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魏縣長不時在文廟裏搞古文復興,每日的泮池邊都會有小學堂學生的誦讀之聲,以此標榜他的“天地君親師”理念。
亨利神父並不示弱,他們倆相生相鬥了二十餘年,他是一個目光深邃而堅毅之人,他號召教民起來衛教,可是除了錢老大和父親,應者寥寥。
“人都做鳥獸散了,就如罪惡的索多瑪被上帝懲罰一般,今日之人終於見到末世來臨了。”亨利神父捶胸頓足,他的一蓬白髮,在透進教堂的日光中,如冷艷的冰雪。
父親後來說,亨利神父此語,也並不是針對江陰教民的冷淡,當時歐戰爆發,他的故鄉比利時早攖德國戰車的鋒芒,敗下陣來。亨利神父將報紙撕得粉碎,對於納粹德國的宣教,他並不認同,他手指穹頂道:“這都是路德的孽孫,天主教自從分裂后,這個惡魔就在歐洲大陸蔓延、肆虐,這都是人咎由自取。上帝呀,救救可憐的人類吧。”魏縣長咄咄逼人的態勢,不止於誦讀聲,他在文廟前懸挂了一幅對聯:“耶教豈堪憑,倶隨江潮化泡影;道學本正法,且規聖賢做完人。”斗大的字,金光閃閃,像是一面高懸的照妖鏡,俯瞰人寰。
不久,父親就發現亨利神父的精神出了問題,他悄無聲息地會喃喃自語,在禮拜堂的大廳里,一坐就是一下午。然而,當還有教民不顧對面文廟裏針鋒相對的誦讀聲前來拜懺時,亨利神父的眼神里立馬從死鈍變為靈光一現,是死去的護城河裏漂浮的魚眼折射的光彩。
在中醫學校短暫進修一年時,全國上下掀起了大躍進,“趕英超美”一時成為潮流,學校里到處也張貼着“中醫大躍進”的大字報,略以湊景,顯示中醫並非陳腐落後的學問,也能為中國趕超世界加一分力。學校提前給我們結束了學業,分配到各自老家,去“革”舊中醫的命。
那年開校務大會是冰河剛剛開凍,尚有餘寒,我們裹着厚厚的棉絮大衣,整整齊齊地列隊在操場上,彤雲密佈,大有山雨欲來之勢,冷風把鼻子凍僵了,個個紅通通的大鼻子,不住地流鼻涕。校長在台上高呼大躍進的口號,我們的心熱乎乎的,但身子不聽話,冷冰冰的。搓手跺腳之聲,此起彼伏。也有三兩個圍攏在一起取暖的。大家心裏只有一個念想,盼望着校長早點講話結束,然而很煞風景的是,有個不識時務的老教授,偏說我們根蒂不夠,這樣子去行醫是圖財害命,***那時剛結束訪蘇,《人民日報》上赫然印着他的講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有了這句話撐腰,我們一窩蜂走上講台,揪住老教授的衣領,把它打成了“反動學術權威”,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朔風依舊在猛烈地追着,搖撼着操場上的白楊,枯枝幹指向深青色的彤雲深處的天際,不知是無聲的控訴還是熱情的助威。
在一天一夜的火車顛簸聲中,我和幾個一起回到蘇南的同窗,暢談回鄉改造中醫的願景。周文邊啃着堅硬的冷饅頭,邊說:“江陰中醫的封建餘孽太多,你回去了准得費一番氣力,不能把他們全部鎮壓下去。”我腦子裏閃過一組畫面,吳中醫派、孟河醫派、龍砂八家,一個個長袍馬褂,後面拖着一根長辮子,溫和地向我打着招呼,可我知道他們笑容背後暗藏的殺機。這些流派,哪個不是盤根錯節、淵源有自?江陰各處的診所,不是傳了十代八代死而不僵的老土醫,就是他們的徒子徒孫,我赤手空拳,能斗得過他們嗎?
然而我自信滿滿的,我想起了反動文人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歸國時說的那句話:“我們已然歸來,一切都要大不同了。”車窗外是呼嘯而過的排排灌木,素來嬌小的吳悅,突然把車窗拉開,冷風“呼啦”一下子湧進了車內,將散置的書籍、紙張吹得滿車廂亂飛。我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吳悅站在座椅上,振臂一揮道:“我們便如這股冷風,我們的歸來,就是要給中國大地的中醫帶來一場天翻地覆的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