個了結!”
他眸光狂野,將嘉芙推開,朝着裴右安走去,腳步起先凝重,突然加快,俯身去奪地上長劍,裴右安疾步而上,一腳踢開,長劍應力,脫鞘而出,蕭胤棠奮力飛身撲去,抓住劍柄,先奪了兵器。
長劍在手,一道森森劍芒,劍身便朝裴右安刺來。
“芙兒退開!”
裴右安喝了一聲,抄起地上剩下的烏金劍鞘,擋住長劍,噗的一聲,劍鞘被長劍斬為了兩截。
嘉芙擦去眼中奪眶而出的熱淚,從地上爬了起來,奔到死去的章鳳桐的身邊,將那柄掉落在地的匕首撿起,奔了回來,叫了一聲,將匕首朝着手無寸鐵的裴右安投了過去。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嗤的一聲,宛如迅雷不及掩耳,森森劍氣,已從裴右安的臂上劃過。
裴右安身形未止,縱身以另臂接住了匕首。
嘉芙站在一處假山之後,睜大眼睛,看着月光下那兩道以命相決的身影,雙手緊緊抓住山石,連氣都快要透不出來了。
一寸長,一寸強。長劍在手,便猶如一場棋局,蕭胤棠開局便先佔了上位。
劍氣森森,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是精準而狠厲的,只要對手有半分不妨,便要傷於他的劍下,裴右安避過了十數次的致命攻擊,漸漸退至牆邊,再無後路可退。
“裴右安,上輩子,你就不敵於我,死在我的手裏,這輩子,依然還是如此!”
“受死吧!”
他冷笑,唰的一聲,劍芒朝着裴右安再次直刺而下。
裴右安非但沒有閃避,竟反而挺身迎上,噗的一聲,劍尖深深刺入了他的左側肩胛,就在同一時刻,電光火石之間,蕭胤棠目中泛出的快意之色尚未消失,裴右安一個反手,伴着一道迅如閃電般的青芒掠過,那柄短匕的匕刃,已然抵在了蕭胤棠的咽喉之上。
死亡的森森氣息,瞬間迎面撲來。
蕭胤棠身影,陡然僵住了,睜大雙眼,死死地盯着裴右安,兩雙眼睛,距的近在咫尺。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蕭胤棠額頭青筋暴跳,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道。
裴右安盯了他片刻,一語不發,一個發力,匕刃便在蕭胤棠的脖頸上割出了一道血痕,隨即貼壓在他一側那道正洶湧賁動的大動脈上。
便在這時,身後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方才退了下去的劉九韶,此刻親自護了一頂軟轎,疾步而來,那軟轎停在了近前,同行的李元貴將轎簾掀開,從轎中,慢慢出來一道身影。
那人青衣布鞋,雙目望着前方,一步一步地走了進來。
蕭列來了!
裴右安回頭看了一眼,目光陰沉。良久,終於慢慢地鬆開了手中匕首,丟棄於地,拔出那柄還刺在自己肩膀之上的長劍,朝着嘉芙所在的方向而去,步伐有些踉蹌。
嘉芙從山石后撲了出來,將他身子,緊緊地抱住,卻感到他身子一重,朝自己迎頭壓來,接着,人便倒在了地上。
……
彷彿睡了長長一覺,裴右安慢慢睜開眼睛之時,見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身上傷處已經包紮,窗外漆黑,屋裏點着燭火,嘉芙趴坐在床畔,就這麼沉沉地睡了過去。
倦面之上,猶沾了殘餘淚痕。
他凝視了她片刻,慢慢地撐着臂膀,想要坐起身,才略微動了一動,嘉芙眼睫輕顫,立刻便驚醒了,一下直起身,睜開眼睛,突然對上他凝視自己的一雙眼眸,定住了。
兩人便如此凝望着對方。
她前次那信,送到關外之時,裴右安正領兵追擊胡騎,深入胡地,那信未能得以及時傳至他的手中,十日之前,他領兵大破胡騎主力,俘王叔王子數人,大獲全勝之際,才收到了她的信,又同時收到了李元貴隨後發出的另一信,信中說,廢太子以十日為限,信中言辭,隱見魔怔,夫人為先穩住廢太子,令他不致狗急跳牆,去了堂邑,皇帝三日後方蘇醒,知悉消息,亦不顧病體,動身去了堂邑。
裴右安當時之驚怒,莫可言狀,不顧一切,日夜兼程入關,途中跑死了數匹快馬,多日未曾合眼,終於趕到,當時體力,已是耗盡,被嘉芙抱住,鬆懈下來,再支撐不住,人才倒了下去。
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他此刻醒來,已是次日的深夜,嘉芙在他身旁,一直伴到了此刻。
嘉芙目中淚光漸漸閃爍,輕聲道:“大表哥,你可還好?胡太醫說你太累了……”
裴右安突然伸臂,將她一把攬入了懷中,用力地抱着,良久。
“芙兒,蕭胤棠言,上輩子我是死於他手。我不知他此言何意,但我知道,這輩子,倘若不是因了你的緣故,我如今身在何處,自己也是不知。從前我為少帝一事,觸怒天顏,我曾遺你一信,後來你追我至關外,你惱我棄你不顧,要我讀信,我當時未讀,然信中字字句句,皆都是我由衷之言。信中我曾言,那夜於瀓江府驛舍,你朝我奔來之時,便是我裴右安此生歡愉之始。”
“於我裴右安而言,寧願千夫所指,萬人唾棄,也不願你有半分損傷。”
“我的話,你可記住了?”
他放開了嘉芙,盯着她,神色凝肅,一字一字地道。
嘉芙望他許久,慢慢點頭。
裴右安放她倒在了枕上,低低地嘆了一聲:“我的傻芙兒,睡吧,我沒事了……”
嘉芙嗚咽了一聲,將臉埋在他的懷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裴右安緊緊抱了她片刻,將她臉抬了起來,低頭,輕吻她眼角不斷溢出的淚花,唇吻沿着她的面龐漸漸往下,深深吻住了她。
……
昌樂王府的那間秘密囚室里,燭火昏暗,蕭胤棠披頭散髮,手戴鐵索,歇斯底里地在囚室里不停地來回走動,咆哮怒吼,又用身體去撞鐵門,發出砰砰的巨響,終於筋疲力盡,最後倒在了地上,大口喘息之時,鐵門被打開,一道人影,出現在了門外。
蕭胤棠慢慢地抬起頭,死死盯着門口那個身披斗篷的人影,漸漸地,身體發顫,忽然從地上爬了起來,跪了下去。
“父皇,饒我兒子吧,我錯了——”
他目中蘊淚,朝着那人不住磕頭。
蕭列一一動不動,低頭看着他,良久,緩緩道:“胤棠,你當初弒朕在先,朕念父子之情,饒你性命,你賊心不死,又和外人勾結作亂,如此便罷,今日你竟還……”
他聲音微微顫抖,停住了。
蕭胤棠停了磕頭,慢慢地,抬起頭:“父皇教訓的是,只是你怎不說你自己太過偏心!裴右安是你的兒子,我便不是了?你處處為他着想,什麼好的都要給他!當初是我先要的甄氏,你分明已經應了,裴右安一開口,你卻立刻改了主意!父皇你如此厚此薄彼,你心裏何來我這個兒子?”
蕭列冷冷道:“黑白顛倒,是非不分,人心不足蛇吞象,說的便是你這種人!朕登基之初,便封你為太子,朕還有何對不住你的地方?倘你持守分本,朕又何以會起廢你之念?朕廢了你,送你回庚州祖地,本盼你靜心思過,你不思悔改,如今還造下這孽,你自取滅亡,天能奈何?”
蕭胤棠定定地望着蕭列:“父皇,你這是狠心要兒子去死了?”
蕭列閉目。
蕭胤棠目含淚光,膝行朝前幾步,忽厲聲吼道:“父皇,我生在帝王之家,我本就是皇帝。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高高舉起手中鐵索,朝着蕭列一頭撲去,鐵索待要纏上蕭列之時,李元貴從后迅速沖入,伴着噗的沉悶一聲,刀刃刺入蕭胤棠的胸口。
蕭胤棠那具高大的身軀,無聲無息地撲倒在地,身體抽搐了片刻,停了下來,口中慢慢湧出鮮血,雙目久久圓睜。
李元貴立刻向蕭列下跪。
蕭列閉目了良久,慢慢地睜開眼睛,神色蕭瑟,並不去看地上蕭胤棠的屍身,轉身,朝前慢慢邁步,走了兩步,停下腳步,身體慢慢歪了過去,靠倒在了一旁的鐵門之上。
……
持續了大半年的昌樂王叛亂終得以平息。
皇帝出京之時,胡太醫隨駕,在胡太醫的建議下,御駕一行在堂邑秘密停留了數日,休養過後,明日預備返京。
傍晚,嘉芙端葯入內,和一個隨行宮人一道,服侍皇帝吃了葯。李元貴匆匆入內,面上帶了微微喜色,俯身對着皇帝低聲道:“奴婢方才得報,已從章氏兄弟之口追查到了廢太子數月前安排在外的餘孽一黨,悉數得以捉拿,無一漏網,秘衛亦嚴密監防各王府,諸事穩妥。”
李元貴稟完,向嘉芙投來感激的目光,朝她點了點頭,隨即站在一旁,垂手而立。
皇帝恍若睡了過去。
嘉芙聞言,閉了閉目,慢慢地吁出了一口長氣,便轉身,輕悄退出,行至門口,忽聽身後皇帝開口喚了聲自己:“甄氏。”
嘉芙停住了腳步。
皇帝慢慢睜開眼睛,凝視窗欞里射入的一片金色夕陽,片刻后,啞聲道:“你和右安不必隨朕同行了,你代朕轉告於他,蕭彧這幾年,一直被囚金龍島,他要去,隨時去便是。”
皇帝說完,再次閉上了眼睛。
嘉芙慢慢下跪,朝榻上的皇帝,鄭重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