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44度
凌晨一點,醫院急診室。
三夢把臉埋在臂彎里,窩在走廊的椅子上,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陳卓走過來,在她身旁的空位上坐下。
她終於慢慢露出半張臉來,問:“他怎麼樣?”
“醫生說是胃出血,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沒有太大的問題,主要是累的。”
“嗯。”最近家裏事情太多,他是有點透支了。
“你不進去看看他?”
三夢搖頭。
“既然擔心,就進去看看他,他也想見你。”
她還是搖頭。
陳卓就不勸了,摸出煙來,想起醫院裏不能抽,又塞了回去。
“我還是太急了。”三夢說,“逼他逼得太緊,他才會生病。”
“不能怪你。他個性就是那樣,什麼都悶在心裏,遲早悶出病來。這就是古人說的,鬱結於心。”
何況他早就病了,並不是因為她的緣故。
“媽媽呢?是不是急壞了?”
“放心,我讓老趙回去跟她說了,就是胃病,住兩天醫院休養一下就會好的。倒是你,被那兩口血給嚇到了吧?”
三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窗外。
霓虹滅了,路燈也淡了,窗外黑乎乎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你回去休息吧。”陳卓說,“啞妹帶如意先回去了,孩子這會兒肯定也不安穩,你回去陪陪他,這兒有我。”
三夢不動。
“還是放心不下他吧?”陳卓笑了笑,“今晚在茶室外面,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我很高興,真的,我當初沒有看錯人。”
不管是作為家人,還是作為隊員,她都做的很好,沒有辜負他的期待。
三夢卻笑不出來,她心裏已經被苦澀給填滿了。
“有你這樣愛護着,是陳一的福分。他以前可能沒有意識到,所以錯過了一些東西,你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有些事,他不是故意想瞞着你的,那些對他來說,也是很痛苦的記憶。”
三夢轉過來,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小時候,我們跟白家是鄰居,兩家人也走得很近。他跟熙雲同歲,一起上學,一起放學,比較親近。白家生意做得最順的那幾年,財富積累很快,被人盯上了,然後綁走了熙雲。”
三夢一怔。
“他們那時候才幾歲?根本沒有自救的能力。陳一是看着熙雲被綁走的,對方開的是運垃圾的卡車,所以沒人懷疑。他悄悄爬進車斗里,硬是跟到了賊窩。他其實也不懂他們是幹什麼的,大概只知道是壞人。他們帶走了熙雲,他就要把她救出來,甚至差一點就要成功了,可惜還是被發現,連他也一道被綁了。
對方的目的是贖金,可能也沒準備放人,因為被看到了臉,這兩個孩子又太聰明,他們逃不掉的。其中有人……對熙雲做了禽獸不如的事,並沒有避諱陳一,讓他看到了。”
“……”
“等我們把現場重重包圍,已經過了拿贖金的時間。裏面的狀況不清楚,歹徒拒絕談判……我是當天的狙擊手,對方兩個人抱着孩子出來的時候,指揮官認為並不是最好的時機,還可以再等等。是我太急了,也太自信,雖然打得不差,正正好好一槍爆頭,但是陳一還在他手裏啊,被血和腦漿濺了一身……”
陳卓長長的吁口氣:“他回來以後,整整一個月都沒怎麼講過話。那時候都不懂什麼兒童心理學,能毫髮無傷的回來就已經是萬幸了,加上當時裏面發生的其他事也沒人知道,死無對證,大人們只當他是被嚇到了,沒有及時干預,就成了今天這樣。”
怎麼能指望陳一原原本本地敘述出來呢?那種可怕的情形,連他重新回憶起來,都這麼艱難,足以在一個心智尚不健全的孩子心裏留下永久的陰影。
三夢咬着唇,抱着膝蓋的手也握緊成拳頭。
“他分裂出的那個人格表面上看是為了保護熙雲,其實是為了保護他自己。他被愧疚感折磨得太厲害,覺得自己太懦弱無能,才會衍生出另一個強勢的人格來,最好也能拿槍,不要那麼儒雅,不要講什麼仁義慈悲,就像我,或者你。”陳卓看着她笑笑,“你一定不知道吧,他大學填志願之前還一本正經地考慮過咱們的特勤專業。要不是他的主人格及時回來了,我幫他突擊特訓一段時間,說不定還真的能考上。”
換做以前,三夢一定很有興趣聽他多講一點陳一這樣的軼事,然而如今她只問:“你什麼時候知道他人格分裂的?”
“他十二歲的時候,差不多跟熙雲同時。事實上我們兩個人應該是最早發現他這個秘密的人了。”
“怎麼發現的?”
“他跟人打架,身上臉上都是傷,還說是摔的。你能想像么?陳一跟人打架?”
是的,無法想像,可是更無法想像的傷害都已經發生在他身上了。
三夢低頭掰着自己的手指,陳卓說:“我也想讓他治療,可是他對心理醫生非常抗拒,加上那時候還在讀書,也很擔心會影響他的前程。他似乎很少發作,除了個性變化,也沒有影響生活的其他方面,也就由他去了。現在想想,恐怕那時候他的另外一個人格就已經開始懂得偽裝成本來的他,瞞過我們所有人的眼睛了。”
後繼人格那個“他”的確是有這樣的本事。
“後來熙雲離開J市,跟父母去了國外,就更加不見他發作了,我以為他好了,直到……”
“直到你跟白熙雲結婚?”
陳卓道:“不,直到他遇見你。”
三夢一凜。
他笑笑:“沒錯,同時期正好熙雲回國,之後我們結婚。他是反應很大,但他那個人你也知道的,即使天崩地裂也是藏在心裏,輕易不會流露出來的。分裂出的他就不一樣,跟我大鬧了一場,差點大打出手。不過你別誤會,那不是為了搶一個女人兄弟鬩牆,‘他’仍然是為了原本的陳一,認為我們對他太不公平。”
誰對誰是絕對公平的呢?三夢慢慢鬆開握緊的手,他曾經對她說過,讓她放心大膽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其實陳卓即使當年開槍救人有點冒進,也不過是做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罷了,壓根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結果。
她揉了揉蜷得太久有點發麻的兩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陳卓跟着她站起來:“我跟你說了這麼多,能告訴你的全都告訴你了,你還是要走嗎?”
她沒答話,她今晚反應有點遲滯,彷彿什麼都要想很久,隨便一句話都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她看了看陳卓:“我的手好了,是不是就可以銷假回去上班了?”
“嗯,要有醫生證明,還要通過隊上的體能訓練和測試。”
三夢點頭表示明白,穿上外套就往外走。
“三夢。”陳卓叫住她,“你不等他醒過來嗎?”
他們費了那麼大力氣才把她的手從他緊握的掌心抽離,等會兒他醒來一看她不在身邊,肯定很受傷。
她卻只輕輕搖了搖頭。
…
妙賢醒來的時候,外面天剛蒙蒙亮。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輸液針,手臂微涼,沒有力氣。
床邊椅子上放着陳卓的外套,他剛剛應該都還在這裏,沒有走遠。
病房裏沒有其他人了,三夢不在這裏。
陳卓很快推門進來,妙賢聞到他身上沾的煙味。
“你醒了啊?很難受嗎,要不要叫醫生?”
妙賢輕聲說不用,問他:“三夢呢?”
“就知道你要問。”陳卓說,“我讓她先回去了,孩子還在家裏呢,她不得先顧着小的啊?”
“如意還好嗎,有沒有被嚇到?”
“你也不看看他媽媽是誰,哪有那麼容易被嚇到。他乖着呢,知道你是生病了,說好了等你回去呢。”
妙賢輸液那隻手又動了動。
“你可別亂動,病來如山倒,病區如抽絲,這事兒急不來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把病養好了,什麼都不是個事兒。”
“嗯……現在幾點了?”
“快七點。”
“三夢什麼時候走的?”
“快兩點的時候,她也累。”
誰說不是呢,要是可以選的話,他也不想愛一個這麼複雜的人。
她不等他醒就走了,應該就沒打算再回來。
“……她還是不肯原諒我。”他有點虛弱地喃喃道。
陳卓看了他一會兒:“你的事,一點都沒跟她說過?”
“沒有。”
好吧。陳卓仰頭深吸口氣:“三夢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人,何況她心裏有你,遲早會想明白的。”
妙賢苦澀地笑笑。她是把他放在心上珍藏得太久了,所以他辜負她也辜負得太深,這一次她可能是下了狠心真的要把他從心裏拔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