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局

第一局

“哎呀哎呀,怎麼這就哭了呢?”

“哈哈,你看這事鬧得,好了好了,先別哭了,來來來,擦擦眼淚,工作上以後要遇到的困難多了——”

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年輕可愛的女孩子都是有點特權的,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姐被說哭,同事也許無動於衷,不過,剛進單位的小姑娘被刁難得站在當地就哭起來,老領導肯定是要上去勸的,馬醫生最熱心,攬過胡悅連聲哄,劉主任也被逗笑了,一邊看着師醫生一邊勸,“——病人比這個不講理的時候有的是,難道你次次都哭啊?”

他不這麼講還好,一開口,新人全被嚇住了,還想上來幫着勸勸,混點印象分的,這會兒只好尷尬束手,各自看老闆臉色行事,戴韶華不講話,跟了劉主任的盧陽雨硬着頭皮站出來,“是啊,胡悅,別哭啦,師主任肯定不是這個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

胡悅這一哭,把年輕的師主任哭到人民對立面去了,他也不急不躁的,雙手環胸,長腿交疊,斜靠着辦公桌還在玩手機,頭也不抬飄出一句,直接把盧陽雨噎得話都說不出來,扎着手站在那裏,申永峰倒是蠻有香火情,把他拉回去,馬醫生說,“哎喲,師主任,不要這樣欺負小年輕嘛。”

“實話啊。”

長得這麼帥,業績那麼好,對客戶又那麼不客氣,上來就說新人丑,師主任難免給人目下無塵的狂傲印象,可和同輩說話的時候,他的臉又翻得很快,手機一放,語氣一下就正常又和藹,“馬醫生你看她,左右臉不對稱,額頭過飽滿、頰脂墊這麼厚,說好聽點,娃娃臉,說難聽點就是大餅臉……”

師主任好像很看重個人空間,沒有靠近,從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筆,在胡悅臉上指指點點,“看皮膚,很白,嗯,以為這就能和醫美比了?其實也就是仗着年輕,很少在護膚品上投入吧,滿滿都是隱患,看她頰部的雀斑,乍看無傷大雅,劉主任你是皮膚科的,拉去照一下儀器,保證可以看到五年以後那層皮上長滿日晒班。”

進來做住院醫的,自然都有豐富的實習經歷,師主任的語氣按就診講不算太過火,很多有絕活的醫生就這個強勢態度,幾個新人聽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識拿小本本出來記錄了。胡悅這下是真的尷尬,要繼續哭,沒這個氛圍,感覺玻璃心有點過,但她姿態已經做出來了,不繼續哭,站在這裏被說更尷尬:剛才被說一聲丑都哭了,這下被當成教材指指點點,這還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剛才哭什麼?

師醫生這是第一次正眼看胡悅,他瞥她一眼,眼神裏帶着點涼涼的笑,像是一眼就看到她心底:這種初出茅廬的小姑娘,想和他玩心眼,是不是還嫩了點?

“她不是頜面修復的嗎?想去隔壁修復中心,主任應該會很歡迎啊。到我們小組那就不行,人家客戶過來都是帶着信念來的,你得讓她們相信,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大力出奇迹嘛,有錢就能變得更美。”他說,比比胡悅的臉,“像她這種長相,還怎麼站在我旁邊?”

這都什麼歪理?馬醫生搖頭直笑,“按你這麼說,我也不要做面部結構了?”

“好了好了,”張主任也看不下去了,“馬上八點,都趕快先去診室吧。”

別人的熱鬧,大家不看白不看,劉主任這樣的還會下場攪和,不過,現在快到八點,門診就要叫號,看戲總比不上打卡重要,大家都帶着包身工走了,馬醫生心好,拉着默默流淚的胡悅出去,“師主任一直就這樣,不是針對你。他就不愛帶住院醫,安排幾個懟出去幾個,都這樣——那幾個後來是走了,拿到主治就去外面莆田系,不然馬上都能介紹給你認識。”

她看看戴韶華再看看胡悅,也有點無奈,但仍決定,“你就先跟我吧,沒事,師主任不要,我巴不得多個人。不哭不哭了啊,我是四號診室,你先去洗把臉吧,一會直接過來就行了。”

想想,又加一句,“還有,師主任的話,你別往心裏去,他自己那麼帥,美女也看得太多,對人要求當然高,咱們又不是明星,夠用不就行了嗎?”

話是這麼說,但到底也沒否認師霽的評語……沒有正面駁這麼一個‘丑’字……

大家都是社會人,適當的時候哭一哭,說是心機也好,更多的還是為了自保:師醫生不這麼說,她也不會被逼成這樣。其實胡悅進十六院就是做好受氣的準備來的,住院醫在生態系統里也就比實習醫高了那麼一丟丟,當實習醫就好比是當學徒,有得沒得,各種閑氣還不是受過一大堆。她學歷是短板,進來肯定受排擠,上級醫師也未必就那麼好伺候。不過,師霽的做法真是有些過分了。

胡悅的眼睛,哭過以後微微泛紅,更顯得水光潤澤,她揉揉眼,綻開堅強的笑容,“謝謝馬老師的好意,剛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怎麼就哭了起來……”

馬醫生是熱心腸,也是見胡悅討喜,說到底,為什麼有點心機的女孩子都喜歡裝白蓮花,就因為這樣的形象終究是受上位者歡迎,比起戴韶華,她更喜歡胡悅點,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診室走。但胡悅卻歉然一笑,軟綿綿地把手給掙脫了出來。

“不過,就這樣走,我實在不甘心。我是來做醫生的,又不是當模特,師主任是我的同事和上級,但卻不是我的奴隸主。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就跟着馬老師了——總得要個說法吧。”

她要一味哭到底,馬醫生肯定會收她,但也就把她當個剛畢業的小女孩看待了,胡悅說得這麼硬氣,雖然還透了點不經世事的天真,更可預見到找師主任評理必定要遭受的那番□□,但馬醫生倒因此高看了她一眼——公立醫院,以前就是事業單位,同事關係是要處一輩子的,人事複雜之處,較那些小女孩喜歡看的宅鬥風雲不知幽深出幾倍,馬醫生人是好,但也不是完全不知人情世故,聞言並不勸阻,只一笑,“好啊,也應該的,你說得對——我們科就一個主任,你和師主任職稱不一樣,但說到底,我們也都是同事嘛。反正不行就回來找我,我的診室是4號,一會你直接過來就可以了。”

這是直接把胡悅的勝敗給點出來了。

胡悅並不介意,甜甜地謝過馬醫生,跑到公用洗手間先洗了一把臉,在走廊上隨便找個椅子坐着考慮了一會,掏出手機,從通訊錄里找了個號碼,撥了過去。

#

“師霽,你先別走,留一下。”

胡悅都被馬醫生拉走了,餘下閑雜人等還不是散得一乾二淨,師霽轉身也想溜,卻被張主任叫回來,他一個勁兒嘆氣,“讓我說你什麼好呢,師霽,你說你,怎麼老給我找事?怎麼,現在是副主任醫師,和我平級,看不起我這把老骨頭了?”

“哪能呢?”師霽對上司更是如春風般溫暖——他們的職稱是平級,的確,副主任醫師一般也都被叫做主任,不過,張主任的主任崗位是貨真價實的,他本人是負責19層全科室的科室主任,確實是師霽的頂頭上司。“只是的確她不合適,再說我一向不帶住院醫,您也不是不知道。”

“什麼住院醫了,規培醫你就帶了?”張主任沒好氣:醫院打下手的醫生分三類,從食物鏈來講,是實習醫<規培醫<住院醫,實習醫是學生,規培醫一般是畢業後來做規培輪轉的,或者要升職稱了,過來做深造的,和醫院都沒有正式雇傭關係,住院醫則是有編製醫生中的底層。一般來說,大醫生都很喜歡要實習生,無它,活得有人干,而且醫療界也講究個師承關係,誰不喜歡桃李滿天下的感覺?但師霽卻是個異類,他手下的小組經常是空空蕩蕩,大部分掛他小組的醫生,實際上都在聽馬醫生的指揮幹活。“到時候你需要人手怎麼辦,又去拉馬醫生的壯丁來用?”

師霽只是笑,好像在說:不行嗎?——這個人,如果能少帥一點,少壞一點,估計人緣要比現在好上幾倍,別說副主任,主任醫師都能卡着年限給評上。就是這個為人,實在是——唉!

無論如何,師霽沒有作姦犯科,在科室內也不曾欺男霸女,業務量最多,發表的論文數目最高,他為人雞賊也好、傲慢也罷,這都是可以容忍的小毛病,享用些特權似乎也不為過,這幾次張主任乾脆就不給他分住院醫了,面部結構這一塊的全塞給馬醫生,大家倒也相安無事。不過,這一次和之前不同,他必須有所堅持了。

“以前是以前,但現在咱們院自糾自查的風聲非常緊,你也知道這幾年的風頭,醫療系統進去的人不在少數。這一次,這個胡悅你必須得收下,再這樣違規操作,萬一被別人舉報到院紀委——那個小姑娘剛才被你氣得直哭,到時候紀委的人找她談話,你猜她會怎麼說?”

這一軍將得好,張主任看到胡悅哭當然也有點同情,但他是絕不會直接指責師霽的,只是這番柔聲的說話,也叫師霽摸一摸鼻子,露出一絲苦笑。張主任乘勢就拉長了聲音,壓低了語調,神神秘秘地說,“對周院的影響也很不好……”

師霽自己,可以說是無法無天,像他這樣技術過硬的明星醫生,別說私立莆田系了,就連別的公立醫院也一樣會開出大價錢來挖。張主任也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他自己的事嚇唬他肯定是沒有用的,但別人的事就不一定了。師霽一路順風順水,什麼事都是卡着最低年限上去的,這在公立系統里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背後有人,他什麼人都可以不在乎,但對自己的靠山,未必就會這麼狷介了。

果然,這一招很奏效,師霽完美的臉上閃過一絲遲疑:胡悅已經被分進他的組,卻由馬醫生指導,這是工作關係混亂,在紀律上的確說不過去。“分配的事您也就是這麼一說,她被馬醫生不是已經拉出去了——”

“但她是我當著大家的面分配給你的。”張主任加強了語氣,一字一頓地說,“這個科室,可不止你一個人有個院長當老師,師霽。”

這句話,可以說是很明白了,甚至有些過露,師霽的睫毛又垂了下來——他確實是個非常俊美的男人,即使是在男人的眼中,垂眸的神態也很動人。但張主任盯着他卻是如臨大敵,一點也不敢鬆懈:他是太知道師霽的厲害了。

‘嘀嘀嘀——’,正好手機響起,他瞟一眼屏幕,趕緊接起來,還故意把聲音放大,“喂,周院——哎你好你好,對,這個事,我正在和他說……對對對,是是是,我和他說過了——對……嗯對,那個小女生,可能也比較脆弱,是被說哭了……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不用聽都知道周院在說什麼,師霽的手指在上臂上輕輕敲打,他有一雙非常好看的眼睛:內眼角寬,眼尾上挑,雙眼皮是典型的亞洲式,里窄外寬,內外眼角都收得很好,卧蠶也很明顯,更顯有神。這樣的眼睛,顧盼之間,如果主人壓不住,會給人以眼波流轉、嫵媚動人的感覺,可以說是偏柔媚。不過師霽從來就無此問題,他這個樣子看得張主任心裏有點發寒,他忽然覺得自己介入得有點過深了,周院的意願是一回事,師霽這邊可是他隨時負責管理的同事。“嗯,不過,現在不知道她還願不願意繼續跟着師霽……”

他一邊說一邊走去開門,“那個小吳,胡悅呢?已經去馬醫生那裏了嗎?叫她過來一下。”

師霽繼續低着頭敲上臂,不動聲色。胡悅很快就走進會議室,她並沒有去馬醫生那裏。

“胡悅,”張主任都沒掛電話,當眾問她,“剛才是有點不愉快,也不多說了。你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馬醫生那裏,還有一個就是留下來繼續跟師醫生——”

胡悅都沒等他說完就繼續說,“我願意繼續跟着師醫生。”

張主任沖師霽做個表情,意思是他已經儘力了,他點點頭,和電話那頭繼續溝通,“嗯嗯,對,是,我知道了……”

低頭想事的師醫生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向胡悅,這個‘說得好聽是娃娃臉,說得難聽是大餅臉’,‘雖然現在白,但五年以後滿臉斑’的女孩子,抬頭挺胸,穩穩地接住了他的目光,甚至,唇角輕輕一勾,還衝他微微笑了一笑。

呵,挺厲害的么。

當醫生的,社會關係廣泛,平日裏打交道的人太多了。師醫生見慣世面,怎麼會被胡悅初生牛犢的氣勢唬住?輕呵一口氣,他的唇角也翹了起來。

師霽的嘴也真的好看,嘴角收得尖,他的五官線條都收得很銳利,所以雖然有一雙桃花眼,但依然非常有男人味。嘴角斜勾起來的時候,是真的很有殺傷力,試想,一個輪廓深邃、眼神直透人心的美男子,衝著你緩緩勾起唇,眼神中透着絲絲挑釁,姿態居高臨下得駭人,你又不得不承認他有資格這麼看你——

很少有人承受得住這麼多維的打擊,長相、地位還是氣勢,總有一點戳中軟肋,對大部分女人來說,無需任何附加條件,來自師霽的凝視本身就足以讓她們紅着臉別過頭去,胡悅——也臉紅了,被師霽這樣的男人凝視着,女人總是會臉紅的。但她並沒有別過頭,而是勇敢地把脊背挺得更直,加倍地把頭抬起來,抿着唇,不自然地和師霽對杠。

這場無言的交鋒,她是佔到了上風,便不會在此時更失去氣勢……她的表情,明明白白是這樣講的。

師霽沒有挪開眼神,伸手道,“張主任,電話給我。”

拿過電話,他先說,“周老師,是我,師霽。”

周院長好像是個話癆,師霽也只有嗯嗯連聲的份兒,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明白了……不過,如果是她主動打報告調走,那應該就沒有問題了吧?”

他的聲音,拖出了長長的尾音,望着胡悅的眼神又流露出絲絲笑意,這種笑可以叫做惡魔的微笑,裏頭蘊含的邪惡是很有把握的,篤篤實實,敲一下還會發出迴響:他確實也沒有虛言恫嚇,主治醫生想要為難自己組裏的住院醫,這小鞋簡直有一萬種穿法。

胡悅的臉色也有些發白,但她仍倔強地保持微笑,“我會出色地完成工作,保證讓您滿意。”

“是嗎?”師霽說,答應了張主任他就不再矯情,筆一拿站起身就走,“那我就是拭目以待了,走。”

已經八點快一刻了,再不開始叫號,預約那邊要暴動的,張主任一看事情階段性解決,溜得比誰都快,一行人默契地四散東西,胡悅拎着自己的包跟在師霽身後一溜小跑,越走越覺得不對:面部結構應該是在4號診室那邊,怎麼師霽帶她往走廊另一頭走?

但她當然沒有置喙的餘地,只能努力跟上師主任的大長腿,埋頭走啊走,師霽停下來的時候她差點沒撞到他的背——17號診室,從電子屏上的信息來看,完全不是師霽的房間。

師醫生敲了敲門,直接推進去,探頭說,“老王——給你送禮來了。”

“啊?什麼?”辦公桌背後的坐診醫師和患者一樣茫然。

“你手下那兩個小的不是忙着憋論文嗎?”師霽回頭看看胡悅,笑出一口白牙,這會兒他非常親切,“胡悅,以前接觸過乳.房這塊嗎?”

胡悅搖頭,“沒有。”輪轉的時候她倒是看別人切除過乳.房,但19層看的肯定不是這個。

“好,這就是我給你的第一個任務——到王醫生這裏幫他幾天。”

因為從未做過,所以她並不知道這個普通的任務背後藏着什麼玄機,但僅從師霽的笑容就能知道他不懷好意,胡悅懵里懵懂地被師霽推進去,在王醫生喜出望外的感謝聲(“哎呀,老師,我何德何能啊,欠你一回啊——”)中,她轉過頭凝視師霽的背影,後者也似有所感應,停住腳步,回頭一笑。

“對了,忘記說了——歡迎加入整形美容中心。”

大家都是社會人,就算是王子都不可能和小說電影裏一樣不食人間煙火,從不用正眼看人,師醫生對胡悅態度惡劣,只能說明他根本沒把她看在眼裏。不過其實這也許並不是件壞事,因為當他真的看到你的時候——就比如說現在,你也別指望有一絲一毫的溫情與善良。

他的笑真的好邪惡好邪惡。

師霽並指成刀碰了碰額頭,“Enj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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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為悅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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