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
“胡醫生,你和師醫生見面了沒有啊?——和好了哇?”
“本來就沒吵架,為什麼要說和好呢?”
“那麼,見面了沒有呢?”郭小姐窮追不捨,她對胡悅要更‘賴’一點,“見面了哇?應該見面了吧?”
“你急什麼啊。”胡悅啼笑皆非,“再耐心等等好吧,郭小姐,耽誤不了你的治療的,就算將來,師醫生不接你的案子,我也一樣會給你找到好醫生的,只要他肯出方案就可以了——我人都回來上班了,你還擔心什麼呢?”
的確,人都收假回十六院上班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沒辭職,來十六院總能找到人,郭小姐雖然心急,但也知道現在至少要比只能去J'S偷偷找師雩要有着落得多。她嘀嘀咕咕,又抬起頭讓胡悅檢查,“怎麼樣,有沒有金字塔……不,法老,是不是又法老起來了?”
生長因子注射不當,手術取出以後肉芽還是會再長,當然不可能幾個月就手術一次,一般都是先注射控制,如果控制得好,那就等複發之後再周而復始,控制不住了再考慮又一次手術。郭小姐距離上次手術也有幾個月了,按道理快到複發期,她倒是一點不畏懼手術和注射,對疼痛更是視如家常便飯,胡悅給她捏下巴確認增生組織,手勁很大,可能很多人都會疼得喊出聲,但她出聲的原因居然是,“輕一點,別扯啊胡醫生,我怕我鼻子的假體被扯歪了——還有玻尿酸呢,給我扯錯位了怎麼辦?”
“以前錯位過嗎?”說實話,胡悅都沒接觸過揪點肉就能揪移位的玻尿酸——假體倒是有可能,這種事是看概率的,但玻尿酸注射進去以後,會和組織結合,按說是不存在移位這一說的,只有擴散範圍的區別。
“錯位過的。”但在病人這裏,她們不懂這麼多,各有各的玄學,“我以前在鼻基底打的感覺就移位過,其實我已經很小心了,但是後來鼻子還是整個歪掉,我感覺就是有一天我洗臉的時候太用力了,手挫了一下……”
其實,玻尿酸擴散效率和預想中的不一樣,導致鼻基底兩邊的支撐力不同,鼻尖有歪這個是不可避免的,這和患者本人做了什麼基本沒有關係,甚至和醫生的手藝都不能說有直接關係,有些患者要求多打幾針玻尿酸,醫生衡量着也在安全範圍內,就給打了,結果體質原因,一邊擴散得快,另一邊擴散得慢,這都不是醫生能預計得到的。但是郭小姐這樣想也沒辦法,大概要有個理由,她心裏才舒服點。
“還好。”胡悅鬆開手,“又長出了一些。過來打一個療程的針就好了,能不手術還是盡量不手術。”
她讓身邊的住院醫師也捏一下,“增生組織和正常的皮下組織手感是不一樣的,你輕一點捏,感受到就好了。”
“是的,摸起來是有顆粒感的,不像是原本的組織那麼平滑。”郭小姐居然都能參與討論,“——我以前受不了的時候,經常狠狠地扯下巴,想着要是能把它扯下來就好了。”
因此,對組織的手感很熟悉嗎?住院醫不像是胡悅一樣老道,臉上難免露出駭然之色,“不疼嗎?”
郭小姐看了他一眼,胡悅也跟着看了一眼,只不說什麼,郭小姐也不覺得被冒犯到,大概已習慣他的語氣,“疼,我習慣了,以前做手術的時候,麻藥打得不夠多,做到一半,知覺恢復了一點,感覺醫生在從我骨頭上硬生生地把肉往下扯。”
小住院醫嚇得後退一步,捂着臉齜牙咧嘴,郭小姐樂得大笑,她的臉更丑得可怖了,但她也並不掩藏,反而似乎刻意嚇唬男醫生,往他那邊靠過去,“這就嚇着啦?黃醫生?”
“你去開點奧曲肽來,我現在就給你打。”胡悅開好了葯,把卡還給郭小姐,打發走了她,才教育助理。“對病人要以平常心視之,不要用獵奇審丑的態度去看人家,她來醫院是尋求幫助的,又不是被你看熱鬧的。”
“明白了。”小助理先低頭認錯,又有點不甘心,喃喃說,“我……我也沒看熱鬧啊……”
還嘴硬?雖然話是沒有說錯什麼,但態度大家都能感覺出來,郭小姐只是用一種異樣的手段來維護自尊而已,她確實做了很多錯誤的決定,但也輪不到非親非故的醫生來指指點點。
胡悅瞪了黃醫師一眼,但也不為己甚,“你是幸好跟了我,要是跟到師主任組裏,我看你能熬過一星期?”
年紀輕輕就已經是主治醫師,現在十九層很少有人不知道,胡悅的關係是一直通到院長那裏的,屬於周院的嫡系,只是,兩人的級別差得有點多,中間還少了個承上啟下的主任醫師,這難免讓想要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小蝦米心懷顧慮,一說到師雩,黃醫生就顯而易見地興奮起來,向她打聽,“師主任要回來上班了嗎?什麼時候?”
“目前還不知道,”胡悅搖搖頭。
“那……”黃醫生看起來是很想問剛才郭小姐一樣的問題,也是欺負胡悅脾氣好,被胡悅瞪了一眼才知道閉嘴,還有點不甘心,低聲說,“那……師主任可要快點啊,張警官都快出院了,院裏安排了人來跟拍紀錄片的,這麼好的機會……而且……明明手術方案就是師主任做的……”
這麼快,三期手術就做完了?胡悅吃了一驚,但屈指算算,也確實一年多了,差不多治療也算是到了尾聲,這又是一起值得宣傳的高難度手術,十六院在這其中也起到了積極作用,就看在減免的醫療費上,部署一個紀錄片也是在情在理,總不能出錢出力,到最後沒什麼人知道。她想了一下,笑着說,“怕什麼,這肯定是宣傳辦那邊管的事情,是誰的功勞,別人搶不走。”
周院的嫡傳弟子,就算師雩現在地位尷尬,那也不是別人能隨便過來欺負的,周院授意拍這部片子,說不定也和對上爭取保住師雩的行醫執照有關。胡悅對黃醫生當然裝作十拿九穩,自己私下卻是再三推敲,中飯都吃得沒着沒落的,謝芝芝看出她有心事。“怎麼了?好久沒回來上班,手生了?”
“你別說,還真有點。”胡悅說,“今天要給病人打奧曲肽,畫那個注射範圍,我真的畫了好久,一邊畫一邊捏,感覺手感都要沒有了。”
“奧曲肽,這不是抑制生長嗎?——那個鬼面女郎又來啦?”謝芝芝的注意力被短暫拉開一會,“不是說,她去找師主任了嗎,師主任不接她?”
“還在考慮。”這裏面有些話,不好和熟人講,胡悅猶豫了下,想到上次見面,謝芝芝最後隔着窗子說的話,還是低聲說,“下一步是大手術,我沒資格做的,他……你也知道,要是出事了,麻煩就大了。”
要是沒出事,當然是千好萬好,若出了事,就算郭小姐自認倒霉,醫院都心虛得不行,這裏的講究謝芝芝是明白的,她也贊成,“是,還是謹慎點好……等等,你和師主任,見面了?”
她是知道來龍去脈的,所以問得不像是以往一樣曖昧而八卦,反而有點五味雜陳,欲言又止。胡悅望着她笑了笑,搖搖頭,“沒有,但是有微信聯繫——那麼多公事往來呢,怎麼可能完全斷絕聯繫。”
也是,謝芝芝這才釋然,隨即又扭捏起來,“那……那……”
她做作了半晌,還是問出口,“他沒有約你見面嗎?”
“沒有。”胡悅有點好笑,還是大方回答。
“那……你不想見他嗎?”
“還好,沒什麼感覺。”
“那……你們微信都聊什麼啊?除了公事,就什麼都不說了?”
“就說點吃了什麼,喝了什麼的話啊,拉點家常,沒什麼特別的。”
謝芝芝繞來繞去,吞吞吐吐,終於問到了重點,“那……這樣的話……要是他回來上班的話,你們就,真的當無事發生了啊?”
“那就要看他是怎麼想的咯。”胡悅笑了,“如果他能做到的話……那我也沒問題啊。”
但,問題是,師雩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下午沒門診,乘着午休時段最後一點時間,胡悅在自己的小辦公室里躺倒搓肚皮,拿出手機有一下沒一下地划著,回顧着她和師雩的微信——大多數,的確都是公事,偶然師雩會拍些自己吃到的菜品給她看,她也偶爾禮尚往來,話倒是聊得不多。畢竟一個正常上班的醫生,是絕對不會有很多時間聊微信的,要門診、要手術,下了班還要看論文,微信不能做到即時回的話,聊是聊不起來的,因為你也不能確定,自己回復的時間對方是否有事,一天這樣隔空聊上十數句,差不多算是‘沒什麼關係的關係’的極限了。
要怎麼樣的關係才能聊得多呢?那自然是值得分配整塊時間來交流的關係了。胡悅一直在想,回S市簽合同和鍾小姐的門診,實在是巧,而駱總本人又絕沒有這個動機,是不是師雩在背後有點影子……但也不像,她回來了,他也沒因此更積極一些。這讓她隱約有些失落,卻又鬆了口氣:被騙了十二年,她是真的受夠了這些。如今雖然已經開始上班,但多少還有些不情願,彷彿這不是她的自由意志,這種隱隱被操縱的感覺,如果和師雩有關,她……
倒不會吃驚,因為他好像就是這樣的人,但可能是就會有一點生氣和失望的。
是不是因為這點懷疑,所以不想見他呢?
她也說不清,重新忙起來以後,好像又覺得現在這樣也挺好,就這樣慢慢地淡了聯繫,一切隨緣大概也不錯。想見面的心,從剛開始的期待又抗拒,到現在反而看淡了,只有關心是仍在的,就算知道紀錄片的事,大概周院都會和他說的,但她還是忍不住想掏出手機通風報信。
胡悅糾結了很一會兒,這才放下手機去做手術——她一回來,原本的客戶都紛紛上門,也算是徹底從師雩那裏獨立出來,有了自己的客戶群。
“胡醫生,這是我男朋友。”
病床前,文小姐看着她直笑,把床邊的男孩子介紹給她認識,“之前門診他有事,沒陪我過來——今天他陪床,有什麼事你和他說好了,你可要照顧好我啊。”
最後一句話,是仰着臉對男朋友說的,她男朋友胖乎乎的,一看脾氣就好,摸着後腦勺笑,“知道啦,全麻手術我常做的啊,很精通的,半個行家了。”
他就是不說這句話,胡悅都覺得他眼熟,這一說更感到經常和他碰面,不免多看了幾眼,文小姐笑着說,“我們就是在這裏認識的——他經常來這裏住院的啊,做抽脂。”
“啊!”這一說,胡悅頓時釋然:是了,感覺是在抽脂組那邊見到過很多次類似的臉。
“那次我來找你複診,出來以後,心情很低落,就坐在樓梯間抹眼淚,剛好被他撞見,我很不好意思,沒想到他還來安慰我。”文小姐說著,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她是不願講自己為什麼複診出來以後心情低落,胡悅卻是不記得了,這期間發生過太多事,愕然了一會,才想起來,最後一次複診,自己對她的態度大概是很粗暴。
為什麼會粗暴?不就是因為文小姐情願耗干積蓄,甚至借貸,也要繼續做整容手術嗎?她是不贊成的,只是也不便干涉,所以態度特別冷漠。文小姐大概也有所感覺,甚至有些動搖,所以走出去以後,才會忍不住要哭。
至於現在,怎麼歡歡喜喜地來做手術了……那,還不好理解嗎?一次抽脂手術也不便宜,在中國這個體重壓力並不太大的國度,男生持之以恆地來做抽脂手術,家境不可能差。胡悅隨便一掃男孩子的穿着,就認出兩三件名牌,她暗自點頭,“挺好的,有緣分。”
兩個女孩子眼神一撞,各自都是意會,文小姐對她討好地笑了笑,像是要請她放一馬,牽起男朋友的手撒嬌地晃,“小鄭對我很好,都不在乎我做過臉,他很開明的。”
小鄭看起來脾氣非常不錯,笑呵呵地望着文小姐,眼底全是愛意。“我自己也做的呀——能漂亮就好,胡醫生,拜託你給她做得好一點哦。”
一看就是在溫室里長大的富家子弟,可能因為體重有點自卑,太美的女孩子也不敢追,文小姐這樣的小家碧玉,正合胃口,能看得上他,他自然也高興。這兩個人倒是一拍即合,胡悅猜小鄭很捨得給女朋友花錢。
“是好事。”她笑着說,“一定給她好好做手術,讓她漂漂亮亮當新娘子。”
這句話說得小鄭和文小姐都紅了臉,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偷笑,又互相看看手上的戒指。胡悅笑着搖搖頭,“好了,上手術床,要把你推去手術室了。”
小鄭自然一路送到手術區門口,文小姐進了手術區還和他眉目傳情,門關了,笑意未歇,對胡悅說,“胡醫生,我現在真的很開心。”
開心就好,胡悅當然只有點點頭,文小姐怕她不信,急急說,“我真不是看上他的錢——”
說到一半,望見胡悅的眼神,又沉默了,低頭一會,語調微微冷靜下來,“至少,不是只看上他的錢。”
這話就說得真誠了,胡悅還是笑,文小姐想了一會,也笑了。“他人不錯,我會對他好的——胡醫生,這樣也挺好,我滿喜歡他的,如果我沒有做鼻子,真碰不到他,他也未必能看得到我。”
“我們的婚禮要去大溪地辦,他一家人都挺好的,很大方。”戴上呼吸器以前,她輕聲說,“整容……到底還是改變了我的生活,讓我過上了以前不敢想的日子。”
“我現在真的很開心,謝謝你,胡醫生,謝謝你給我修復了一個這麼漂亮的鼻子……”
她眼皮慢慢往下掉,閉目安睡過去,護士熟門熟路地過來張望了一下,“開眼角?”
“嗯,現在覺得眼睛太小了。”胡悅說,她居高臨下地望着這張清秀又精緻的面孔,在心底構思着手術,“她的經歷,挺跌宕的,我也不知道,這樣的改變是好還是不好。”
開眼角不是太複雜的手術,護士都很有興趣八卦,聽她說完這兩個做鼻子出狀況的病人,也都不禁感慨,“那個小鄭,我可能給他做過麻醉哦,家裏是挺有錢的,男孩子人也挺單純,麻醉以前和我聊天,印象蠻好的。”
“人生無常啊,她運氣算是好的了,因禍得福,這一哭,還哭了個金龜婿出來。”
是嗎?胡悅想,她微微地笑了,在一年以前,誰能想得到,文小姐的運氣有這樣好?十年以後,再回來看,又有誰能說清,她此刻遇到這個人,運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一台整容手術,耗時不久,但幾乎是每一個踏入十九層的客戶,在以後的人生中也都會常來造訪,在一台台不同的手術中,同一個人的故事被拉得這麼長,折射出的悲歡離合,個中三昧,該如何言說?胡悅做這行三年,到如今才大概慢慢品出點滋味,她有一些感觸,找不到合適的人傾訴,卻也不想憋着,做完手術,她想拿起手機給某個人發條微信,報告一下舊客戶的新進展,可,才拿起手機就怔了一下。——十幾個未接來電,這是出什麼事了?
她趕忙推開鎖屏,看了一下,全都是一個S市的陌生號碼,胡悅猶豫了一下,還是回撥了——她覺得不是騷擾電話,應該的確是有人有事找她。
“喂,你好。”電話接通,她自報家門,“請問剛才是有人打這個——噢!是你啊。”
隨着對面的敘述,她的眉毛越皺越緊,“我……我知道了,你稍等,先堅持一下,我一會就給你回撥,我——我現在就給師醫生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