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接下來的舞樂表演,挽夏完全沒有看進去,腦海里都在梳理前世北平各勢力的複雜關係。
沈滄鈺在喝酒間不經意掃過凌家席位,將挽夏鄭重的神色盡收眼底。
她似乎變得與記憶中不太一樣,是時間過得太久,他對往事模糊了?
再次抬手飲盡杯中酒,他看到不遠處的小姑娘終於不呆坐着,而是用手指沾了茶水輕輕在掌心打轉,旋即又舉箸夾了顆杏仁放入嘴中,她右邊臉頰便鼓起小小的包,這是將杏仁含在了嘴裏。
沈滄鈺看着,嘴角有着外人不察的弧度——她還是有着喜歡含堅果杏仁類吃食的習慣。
記得在北平,他到凌府就總是見她腮邊鼓起小包,坐在鞦韆上搖晃,她見到他時,就會慌亂得紅了臉,忙將嘴裏含的東西咽下,可自打嫁他成為王妃後,她卻不再吃這些了。
沈滄鈺收回視線,亦夾了顆杏仁放入嘴中,細細的嚼着。
北平,是他宿命之地,而她……
既然他又回到這個時候了,她是什麽身分,現在有無喜歡他,又有什麽關係。
沈滄鈺想着,目光又在對桌太子身上打了個轉,見他正遮遮掩掩留意挽夏的舉動,心下冷笑,突然就迫切地想回到那只有兩人的北平去。
宮宴結束時,斜月當空,夜風有些涼,蘇氏將女兒身上的斗篷緊了緊,只露出一張小臉來。
凌昊與兒子並肩,凌景燁回想着今日宴會上的樁樁件件,被風一吹才驚覺全身都汗濕了。
凌昊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低聲道:「回去再說,牽好你妹妹。」
凌景燁點頭,轉身將妹妹護在身邊,一家人急急往宮門走去。
而沈滄鈺早已上了馬車,修長的手指將帘子撩了條縫,見着夜色中那抹嬌小的身影被護上馬車,才抬手敲了敲車壁。
車外聽到動靜的小內侍忙上前問道:「王爺?」
「你先回王府,準備一份厚禮送到凌家去,說是本王給……皇侄女的見面禮,將本王書房多寶槅上第三排靠左的紅色錦盒也一併送去。」
小內侍怔了怔,旋即應聲牽了馬快速離去。
一直守在側邊的護衛見自家王爺還撩着帘子,不由得走近低聲道:「王爺,您這就送禮到凌府……」
皇帝今兒才認了凌家女為義女,又是要派凌昊到北平監視王爺的……怎麽看此舉都會惹皇帝猜疑。
屬下的擔憂沈滄鈺自然是知道的,他將帘子放下,平靜的話隔着帘子透了出來,「無妨,疑鄰盜斧之人,你怎麽做都是一樣的,或許還能幫凌家一把。」
他已經知道皇帝認挽夏為義女的經過,雖然這事會給他以後添點麻煩,但不得不說耿直的凌昊今世表現很明智,如今情況於凌家來說是有利的。
以前他沒守好凌家,如今幫一把更是應該,反正他就沒懼過皇帝,不在乎他對自己的疑慮多一點還是少一點。
護衛沉思片刻,讓車夫趕車出了宮門,往璟王府而去。
另一邊,挽夏靠着迎枕,整個人都放鬆下來,這才覺得手心還在陣陣刺疼,藉着昏黃的燭光,她看到用茶水簡單清洗過的傷處紅腫一圈,她竟把自己摳得這樣狠,都露出白肉了。
蘇氏見她看着手掌發獃,想湊上前,她已先握起了拳頭往娘親的身上靠。「娘,我有些累。」
見女兒眉宇間有着疲色,蘇氏心疼的將她摟到了懷裏。
想想也是,她一個大人面對今日種種都心驚膽顫,更別提女兒了,女兒肯定也被嚇到,只是強忍着吧。
「那你小睡會,到家了娘親喊你。」
挽夏確實是有些耗心神,聽着娘親溫柔的聲音,便閉了眼。
待回到凌府,挽夏是在父親背上醒來的,二哥還將斗篷給了她,並在邊上給她遮着風。
對上二哥寵溺的眼神,她笑了笑,繼續趴在父親的背上,嬌嬌的道:「爹爹,您走慢些,顛。」
凌昊聽着哈哈笑了起來,蘇氏也笑着打趣她,那麽大個姑娘家被背着不是先害臊,居然還嫌顛,那麽嬌氣。
挽夏卻是一臉滿足,爹爹這樣背着她令她十分懷念,就像回到小時候無憂無慮的日子。
然而原本要回院子的眾人在半途被凌老太太派人喊了過去,說璟王送了東西來,是給挽夏的見面禮,其中有一樣還特意交代要挽夏親自過目,如今正擱在福康院裏。
凌昊吃了一驚,他們才回到府里,璟王卻已給女兒送了見面禮來,動作也太快了吧……
挽夏原本笑着的小臉霎時就冷了下去。
沈滄鈺這是要做什麽,急巴巴給她送見面禮,還要她親自過目,是怕皇帝不緊盯着凌家嗎?
一行人轉道往凌老太太的福康院行去。
福康院燈火通明,眾人在通報中進了屋。
正堂雕福壽無雙的花梨木羅漢榻上,一位戴嵌了貓眼石銀紅色抹額的老太太笑吟吟坐在其中,將她蒼老的面容襯得紅光滿面。
凌老太太娘家姓程,並不是挽夏的親祖母,而是她親祖母隔了兩房的堂妹,挽夏祖父的續弦。
挽夏親祖母去世時,凌昊只有兩歲,凌老太爺選擇娶小程氏也有要照顧長子的意思。
小程氏進門不久後便有了身孕,生下凌府的二老爺凌睿,也就是挽夏的二叔,娶武安侯的庶妹李氏為妻。
此外,小程氏還育有一女,在李氏的牽線下嫁給了武安侯做填房,凌家二房兄妹一娶一嫁,都和武安侯府沾得牢牢的。
長房一家對小程氏都很敬重,畢竟凌昊七歲前都是小程氏在照顧,凌家兩兄弟亦是兄友弟恭。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快與我說說。」凌老太太見長房一家前來,連忙擺手不讓行禮,要聽解釋,「我聽到送禮的人說給溫嫻郡主,還以為是送錯地方了!」
凌昊還是朝她行禮,直起身後才將事情說明白。
聽着個中波折,凌老太太神色時喜時憂,她聽明白了皇帝對凌家的心思。
「這樣說來,不久後你就得到北平?」凌老太太喜意減半,盯着凌昊道。
凌昊回道:「是的,只等皇上定下日期。」
凌老太太看着他就有些出神,心中想到了親兒子,可再看到長房一家人面上喜色不顯的模樣,特別是剛封郡主的孫女連絲笑容都沒有,她立刻將到嘴的話咽了下去,改而道:「瞧瞧我,你們進宮又有這許多波折,定然是累壞了,卻還拉着說個不停。」
她笑着朝眾人揮手,「快先回去歇着吧,老大媳婦,你將禮單和東西一併帶回去。」
眾人確實都有些疲憊,便順勢告退。
挽夏回到自已院子,想到今日以為表了忠心就可以躲過去北平一事,哪知皇帝早有打算,願望落空使她心悶不已,又被沈滄鈺送禮一事刺得更是不舒服。
沐浴過後,她準備早些歇下,她娘親屋裏的大丫鬟芷姝卻捧着一堆錦盒前來。
芷姝笑着朝她福身,「小姐,夫人已經將禮收好了,將小件的東西還有璟王爺特意交代的錦盒先給您送了過來。」
聽到「特意交代」四字她眉心一跳,不動聲色讓將東西放下,心想究竟是什麽東西沈滄鈺還得巴巴交代?
待人離開後她才氣惱的抓過那金線綉紋的紅色錦盒,準備看一眼就丟邊邊去,可打開來,她手卻突然頓住。
裏邊裝着的是個銀燒藍累絲小圓盒,這種圓盒她很熟悉,取了出來打開,果然見裏邊還嵌了白瓷,她不由得晃神。
前世,她屋裏也總備着這個……
挽夏視線凝在嵌了白瓷的小圓盒上,白瓷中盛着近乎透明的膏體,能清楚看到綻放在瓷盒底部的牡丹,華麗的花瓣配着碧葉,像隔水看花,有種朦朧迷離的美。
這是外邦進貢的雪蓮凝膏,有癒合傷口去疤美肌的功效。
她緩緩伸手用指尖沾了一些,往掌心上還紅腫的傷處抹勻,清涼感便從手心蔓延。
挽夏喜歡騎馬、練箭,勒韁繩勾弓弦,防護再好雙手少不得還是會受傷,長年累月下來指間便有繭與疤痕。
她與沈滄鈺訂親後,他問過她手上的疤痕由來,就拿了這東西叫丫鬟每日給她塗抹,倒是極有效用。
這是挺珍貴的東西,一年進貢也不過十餘盒,他怎麽會將這個當見面禮送了過來?
挽夏眸光微幽,將手攥緊,掌心間的涼意久久不散。
他是發現她手傷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