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清晨,天邊漸漸亮起一道曙光,煙波浩渺的太湖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平靜安逸。
太湖旁的蘇城也在這晨光中緩緩蘇醒,猶如一位粉妝玉琢的姑娘,正優雅地攬鏡自照。
蘇城內,霧氣尚未散盡,街頭巷尾已不時傳來小販的吆喝聲,聲聲擾人清夢,小販推着板車穿街過巷,一條巷子吆喝下來,也能賺上十幾枚銅錢。
人力車夫拉着他的黃包車小跑着經過石拱橋,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咔咔的響聲,只要他跑得快,就能趁着這上工上學的高峰期多拉幾趟。
不知哪家的新媳婦提着一桶衣服來到小河邊,河水清澈,讓她忍不住探頭看了看自己的倒影,卻不知想起什麼心事,瞬間羞紅了臉,河道兩旁垂柳青青,烏篷船輕擺搖過,撩起層層水波。
又不知是哪家的頑童,起得太早還沒清醒,哭哭啼啼鬧個不停,大人聽煩了,拎起來狠揍幾下屁股,結果嚎得更歡實。
翠萍手裏拿着個小包裹,穿過林宅後花園一路往後門走去,她身上的花布短褂是林宅丫鬟的統一服式,頭髮斜着編成一股麻花辮,唯一的點綴就是一根紅頭繩,經過花園時她順手摘下一串桂花,別在耳後,瞬間香氣四溢。
走出後門是東西走向的司平街,這條街上分佈着大大小小的宅子,都是收入較好的人家,所以平常都比較安靜太平。
司平街一直往東走,左拐進司水巷,那是一條長長的青石板路,路不寬,兩旁也是住家,但房子高矮參差,一看就知道是收入較差的人家,走在司水巷裏還得多留點神,指不定就有一盆水從某戶敞開的門裏潑出來,倒霉的就正好被淋一身濕。
走出司水巷,再繞個彎,就是比較熱鬧的前觀街。
天色尚早,許多店鋪尚未開門營業,但各種早點吃食的檔口卻已是人來人往。
包子,餛飩,鹵鴨面,陽春麵……
翠萍一路聞着食物的香氣,淌着口水走到集春堂成衣鋪門口,正好趕上店裏的小裁縫在開店門,店門是好幾塊木板拼接而成,每塊木板大約有兩個手掌寬,一指薄,關門時一塊一塊按順序裝上,開門時再一塊塊拆下,集春堂的門板用的是紅木,所以每一塊木板都特別沉,小裁縫年紀也就十六、七,身板瘦弱,扛起來有幾分吃力。
翠萍在一旁站了好一會對方才發現,連忙招呼她,“這不是林家的翠萍姐姐嗎?這麼早過來關照生意?那今天可真是開門紅!”
翠萍抿着嘴笑,“就你嘴甜。”
小裁縫利索地將門板扛回店裏擺放好,忙將翠萍迎了進去。
集春堂一般接的是定做生意,讓師傅上門量尺寸,然後回到作坊做好成品再給送過去,這種生意的客源一般都是大戶人家,一年四季都有生意,賺的較多,也有上店裏來量尺寸定做,那是普通人家,得過年過節才有一回,再來就是一些買成品應急的,那是千八百年來一趟,那是極少數,所以集春堂的名號在蘇城雖是響噹噹,但門店其實不大,展示的成衣也不是很多,不過款式還是很齊全,長褂短褂裙子褲子裏衣還有各式旗服,布料種類更是繁多,花布素布洋布錦緞絲綢應有盡有。
翠萍從包裹里拿出兩件錦緞做成的短褂,衣服做功考究細緻,一件水藍色的上面綉着同色的牡丹花,一件淺綠色的,只是在領口袖口處綉着翠竹,樣式看起來是年輕姑娘家穿的。
小裁縫一眼就認出是集春堂老闆親手所做,連忙問道:”這衣服才做好不久,可是有不滿意的地方?”
翠萍道:“小哥別急,只是夫人覺得這一字扣不好看,想改成如意扣。”
小裁縫將衣服接過來瞅了瞅,笑眯眯說道:“這顏色花色,還是用一字扣好,才不會顯得複雜。”
翠萍道:“老夫人說要換的,我們都不好多嘴,你就讓師傅給改改吧。”
“行,您是要將衣服留在這裏,改好我給送去,還是現在改了讓您帶回去?”小裁縫問。
翠萍想了想,“我就在這兒等吧。”
小裁縫又道:“那您還得稍等片刻,師傅過一會才來上工。”說完便將翠萍請到一旁的太師椅,讓她稍坐片刻,原本小裁縫還準備給她沏茶,但翠萍早飯只匆匆吃了兩個包子,也不敢一大早喝茶,便謝絕了。
小裁縫怕翠萍悶,就一邊整理店面一邊陪她聊天,“這衣服是林老夫人提前給林小姐做的吧。”
翠萍笑道:“是呀,我家小姐可是老夫人的心肝,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她去。”
小裁縫道:“林小姐是去留洋的,說不定不愛穿這些款式的呢,聽說上海很多洋派一點的夫人小姐們,都穿洋裝。”
翠萍不以為然,“外面的東西再好,也沒有家裏的好。”
小裁縫很是贊同地點點頭,道:“我覺得林小姐就是個膽子大的,才多大的年紀,就敢去留洋。”說完還比出個大拇指。
翠萍嘆氣,“當初小姐鬧着出去的時候,老夫人心都操碎了,還是沒能留住人。”
“現在好了,聽說要回來了,去有兩年吧?”
“差一個月就兩年了,這幾天的船回來。”翠萍回答。
過了一會,小裁縫又換一個話題,表情神秘兮兮的,連聲音都放低了些,“你聽說了沒,武昌那邊打起來了。”其實這消息他也是昨晚才聽說的,今天一大早就有點迫不及待找人分享。
翠萍很是驚訝地追問:“怎麼打起來了?哪裏跟哪裏打起來了?”
小裁縫消息靈通,很是得意,道:“就是革命軍,跟朝廷打起來了,還打贏了,武昌現在在革命軍手裏。”
翠萍只是個賣身的丫鬟,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有口飽飯吃就行,一直以來都覺得戰爭離她很遠,可是,如今打戰的地方是武昌呀,就算她不識字,也知道湖北跟江蘇之間只是隔着個安徽而已。
“會不會打到我們這邊來?”她擔憂地問小裁縫。
小裁縫搖搖頭,這哪裏是他能知道的,“現在到處都是進步青年,暗地裏都喊着革命,很難說呀,作坊里有個學徒,前陣子把辮子剪了,老闆怕他生事端,就將他遣走了。”
翠萍嘆氣,“這世道真是不太平,之前是聽說東北那邊一直打戰,現在又是武昌,說不定真會打到江蘇來呢,不過剪辮子的事,我倒是看到很多人都剪了。”
小裁縫說道:“其實我也想剪,剪了多輕巧方便,但我更怕被趕走,到時準會餓死。”
說到這裏,兩人都長長地嘆了口氣。
聊沒多久,師傅來上工,很快就將衣服扣子改好,翠萍原本想付錢,但師傅看在老顧客的份上沒有收,翠萍道了謝,歡歡喜喜地拿着包裹離開了,至於什麼戰爭啊,世道啊,很快就被她拋之腦後,對普通老百姓而言,有飯吃,有地方睡就行了,至於頭頂上的天變不變、換不換,哪裏管得了那麼多,就算全塌下來,那還有高個子頂着呢。
距離蘇城千里之外的茫茫蔚藍大海上,載重一千多噸的遠洋輪船就如同一葉扁舟,孤零零地飄在海面上,目的地是大清國。
船上有做生意的商人,有去赴任的官員,也有想移民的普通人,這些都是洋人,也有中國人,為數不多的幾個,都是歸心似箭的留洋學生。
輪船從歐洲出發,歷時近四個月,途徑好望角進入印度洋,再由馬六甲海峽進入南海,最終抵達國人熟悉的香港、廣州、上海。
林熠熠是在輪船抵達香港的時候醒過來的,搖晃的空間讓她感到非常不適應,一陣陣強烈的噁心感襲擊着她,就算睜開眼睛,眼前的人影也是模糊的重影。
有個衣着樸素的女孩將她扶起來,問她要不要喝水,女孩說話的口音怪怪的,但她卻意外能聽懂。
林熠熠就着女孩手裏的水杯喝了一口,結果胃裏又是一陣翻騰,她連忙將面前的杯子推開,看到旁邊有個洗臉盆,隨即趴在上面大吐特吐,不過她胃裏好像也沒什麼東西,吐了半天只是些酸水。
等吐完擦了臉,林熠熠覺得精神好一些,這才發現她好像身處在一個類似火車車廂的小房間裏,一邊有上中下三個小床鋪,另一邊則放着幾個簡單的行李,行李箱的款式四四方方很老土,讓她忍不住多看兩眼。
林熠熠清楚地記得,她昨晚睡覺前還在晉江網站上更新了她的小說的最新一個章節,當時還引來讀者一波激烈的爭論,怎麼一覺醒來,居然換地方了?而且是在這麼詭異的空間裏?
這時,有人從外面推開門,是個男子,聲音里摻雜着一絲興奮,道:“船很快到香港了,你們要不要出去看看?到時會停靠一天。”
林熠熠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在船上,難怪暈得這麼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