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重逢
(四十年物換星移,滄桑變遷。孫家早就搬出了以前的舊宅,在朝陽關外的一處陋室中居住,孫祥桐老病纏身,拄着拐杖坐在破敝的板凳上,一旁是新報紙,鼻樑上架着老花鏡,缺了一條鏡腿,用灰布綁着,耷拉在耳朵上。他瞧累了報紙,抬眼超遠處望望,也不知望得是什麼。)
茹玥(身子駝背得似河蝦,手裏操着滿是油膩的黑黢黢的鍋鏟):祥桐,飯都做好了,快進來吃飯。
孫祥桐(手扶着拐杖,沒有起身,鄙夷地瞧着玥茹):太陽還沒落山,你着什麼急。你說這時事呀,(彈了彈手上的報紙)人也看不清楚。搞了多少年的公私合營,轉眼又要搞什麼大包干,股份制,這不是和當初舊上海的十里洋場一般無二了嗎?我們家的綢緞莊,怎麼不見得還給我們,用一堆糧票給抵當了。
玥茹(拍了拍孫祥桐的後背,指了指他屁股下):去去,把板凳給我,進屋子吃飯去。皇上不急太監急,搞得你當國家主席一樣,天天瞎操心。當時不是你家人口多,這麼多嗷嗷待哺,生意又不好做,你賣給誰去,民國的苛捐雜稅你還沒受夠呢?當年地里一年租子錢,不夠他們塞牙縫的。熬到了解放,你還在這裏多嘴,再多嘴,讓你飯也吃不成。
孫祥桐:你別這麼不招待見,其實我琢磨了這四十年,忽然想,是不是當初共軍過江的時候,去君山寺祈福,除了給兒子,其他人都落下了,所以才這麼曲折。(唏噓)
玥茹(揉了揉腰,似乎想直起身子,然而徒勞):老是瞎捉摸,以為全天下救你辛苦,你比楊白勞還苦,你是賣兒賣女了嗎?
孫祥桐(嘆氣):我就覺得祖祖輩輩的那些田產被分掉了太可惜。
玥茹(往灶台里填柴火):田產?就衝著那些田產,你的姨太太才敢把屎盆子往你頭上扣,你到如今還被她五迷三道的。她是暢快了,一轉身嫁給了長工鄭栓子,好似在家裏苦大仇深似的,漸漸數落你的不是,把我也罵的狗血淋頭,自從她當上了婦女主任,我這些年沒少挨她的整。
孫祥桐(臉氣的通紅):你!你!
玥茹(噘着嘴):我!我什麼我!我嫁到你們孫家,我可是享過一天福沒有?結了婚成天家兒不着家,抽大煙,養外面的野女人。你媽就會指派人,讓我做東做西,她搓着麻將,嘴裏抽着大煙樂呵着。我想多年媳婦熬成婆,好歹你爹死了,你老娘也翹辮子了,你做了一家之主,能夠好好對我吧,你又把野女人接了家裏來當姨太太,我這一輩子那,就沒消停過。
孫祥桐(拍了拍屁股,要走人):我出去溜溜。
(朱小福上台,把騎着的自行車停放好,靛藍色中山裝,時興的大背頭,手裏拎着一盒馬蹄酥和一提長涇燒餅,一副奸詐相)
朱小福(笑嘻嘻地):孫老爺,我給您請安了。
孫祥桐(大吃一驚):小福,哎呦,可不敢當,可不敢當,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朱小福(把東西放下):你照顧了我們家幾輩子,我過來瞧瞧您,還不是應該的?
玥茹(聽見庭院裏有聲響,忙出來,揩乾了手上的水):小福,你這麼客氣做什麼,來來來,快坐下,讓我瞅瞅,你今年?
朱小福(爽利地):我今年四十了!四月二十一生的,當年要不是江上的炮火,我還要遲疑些時日落地呢,一顆炮彈沒留神,炸在我家附近,我就落了地,您說巧不巧?
玥茹:巧,巧。呦,真快呀,你都四十了。你爹可還好?
孫祥桐(插嘴):挺好的天兒,你提他做什麼?掃興。
朱小福(一臉的尷尬):孫老爺還是生我的氣,我也時常罵我爹,幹嘛和自己的老東家過不去,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自己還要看祖宗吧,我們朱家世世代代在孫家做工,生是孫家的人,死是孫家的鬼。
玥茹(忙勸解):甭跟他一般見識,他是老糊塗了,就會拿你爹當年揭發他私藏的三千大洋的事。埋在老槐樹地下,早晚被蟲蛀了,拿出來好,煉了鋼鐵,支援國家建設,趕英超美嘛!
孫祥桐:哼!
玥茹:你還別不服,照理說,當年我也應該揭你老底,讓政府好好地收拾你一番。
孫祥桐:哼!
朱小福(一臉木然地站在當中介,不知如何是好):老爺,太太,我這次來,是因為知道二老的家裏,許久不添置家當了,我就去華西村的傢具廠買了點貨,給二老添置添置。一來呢,算是替我爹給老爺賠不是,二來呢,也是我的一番孝心,希望你們不要推辭。(招呼外邊人進來)
孫祥桐(轉過頭來):就是那個家家都住着二層小樓,村子裏處處是車間,不和國家一套路子的華西村?
朱小福(邊搬東西邊說):可不是嘛,現在他們村子賊有錢了。我都恨自己當年沒娶個華西村的媳婦兒。
孫祥桐:你就沒托生對地方,城西的長江村、城東的三房巷也不都錯,你怎麼不去呢?
玥茹:我們江陰呀,遍地是寶,是一個村比一個村富,還是國家的政策好呀,讓我們過上了好日子。
孫祥桐:哼!匹夫匹婦的見識,“鳥獸不可與同群。”
(傢具擺上,一個朱漆穿衣鏡,兩套高腳座椅,一張八仙桌,一個案台)
孫祥桐(高興地合不攏嘴):我們這麼小的土坯屋子,可擺不下這麼大的傢具,你瞧,叫我們往哪裏擱呀。
朱小福(擦了擦臉上的汗):沒事,老爺太太要是嫌礙事,正好外邊停着平板車,孫露就把這幾個破舊傢具找個偏僻的地方給扔了。現在都時興換新傢具,看着敞亮。
孫祥桐:好!好!
玥茹(往屋子裏讓座):小福,辛苦你了,太過意不去了,快喝點水,一會兒飯就燒好了,一起吃頓飯。
朱小福:不了,太太,趁着天還沒擦黑,我得把這些舊傢具拾掇出去,給二老騰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