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Chapter 21
海坤從房間裏出來,走到甲板上,一直走到船尾才停下來。
鄭淙跟在後面,看着雙手扶在船欄杆上的背影,嘴角一抽,笑了,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讓她留下。因為你害怕,你怕你會愛上她,卻又不能跟她在一起。”
“……”海坤赫然轉身,盛怒,“你給我閉嘴。”
“不好意思,話沒說完我想閉也閉不了。在田螺姑娘小吃店門口,你突然找我要煙抽是什麼意思?你在掩飾你不告而別後再看到她時的激動。在香港的時候,那天我們從醫院出來,你不也是這副德性?再往前,我在海上找到你們的時候,季魚受傷昏迷,你為什麼那麼緊張,逼着楊隊長,用他海警支隊隊長的特權,調動緊急海上航空救援來接她?”
鄭淙怎麼可能是一個別人讓他閉嘴他就閉嘴的人?他越說越放肆。
“你敢說,在酒店,如果她真的死了,你一點都不難過?你在美食城抽煙的時候,在酒店掐她人中的時候,你的手都在顫抖,我看到了。你當我跟泥鰍一樣憨,什麼都看不到?還是覺得我也要向枇杷學習,天塌下來了連屁都不放一個,看到了什麼也不說?”
“你說完了沒有?說完了麻煩你滾回自己的房間去。”
“沒有。我他`媽的就不相信,一個女人拚死救了你,一次又一次主動靠近你,你能一直坐懷不亂,是男人你就承認,你對她的有感覺!”
鄭淙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只停頓了一秒鐘:“好,你不承認,我就當你對她沒感覺。”
我來……
後面兩個字還沒說出口,他轉身就走,似乎怕下一秒,海坤就會反悔。
在男女感情上,鄭淙也知道,他比較混蛋,但也有他的原則。
第一,他絕不會強迫別人,他信奉感情貴在你情我願,就算是沒有靈魂參與的下半身的情;
第二,他絕不會跟兄弟搶女人,就算她是天仙美女,他也恰好有那麼點意思。但什麼事情都有個先來後到,他當然知道,是海坤冒死從日本把季魚救回來。
他會把不屬於他的感情扼殺在萌芽狀態,圖個省事。
如果事情不在這些原則之類,他當然會抓住機會,比如眼前。
鄭淙理清思路,不由加快了腳步。
海坤看着鄭淙離開,進入枇杷和泥鰍的房間,提了個小藥箱,去船長艙。他嘴角抽動了兩下,卻什麼也沒說,轉身看向大海。
月光下的海,柔和光滑得似女人沉睡的模樣,偶有微風吹過,泛起微瀾,像女人美麗的睫毛在輕顫。
海坤凝視着安靜的海,整個晚上像過山車一樣的心緒,終於平靜下來。
他對大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海上漂泊了這麼多年,比起在陸地上,擇一城安穩下來,他依然更喜歡留在海上。
他喜歡看海上的日出,為了能一個人安靜地看日出,他常常早起,划著小艇,找一個地方,靜候在茫茫大海一隅,看着太陽一點點升起來。
明天,太陽升起來,就是重新啟航的時候。
可這一刻,他沒有以往那種平靜中帶着一絲亢奮的心情。相反,他現在的心情……無法形容,真他`媽的複雜。
他無法理解,腦海里竟然閃過可怕的念頭,希望太陽就留在地平線以下,不要那麼快升起,船就這麼停着,不要那麼快啟航。
他看着天空從黑變藍,變成灰,最後變成魚肚白。
水天交接的地方,出現了第一縷金光,緊接着第二縷,第三縷……
太陽照常升了起來,陽光鋪滿海面。放眼望去,整個大海盛的彷彿不是水,而是金子,射出耀眼的光。
餘光瞥見,船長艙內出來一個人,他呼吸猛然一緊,瞬間閉上眼睛。
季魚拉開船長艙的門,從房間裏出來,眼睛立刻被光刺得睜不開,抬手擋住,另一隻手扶着拉杆箱。
鄭淙走上鐵梯,笑着調侃她:“你又換上你的藍色禮服,是要去參加什麼盛會嗎?”
“不是去參加盛會,我現在就在盛會現場。”季魚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生命短暫,脆弱,餘生的每一秒都應該過成盛會。”
她拖着拉杆箱走向他,下樓梯的時候,她想把拉杆箱提起來,提不動。
鄭淙還在琢磨她最後的那句話,明明她臉上掛着燦爛的笑容,他心裏卻難受得要死。
他突然很想知道,這個女人到底經歷了什麼磨難,讓她有這樣看起來豁達實則虛妄的生死觀,讓她在危難當頭,從來不把自己的生命當一回事。就好像,她隨時準備美麗赴死。
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真正做到逍遙。大多數瀟洒的人,其實是經歷過生不如死的階段,此後不管是痛苦還是快樂,都很難在心裏激起一絲波瀾。
說得難聽一點,這樣的人,肉體是活的,心其實是死的。
這些他最能體會,因為他就是這樣的。
鄭淙深呼吸一口氣,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手提起拉杆箱,一手抓住她的手臂,扶着她往下走。
“我們一起。”
“……”季魚沒去多想這四個字有什麼特殊含義,直接理解成他要送她下船。
從船長艙出來,經過甲板,一直到岸上,季魚沒有去看船尾的方向,也沒走過去向背對着他們的男人道別。
岸邊已經停了一輛警車,楊泰銘和另外一個穿海警制服的同事立在車旁。
季魚起來的時候就看到了,也沒再多想,換好衣服就直接下來。
看到她上岸來,楊泰銘親自開了車門,笑着請她上車。
鄭淙把她的拉杆箱放入車後備箱,卻沒有回船上,跟着她,像是要一同上車。
季魚回頭一看,船已經開始啟動。
她看向鄭淙,他只衝她笑了笑,便把頭偏向一邊去了。她似乎明白了“我們一起”是什麼意思。
季魚走到車尾,打開後備箱,從拉杆箱裏翻出一件制服,拽着他的手,走向鯤鵬號。
他們回到船離港的岸沿,船立刻就停了。
季魚把制服交給鄭淙,笑着解釋:“我得向你媽道個歉,昨天在酒店,他們逼問我視頻在哪,我當時胡亂說了在她身上。”
“這點小事,道什麼歉,她能搞定。”鄭淙想要說點什麼打算留下來的話,一慣能說的嘴,突然變得很不利索,“季魚,我……”
他話還沒說出口,季魚就打斷了他:“你幫我轉告你們船長,長刀並不知道我拍的視頻被毀了,如果他是受那個叫鐵哥的人利用,那我覺得,鐵哥跟黑鯊肯定不是一路人。”
“這個時候,你還管這種破事幹什麼?你放心,他自己能想到。他是誰?腦袋勾回多着呢。”
鄭淙看出來了,季魚就是不讓他開口說正事,他胸腔里的氣有些不順。
季魚後面說的話,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等她說完,鄭淙靜默了許久,最終接過制服,往船上走。
季魚也下了船。
鯤鵬號再次啟動,漸漸遠去。
船尾一直站着的人,背對着岸上的一切,像桅杆一樣杵在那裏,巍然不動。
“楊隊長,我們走吧,”季魚已經走回來,低頭上車,坐上了後車座。
“好,我們先送你回去。”楊泰銘給她關上車門,上了副駕座。
車子很快啟動。
楊泰銘打了個電話,之後車廂里安靜下來。
季魚一直看着車頭的後視鏡,一直到裏面的船消失。
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隨口問了一句:“楊隊長,他為什麼不做海警了?”
楊泰銘一愣,顯然很詫異,她突然會關心這個問題。
他清了清嗓子,無奈地笑:“你說的是海坤吧?他這個人啊,確實很能幹,文的武的都行,但他骨子裏很叛逆,桀驁不馴,他只會按照他自己內心的標準來做事。他這個脾氣,跟他父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所以他們父子倆經常起衝突,他後來沒跟着他父親留在海軍部隊,到我這裏來做海警了。我其實也希望他繼續做海警,但你也知道,不管是海軍還是海警,在海上執行任務,我們都要以大局為重。”
“所以,是他做錯了什麼事嗎?”季魚聽不懂這種很抽象的表達,她聽了半天,還是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原因。
“算是吧。”楊泰銘又清了清嗓子,像是感冒很嚴重,嗓子不舒服,“不好意思,我們抓到那幾個人后,就一直在審訊,嗓子有點吃不消。”
“他是犯了什麼錯?”季魚窮追不捨,不知為何,她很想知道答案。
“怎麼說呢,簡單來說,就是他在最後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為了救人,不顧國際法,闖入了別國的領海。為了不引起紛爭,他主動請辭了。”
“……”季魚說不上話來,她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卻又說不上原因。
車子進入市區。
季魚遠遠看到,賈永成和簡婕在前面路口,向他們的車子招手,似是在這裏等她。
楊泰銘解釋,是因為上次在香港,她住院的時候,賈永成和簡婕來醫院看過她,聯繫人欄里就有他們的聯繫方式,所以他就提前聯繫了他們。
季魚向他道了謝,推門下車。
車子離開前,楊泰銘落下車窗戶,叮囑季魚,近段時間要留在國內,不要出境,最好獃在家裏,遇到什麼緊急情況,立刻聯繫他。
不只叮囑她,還叮囑賈永成和簡婕,好好照看着她,才離開。
季魚上了賈永成的車,簡婕坐在她旁邊,說又有什麼商業活動,讓她去參加。
她聽着渾身都不舒服,感覺胸口很悶,喘不過氣來,隨口問起潛水俱樂部最近的情況,有哪些賽事。
“你怎麼還操心這些事?你又不能再參加比賽……”
簡婕的話還沒說完,被季魚打斷。
“下個月斯賓塞島的比賽,我要參加。”季魚語氣篤定,隨後又補充了一句,“最後一次。”
“可興奮劑的事情還沒解決,你怎麼參加比賽?”
“我沒有服食興奮劑,任萍萍可以作證。如果她不出面澄清這件事,我會直接告訴媒體。”
“季魚,你是不是逼她做了什麼?她這兩天精神狀態很差。我們現在沒有你,就不能沒有她啊。不然俱樂部就撐不起來了。”
季魚想要反駁,賈永成按了一下車喇叭。
“興奮劑的事,我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已經請人在交涉,讓日本檢測局出具一個說明,你在國內再配合抽檢一次,能解決問題。就按季魚說的辦,斯賓塞島最後一次比賽,以後就不再參加比賽。我從南極考察回來后,會加入藍星海洋研究所,你來做我的助理。”
季魚雖然不想進研究所做什麼助理,但只要能參加比賽,她決定先保持沉默。
簡婕臉上是喜憂參半的表情,她的手機鈴聲響起。
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無奈地搖頭:“這個肖勝景,真是鍥而不捨。一天十幾個電話,說什麼得到了民間環保組織的支持。不就是鯨魚,有什麼好拍的?”
簡婕要掛電話。
“等一下。”季魚手快,把她的手機拿了過去,按了接聽鍵,開門見山,“我是季魚。”
“季小姐,太好了。我要見你,只要你給我一分鐘,我一定能說服你加入我們的拍攝計劃。人類過渡捕殺鯨魚,全世界的民間環保組織都在行動,東方海洋守望者……”
“我見你。”
電話里消音了幾秒,忽然傳來歡呼的聲音,之後才是正常的聲音,跟她約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季魚掛了電話,還給簡婕:“我們立刻去香港。”
簡婕臉上表情疑惑:“什麼意思?你答應給肖勝景出鏡,拍攝海洋生物保護的宣傳片?可這事沒多少錢,他們這是公益性質的拍攝。你還不如隨便去亮個相,去代言一個品牌什麼的。”
“這些事,等我參加完斯賓塞島的最後一次比賽再說。我保證以後都聽你的。但這次不行,我一定要去。”季魚語氣篤定。
賈永成一直沒怎麼說話,突然又按了一下車喇叭。
“季魚,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沒意見。但有一件事,你不能去做。”
“什麼事?”
“不要再上鯤鵬號。”
“為什麼?”季魚脊背瞬間坐直。
事實上,不問她也知道他會說什麼,無非是女孩子留在船上太危險之類的話。
季魚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更沒有說出她心底的那一絲希冀。
她決定,一切等她到了香港,見了肖勝景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