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謝參政看着老妻挑燈準備去白府所送的禮,早年他還未發跡的時候,顏家幫他良多,於情於理,他都該搭一把手,思慮再三後,他道:「眼下家裏頭也沒什麽錢,你就不要倒騰那些勞什子了,若是送了重禮,難保又傳出什麽風言風語來。」
謝老夫人知道他說的是正理,但如今她正心煩着呢,語氣不由就重了些,「你可是在意這些身外物?忘了當年我娘家怎麽幫襯咱們的了,若不送重禮,怎能顯得我心誠?」
謝參政倒也沒生氣,好聲道:「我怕白相屆時要的不是這些。你若要心誠,就把安知的侍讀學士一職帶上便可。」
謝老夫人愣住了,「你……你是說二郎的……」
謝參政點頭,「我早先聽說白相一直想叫嫡孫入翰林,但翰林院這些年都未有空缺,聖上也一直不鬆口開恩。白相的性子你也曉得,怎麽可能為了這事兒拉下臉去去求人?不管私底下如何,表面上,白相到底是君子之風。」
謝參政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是讓謝老夫人用謝家次子的官職去保下顏家。白相權傾朝野,在這事兒上一直保持着中立態度,不偏不倚。謝參政因事涉己身,所以無法開口替顏家開脫,若是能得白相一句話,白黨自當鞠躬盡瘁,到時候顏家哪裏還會保不下來?
「可、可……」拿親生兒子的官位去換娘家的身家性命,謝老夫人到底還是猶豫了。
謝家三房一大一小已經沒了官職,謝安知又沒有兒子,若是他沒了官,二房怕是會就此沒落了。他們兩個老的尚活着的時候,家裏還能不散,可百年之後呢?三個兒子貌合心離,兒媳之間關係也不太和睦,等他們兩腿一伸,自然是分家了事。
謝老夫人想到了自己的兩個孫女都尚未訂親呢,若是父親沒了官身,在家賦閑,日後哪裏能嫁得了好人家,更別提二媳婦的性子,不把家裏鬧個底朝天可不算完。
謝參政見妻子舉棋不定的樣子,又道:「這事兒我已經同安知提過了,他……沒有意見。」
「你是說……安知答應了?」謝老夫人一臉的不可置信。謝安知同凌氏做了十幾年的夫妻,他那媳婦是什麽性子,難道他不清楚?竟就這麽應下了,不怕到時候家宅不寧?
謝參政點頭道:「安知自有他的打算。他素來不喜宮中那些瑣事,想潛心修習經籍。我雖在典籍上無啥高明見解,幫不了他許多,但支持他還是做得到的。」他頓了頓,「到時……就說是我定的主意,同安知沒有半分關係。」
謝老夫人沉默了許久,終是點頭應了,「就……這麽定了吧。」她看着擺了一桌的禮物,覺得它們都在嘲笑着自己。
謝參政其實還有旁的打算,卻沒告訴謝老夫人。
第二日一早,謝家二老分頭行事。謝參政入宮上朝,謝老夫人在屋裏獨坐了一會兒,算着白相該下朝了,這才出門。
二房那邊,凌氏正在屋裏算着帳,看着提前下朝回來的謝安知,一臉奇怪。「你今兒個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謝安知淡淡道:「我身子有些不舒坦,在衙門裏待不住。」
凌氏撂下了手邊的帳簿,想服侍謝安知休息。
謝安知擺擺手,「你去忙吧,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凌氏見他似乎情緒不太好,也不想趁着這時候去自找沒趣,便放開了手。
謝安知一身官服還沒換,就這麽倒在床上。他盯着床帳看了一會兒,猛地拉過了被褥把自己的臉給蒙了起來。今日他的辭呈已被批准,日後都不用趕早去上朝了。
謝安知拉下被子,用袖子抹了抹一頭的汗,看來他得病上一些時日了。
謝老夫人到底還是把備好的重禮給帶上了。白府見是她過來,倒沒怎麽怠慢,但那種客套與往日頗有不同之處,這點她還是感覺得出來的。
白相在書房等着,見人來了,道:「坐吧。」等謝老夫人戰戰兢兢地坐下,方道:「你我也有好些日子沒見了吧。」
謝老夫人點頭道:「白相素日忙於朝政,我哪裏能上門來叨擾。」
「不過是瞎忙活罷了。」白相拈了拈花白的鬍鬚,明知故問道:「今日怎麽有空過來?」
謝老夫人把禮物往白相面前推了推,「明人不說暗話,我今日上門所為何事,白相心中應是清楚得很。」
白相掃了眼放在最上面的禮單,一拂袖,把禮單扔進了邊上燒着的火盆里。
「這些年你們把謝五小姐養得不錯啊。」白相臉上的笑叫謝老夫人不敢看,「我聽說都和雲陽侯定了親?」
謝老夫人微微側頭,「阿螢是我孫女,我自當對她不薄。」
「我前些日子遠遠地看過她一眼,果真有其母之風,亭亭玉立一佳人,難怪薛簡這英雄難過美人關。」
謝老夫人咬了咬牙,「白相,今日我那拙兒身子欠妥,已是辭了侍讀學士一職。」
白相把玩着書桌上一個紫砂手把件,緩緩道:「你這是想以官相換?還真是把顏家放在心上,有這份心,我就放心多了。」
謝老夫人笑得尷尬,「看白相說的,官職哪裏是能拿來換的?若是能做這種買賣,怕是朝堂早就烏煙瘴氣了。」
「我也這般認為。」白相把桌上的禮物全都掃到了地上,盒子裏的瓷器、玉器發出碎裂的聲音,惹得外頭的小廝特地跑進來看。
白相擺擺手,「無事,你去吧。」
小廝用餘光掃了眼坐立難安的謝老夫人,低頭行了禮,極快地退了出去。
屋子裏靜謐一片。
「你回去吧。」
謝老夫人猶不死心,「白相,那顏家的事……」
白相背着手,轉身進了裏間。
謝老夫人不好跟進去,只得悻悻然地打道回府。
另一方面,皇帝已經多日不曾單獨召見謝參政了,謝參政私下賄賂了李總管,總算得了方便,能在皇帝臨水賞景的時候見上了一面。
「聖上。」謝參政躬身行禮。
皇帝並未轉頭,只「嗯」了一聲。
謝參政苦笑,「我那親家叫聖上煩心了,實在是該吃些教訓。」
皇帝把手裏剩下的魚食往水裏一灑,轉過身看着謝參政好一會兒。
謝參政被皇帝看出了滿頭的汗,也不敢去擦,一直低頭躬着身子。
「愛卿跟着朕幾年了?」
「打微臣在太子官署當司經局正字起,至今已經三十年有餘。」
「三十年了啊……」皇帝慢慢地踱步,與謝參政擦身而過。
謝參政站在原地沒有跟上去,他彷佛在回憶當年第一次見到皇帝的時候。
在李總管的出聲提醒下,謝參政回過神來。
李總管笑道:「謝大人,陛下已經走了。謝大人你……」
謝參政草草對他行了禮,有些恍神地離開了。
李總管目送他離開後,視線落在了一旁的紅木小几上。
皇帝回到御書房,翻閱今日送來的摺子。聽到李總管的腳步聲後,他頭也不抬地問道:「走了?」
「是。」李總管維持着躬身的姿勢,將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擺上了皇帝的書桌角落。
皇帝抬眼去看,只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重新看着手中的奏摺上。不過沒多久,他還是選擇放下摺子,拿過了那本冊子。
冊子上是極小的蠅頭小楷,皇帝這些年眼睛有些不行了,就叫李總管去把水晶放大鏡取來。
御書房中的宮人靜默不語,只有計時香散發的嫋嫋輕煙不斷地隨着風來回擺盪。
皇帝看着那本冊子已經三刻鐘了,手邊的熱茶變冷,李總管又換上了一盞熱的。
終於,皇帝「啪」的一聲合上了冊子。他捏了捏鼻子,閉上眼讓眼睛得以休息,一聲長長的嘆息在空蕩的宮殿中迴響。
謝參政回府的時候,謝老夫人已經等了他許久。
「成了嗎?」謝參政略顯疲憊地問她。
謝老夫人斟酌了一下,道:「我覺得八成是行了。」
「那便妥當了。」謝參政心道,有白相牽線,聖上無論如何也會給他這個面子。
謝涼螢端着燕窩粥在門外,聽到裏頭謝家二老的絮叨後,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
清夏輕聲問她,「姑娘,這燉品……」
「咱們回去自個兒吃吧,今兒祖父、祖母怕是沒什麽心思用補品了。」謝涼螢道。
成了……顏家又能翻身了?謝涼螢想道,謝家對他們可真真是上心。
她今天一早就聽到凌氏在二房裏頭鬧得厲害,謝老夫人也不管,由着她鬧。謝涼螢叫人去細細打聽,這才曉得原來她二伯竟把翰林的官給辭了。
怪道要鬧呢,謝涼螢想,明兒恐怕就得鬧到祖母跟前去。
出乎謝涼螢的預料,根本沉不住氣的凌氏在和謝安知大鬧一場之後就套上了車回娘家去了。謝安知把自己關在書房中,根本不管她,謝涼婷和謝涼婉苦苦求了凌氏,卻根本攔不住。
聽如嬤嬤回報了這事兒,謝老夫人沉默了許久才道:「由着她去吧。」這事兒的確是自己虧欠了二房,若凌氏要鬧,她也不會多說什麽,只不能鬧得太過分,這個家到底不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