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老師
生育為什麼是這世界上最偉大的事?
“我們會把這兩個矽膠假體放進去,現在還沒拆包裝,所以你看不到,大小的話,你有準備的,並不是很大。”
術前談話是一台手術必備的步驟,為了求穩,即使之前說過,有些醫生在麻醉以前也還會再說一次,“這個只是一個步驟而已,之後還會在這個切口附近給你切掉一些多餘的皮膚組織,還有已經移位的乳腺組織……這樣的話,可能會影響到你的下一次哺乳期。米太太你是知情並且接受的對吧?”
“不會有下一次哺乳期了。”米太太有氣無力地說,她臉上有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已經叫我老公去結紮,這種意外來一次就已經太足夠了。”
米太太今年34歲,不過看起來是要比26歲的胡悅大了兩個輩分,她是典型的產育后體態——脂肪在腰腹部堆積,胯寬,腹部妊娠紋較嚴重,層層疊疊,剛結束哺乳期,胸部從C-回到A+,伴有嚴重下垂。當然還要再加上有些浮腫的臉盤和深深的黑眼圈,米太太一句話不需要說,她整個人站在這裏,就是女性幾億年來受盡生育剝削的血淚控訴——四年生兩個,大的剛上幼兒園,又生一個小的,老人幫不上忙,只能在家帶小孩,萬幸米先生經濟實力還不錯,請得起保姆,不然怕不是要熬到油盡燈枯。
“只要告訴我能不能回到從前就行了——其實我對大小無所謂的,關鍵就是不能又小又下垂。”
幫她做手術的都是男醫生,米太太有點不習慣,抓着胡悅問,“術后可以回到從前的挺度嗎?我現在這個樣子——我真的自己都不想出門。我和你講小姑娘,千萬別相信什麼生了孩子胸部會變大的話,一退奶什麼都沒了,餵奶的時候越大,退奶以後就越垂,這個就是很簡單的韌帶問題,多好的胸罩都沒辦法的。”
這是真的,醫學生只有更了解,但胡悅看着米太太的胸部,也是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也別說小胸部下垂比大胸部好,小胸部下垂更難看,沒了胸罩,就像是兩個空蕩蕩的口袋吊在那裏,還癟得驚人。米太太很氣,“我表姐就生了一個,胸部本來大的,她控制得好呀,現在戴上胸.罩和之前就沒什麼區別了,當然解下來也是不能看……所以說孩子還是生一個好,生一個,渾身器官都還夠用的,生兩個,不行了,你自己都感覺得到,身體一下垮掉來,提前步入老年了。”
這個更是看個人體質,也不能一概而論,不過胡悅現在只能說,“做完手術就好了,至少胸部是會改善很多。剩下的你自己再抽空減減肥,都能恢復回來的。”
“骨盆都打開兩次了,怎麼可能還回到從前啊?”米太太手術前話很多,說著自己也笑了,“唉,醫生你就是安慰我——其實現在已經挺好了。”
她突然有點出神,“你說要是沒有隆.胸也沒胸罩的年代,那些女人該怎麼過?”
“就是一邊下地幹活,一邊把乳.房甩過肩給孩子餵奶唄,”王醫生插嘴,“夠幸福的了你,閉上眼睡一覺,醒來就能回到從前,來現在要給你上麻醉了,你先躺好。”
做了這麼多病人,米太太真是愛聊天的一個了,給她上好麻醉,病房一下清凈下來,大家甚至都有點不習慣,麻醉師也咋舌,“是真的越小垂得越厲害了,這真有點誇張。”
“這算是好的了,其實有胸.罩是都還好,穿好調整型,有衣服的時候看起來都能過得去的。”王醫生一輩子都和女人的第二性徵打交道,說起來自然有一股專家的權威感。“是病人自己的意願非常強烈,她就想現在做好手術,恢復半年多,孩子也大一點,就可以抽時間健身了,這樣出去找工作的時候也好看點。”
“挺有規劃的么。”
“原來是女強人啊!不然都兩個孩子的媽了,還來做這種手術?別說怕老公上不了床,恐怕她自己看到老公也想吐了吧。刀。”
王醫生照例自帶兩個規培,不過已換了面孔,胡悅拿不准他們需不需要學習,既然她既然被丟過來,還是不失時機,“我來幫您拉鉤?”
“不用,”王醫生的眼睛笑眯起來,看她一眼,“胡小悅,聽說你最近可是混得風生水起啊——叫他們兩個來就行了,他們還要多學多觀察。”
那就是真來規培的了,這不能阻擋人家學習技術的機會,胡悅識相讓開,在床角找了個觀察位,說實話她做這麼多台胸,還真的很少看到哺乳後下垂來做的,王醫生剛才就說了,手法會有不同,多學點她自然也期待。
刀劃出血珠,開始逐層剝離,還要有人把她的胸往上撩。王醫生繼續說,“現在外面求職形勢也挺嚴峻的,不信你們問胡悅,是不是很多人為了求職方便來做臉的?”
做胸這邊,客戶群最多的來源那完全是另一種職場,聞言都好奇地看胡悅,胡悅被看得毛毛的,“那也……她主要是想要個年輕體態吧,米太太的工作收入應該還蠻不錯的,現在很多高端職位不都是希望管理層有個好形象?很多IT公司都強調管理層年輕化的,這樣中年的形象可能對她是有點不利。”
“所以說做女人慘啊。”護士也是女性,大發一聲感慨。“別說現在是有了好技術了,以前就是有好技術又怎麼樣啊,想要出去工作,根本不可能的。”
“現在也比男人慘啊,她小孩生兩個了,出去只能給以前的下屬當下屬——上次她自己和我說的,說離職的時候還是個苗條妹子,現在已經是阿姨了,根本不想出門見人。”
“還不如做個抽脂。”
“太痛苦了,恢復期又長,怎麼抱小孩?”
“做這個也不能抱小孩啊。”
“關鍵是她的問題不是簡單抽脂能解決啊,肉都泄了。”
“唉,胡悅,看到了吧,以後千萬不要和這種語氣的男人結婚,你為了生小孩吃天大的苦,人家只會嫌棄‘肉都泄了’。”
王醫生愛開玩笑,規培醫生氣了,“這個就事論事啊——”
胡悅也跟着笑了,“好啦好啦,當媽媽的為家庭付出很偉大,不要再議論了,人家也不想的。”
“你要讓她選,我看她未必會‘為家庭付出’。”王醫生嘀咕一句,“假體給我——這一次我來塞,都看好了。”
這台手術要比普通更複雜點,除了塞假體外,還多了切除多餘組織的步驟,縫合更花時間,做完了大家都累得夠嗆,拉鉤的手麻,執刀人更是職業病了,老低着頭脖子有點疼,大家撤出去吃點喝點,還有一台單邊修復,“我中午還和你老師說,怎麼今天全都是這種病人。”
確實是少見,跟在王醫生身邊快一個月,胡悅見識過整個世界的豹紋,被迫認得愛馬仕鉑金包,甚至還培養起審美,私下認定有幾個應該是假的,像是米太太那種案例真沒見過一台,就連乳腺癌術后修復都少,很多病人有點年紀就直接放棄了,考慮無非是金錢和術后隱患,更多的可能還是錢,這台病人倒是很有想法,術前就溝通過,選擇了保乳手術,大掃除以後恢復一段時間,早就約了現在來做填充。
如果是全切之後的修復,還要做乳.頭再造,保有乳.房外觀的會簡單點,病人乳.腺癌手術后恢復得不錯,發現得早,沒轉移,心情也好,不過話不像是米太太這麼多,胡悅看完這台,出去的時候米太太也醒了,她老公陪在手術床邊上,兩個人嘀哩咕嚕說著話,剛好和胡悅一台電梯回住院部。
“手術效果怎麼樣啊,胡醫生?”米太太怎麼會放過這個機會,她還有點虛弱,問不大聲,掐一下老公,老公幫問。
“蠻好的,你好好恢復,不要拉扯到傷口,很快就能自己看到了。”胡悅也挺喜歡米太太。
米太太一聽說就笑起來,嬌嗔地舉手輕拍老公一下——有些話怕是不方便當胡悅的面講,但她的意思是很明顯了。胡悅看着,眉頭先一皺,後來又微微一笑:說起來是有點唏噓,但這到底也是人性。
沒人說話,不過,這一拍里的潛台詞,成年人心裏都清楚,米先生有些窘,但看着妻子的眼神卻很柔和,剛想說話,手機又響起來,他拿出來看看,“是寶寶。”
“哎,阿姨啊,對,我們手術已經出來了,我等下馬上回去……”
米太太的表情黯淡了一點點,但和胡悅眼神觸了一下,又露出個笑來,這是她的自尊心所在,胡悅看得出來,她也沖她點頭笑笑,“這台手術,真的做的很好。”
人到中年,不是沒有幸福,但亦要面對原本生活的片片碎裂,能在這種奔騰不休的浪潮里,憑着金錢買到一點尊嚴,抓住一點什麼,已值得欣慰。米太太的笑有點心酸,但總算維持住體面,電梯到了,兩個護工把她推出去,米先生還在講電話,被胡悅提醒,才連忙追着過去。
“老師,我小查房做好了。”
胡悅跟在後頭,先去病房溜達一圈,才去師霽辦公室,正好遇到戴韶華——她給師霽倒了一杯茶,臉上還帶着笑,見到胡悅態度也蠻友好,“悅悅你手術做完啦?”
她中午反應那麼大,就是因為師霽下午有手術,不讓她跟台也一樣要找助理,現在看來,他是欽點了戴韶華。胡悅腳步一頓,隨後也熱情地笑,“是呀,今天下午真的辛苦你了,韶華——老師,我小查房做好了。”
師霽埋頭文獻,過幾秒才‘嗯’一聲,“那就走。”
在十九層做過幾天,都會習慣師醫生的冷淡,戴韶華不以為忤,更沒有黏在師霽身後陪他大查房——到底是工作幾個月,也知道進退了,先告辭回去找馬醫生。胡悅歪過頭,眯着眼目送她走遠,轉身跟上師霽,倒是什麼話也不想說。
“就沒什麼感想?”
他們的沉默永遠都像是博弈,不存在什麼讓人舒適安心,沉默就是他們都在調動腦筋揣摩對方的情緒與動向,而當他們打破沉默的時候,真正的交流又不全然在對話中。不過,今天是罕見的敵意不濃重的時分,胡悅嗯了一聲,“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
不用明言,自然會懂,南小姐、米太太,只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就像師霽說過的那樣,每個人都有缺憾,這缺憾,是否大到需要手術來彌補,並不需要醫生來評判。
誰能說米太太就比南小姐更有資格做手術?誰說她的胸部是缺憾,南小姐的鼻子就不是遺憾?
“更重要的還是病人本身吧,”她說,想起南小姐,依然不由有些難過,卻不再是為了鼻子,而是為了她本人——為了她的人生,“這門技術,本身又哪有什麼屬性可言呢。”
師霽整張臉都皺起來,“你是廚娘啊,這麼愛燉雞湯?”
“那不然您是什麼意思?”胡悅反問。
“我就是派個人給老王幫忙的意思。”
“嘁——————”胡悅嗤他。
師霽噁心得又把臉皺起來,“你是只漏氣的豬嗎?”
他們並肩走在長廊上,師霽腳步大,胡悅得三步並作兩步才能追上他。“我倒是挺好奇的……您怎麼突然對我這麼好?”
道理是早明白的,只是,眼見為實,人不能光靠道理活着,站了一個下午,胡悅說不累是假的,但現在,她的心情有種許久未見的輕快,就像是一個未能明言的隱痛、糾結與愧疚,就這樣被輕易撫平——也許並未治癒,但她至少又多了一絲絲走下去的力氣。
而晚霞正因此更加明媚,她唯獨只是還很不解,師霽怎麼忽然間對她好起來了?排解心結什麼的,完全是真老師才會做的事啊。
“你是被打傻了吧?”師霽有點不可思議,還在裝,震驚地盯着她,胡悅用‘你再裝就沒意思’的表情看回去,兩人在走廊上停住腳步,僵持幾秒鐘。
是師霽先投降,轉頭先走,“別問,行嗎?惜福。”
……所以,連他自己都知道這種正常是需要被珍惜的罕見咯?
胡悅不知道是該感謝他忽然難得偶爾的關懷,還是吐槽他常見永恆不變的無恥,她想了一下,邁着腳步追上去,“老師,老師……”
“……幹嘛?——叫我師老師!”
“師老師……”她忍不住偏頭偷笑一下,這才仰起頭,對他笑得開心,“謝謝師老師!”
謝什麼?
謝謝他終於接納,謝謝他難得的好意,還是謝謝他居然也能做到不動聲色的關心?也許都有,不用明說,她在他跟前是終於放肆了一點點,不過,也只敢有這麼一瞬間。
“……豬頭……”
師霽冷眼凝視她幾秒鐘,低吟中充滿容忍,“你應該隆個鼻,知道嗎?”
胡悅見好就收,不敢再笑,乖乖跟在師霽身後。“是,對不起,我長得丑,丟了老師的臉。”
“……再說一遍,叫我什麼?”“對不起老師,知道了老師……”她又忍不住捂住嘴,咳嗽了一聲,這才直起身一本正經,跟在老師身後充當馬仔,“今天要查的兩個病人都挺好的,應該明天都可以辦出院……”
跟在師霽身後碎步小跑,偶爾望一眼窗外,窗外夕陽如血,玻璃中似乎倒映着米太太孤獨的身影,又似乎有南小姐落寞畸形的笑,胡悅凝視一秒,移開眼微微一笑。
遺憾仍在,還是同情。
不過,她的心情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