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運籌帷幄商清葵 ...
袁傲行躺在客棧里,大半身體包着紗布。那些死心塌地跟隨他的心腹們全部殞命,好在他尚且未死。若不是他趁着天水宮混亂之時從一旁的山崖跳下,又被無意中路過的行人所救,怕是連這最後的一絲生機也保不住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舒了一口氣,微動了動腳,引來一波劇烈的疼痛。他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雙目緊閉,咽下痛呼。
見到攝政王之後,一定得把郁沉蓮還未死的消息告知於他。袁傲行心中忐忑。這次自己違背了王爺的命令,但畢竟身負重傷,也帶回這麼一個重要的信息,想必能勉強將功折罪。他甚至已經開始構思要如何向攝政王請罪,如何令他重新信任自己。
一絲冷風吹來。兩名黑衣人突然出現在他的床榻邊,默然不語。
“刑留?”他勉強地出聲。“王爺——什麼時候——見我?我有——重要——”
“王爺不會見你。”刑留的眼中似有憐憫,左手微舉,手心中銀光一閃。“安心上路吧。”
袁傲行雙目猛睜,不顧一切地坐起身,又無可奈何地倒了下去。“不——我有重要的事——”
話音未落,刑留左手一揮,乾淨利落。袁傲行在床榻上微微抽*動幾下,便漸漸安靜了下去。刑留轉身離開,卻見另一人仍舊站在床榻邊一動不動。
“蘇顏,還不走?”
那人抬頭,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前額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毀了原本秀麗的容貌。“我得確保他已死,再也不能出現上次的紕漏了。你先回去向王爺復命罷。”
刑留略一考慮,點點頭。“好。你確認之後,儘快回來。”
蘇顏走近袁傲行身邊,伸手在他頸部大穴一點,勉強止住了血。“袁先生!”她手上滑出一顆銀針,刺在他的人中上。
袁傲行留得最後一口氣,勉強地睜開了眼。“蘇——。”
“你說有重要的事,究竟是什麼?”蘇顏迫不及待地問出口。
“郁——沉……”袁傲行氣管被割傷,說起話像破爛的風箱,嘶啞難辨。儘管如此,蘇顏還是聽了個大概。
“你說郁沉蓮?!”蘇顏反應過來。“你看見他了?他在哪兒?”
“天……天……”袁傲行瞪大了眼,卻還未來得及吐出下一個字,便已痙攣幾下,直挺挺地癱了下去,雙目尤睜,彷彿極度不甘。
蘇顏嘆了口氣,抽出銀針。袁傲行已死得徹底,再也不可能說出真相。天?她略一沉思,立刻想到了天水門。難道郁沉蓮出現在了天水門,被袁傲行看見了?
天水大火,已燒去了大半天水宮。如今僅憑他臨死之前的隻言片語,很難說明什麼。再說,即使郁沉蓮真在天水門,如今是死是活也很難說。蘇顏猶豫了一下子,還是決定暫且不把這件事上報連成碧,先讓人去探探天水門的情況。
她回到攝政王府,正要去復命,卻見刑留默然守候在書房外的陰影中。“刑留,已經向王爺復命了?”
刑留搖搖頭。“你我在此稍等片刻。王爺有要事處理。”
蘇顏與他站在一道,正要問他是否知道是何要事,卻聽得裏面一聲女子的驚呼。她會意,小聲問道:“是商——”
刑留食指在唇邊一豎,向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微點了點頭。
蘇顏垂首而立,看似不在意,其實在仔細聽着其中的動靜。連成碧的聲音透過房門依稀傳來,是從不曾對他們展現的溫柔忍耐。她一面聽着,一面困惑。
若攝政王能對她如此——不,只要有十分之一的溫柔,蘇顏便覺得自己做什麼也值得。像這樣的男人,俊美,高貴,野心勃勃富有手腕,得到他的垂青,是她夢寐以求,卻求而不得的事。蘇顏有些羨慕商清葵,卻不妒忌她。在她看來,的確也只有商清葵這樣的女人才配得上攝政王。
然而商清葵不屑一顧。蘇顏一輩子也不會明白她的想法。作為連成碧的暗衛,她從小被訓練,唯一的人生目標便是為了主子奉獻一切。他不僅是她的主子,也是她少女懷春時唯一思慕的對象。她為他做盡一切,甚至於修成巫女術跟那些或猥瑣或粗莽的江湖人士歡愛以助他吸收內力,她依然覺得做得不夠。
也許有一天,她會為他心甘情願地送上自己的性命。想到此處,她心中唯有快要滿溢而出的柔軟融動,初時苦澀,回味微甘。
她的心情,連成碧不會知道,也不會有興趣知道。人們總是把全部注意力放到自己愛的人身上,無論受多少挫折亦是如此。
他此刻凝神望着商清葵,心中懊惱。堂堂的攝政王,卻連自己答應過的事也辦不到。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從中看到失望。
商清葵坐在椅邊,右手捂住唇,一語不發。她保持了這個姿勢很久,從聽到天水門被大火所毀開始就一直這樣。
“清葵……”連成碧遲疑地開了口。“天水門雖然大火,但只燒了內殿。聽說不少的弟子都逃了出來。我會派人安置那些弟子,別擔心。”
清葵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撤下手,看了他一眼。“袁傲行呢?你打算如何處置他?”
“他擅自行動,違背我的命令,自然是處死。”連成碧聲調微冷。
“處死?”清葵愣了愣。“不,我要見他。”
袁傲行一定是最了解當場情況的人,只有從他嘴裏能問出真相,以及眾人的安危。另外,他究竟有沒有見到郁沉蓮?若見到了,他有沒有將這個消息透露給別人?
連成碧微訝。“這怕是——”他思量一瞬,立刻喚了蘇顏和刑留進來。“袁傲行如今怎麼樣了?”
刑留回道:“屬下已將他處死。”
清葵忙問:“他死前可有說過什麼?”
刑留搖搖頭。
蘇顏一直在旁邊看着清葵的神情,心中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她聽到袁傲行的死訊時,關心的卻是他死前說過的話,似乎很緊張。而她看見刑留搖頭時,神情又有一絲放鬆。
若不是蘇顏回過頭去找袁傲行問出了他想說的話,怕也不會懷疑什麼。然而她將袁傲行的話與商清葵此刻的表現一聯繫,便生出一種模模糊糊的想法。難不成商清葵知道袁傲行想說的是什麼,並且很擔心他說出口?
莫非商清葵早就知道郁沉蓮未死之事?再或者——
蘇顏不笨,甚至很聰明,心思細膩。這麼一揣測,她便猜了個七七八八。若商清葵早知郁沉蓮未死,她為何會隨攝政王回北都?難道整件事,正是他們一同設計的一個陰謀?
一涉及到連成碧,她心中的警惕頓生,望向商清葵的眼神也充滿了狐疑和探究。商清葵感覺到了,不僅沒有慌亂,反而朝蘇顏回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從容不迫。
北都的秋季特別地長,幾乎每一天都是秋日暖暖的好天氣。攝政王府的鹿囿里,幾隻梅花鹿或站或卧,在草地上悠閑地曬着太陽。
清葵提着一隻裝滿豆餅的籃子,剛一推開鹿囿的竹門,梅花鹿便精神一振,抖抖耳朵起身朝她走來。有一隻走得尤其快,首先到達清葵身邊,親昵地在她裙上蹭了蹭。
“阿茴,餓了么?”她在它頭上輕輕揉了揉,它像是回應一般發出呦呦的清鳴。
清葵會心一笑,把一塊豆餅送到它嘴邊。阿茴不急着吃,先在她手心舔了舔,才咬下了豆餅。
其他幾隻梅花鹿見狀頗有些羨慕,也跟着圍了過來,發出撒嬌般的輕哼。清葵挨個兒地摸了一遍,歡快道:“別急別急,大家都有。”
將這些梅花鹿都餵過一遍之後,她才放下手中的籃子,朝鹿囿中間的竹屋走了幾步,停在竹屋屋檐的風鈴下,微仰了頭。
從遠處看,她就像是在觀賞風鈴。但若在她身邊,便能聽到低聲的對話。
“情況如何了?”她的神情淡然,只是嘴唇微動。
“在沉蓮公子他們的帶領下,大部分的弟子都逃了出來。如今已離開了天女山,打算往湖州南邊的伏息湖那邊常駐。副門主讓屬下轉告門主,一切安好。”一個聲音從竹屋旁的樹林裏傳來。
“好。”她唇角微翹,似心情愉悅。“袁傲行已死。我會儘快拿到東西與他們會合。另外,蘇顏可能已經知道了什麼,讓沉蓮注意掩蓋行跡。”
“是。”
“替我轉告弟子們,天水宮沒了不要緊。只要大家還在,我們還能重新建一個更好的天水宮。這次變動中,那些潛伏在天水宮的暗探細作們順道除了個一乾二淨,如今的天水門只剩下了真正忠心的天水弟子,也算得因禍得福,你說是不是?”
“沒錯。門主英明,遠在北都亦能運籌帷幄,屬下自嘆弗如。”
清葵眼眸微轉,朝樹林裏瞟了瞟。“若不是你和沉蓮配合得巧妙,我又怎能在這次劇變中掌握局勢?這一次多虧了你。”
“這是屬下應做的事。”
“你跟從前……似乎很不相同了。”清葵嘆息了一聲。
那人沉默了一瞬。“從前那個我已死去。如今剩下的,只是受門主再生之恩的屬下。”
風鈴微響,兩個人無言了片刻。清葵轉過身,望着嬉戲的梅花鹿道:“既然你已死過一次,從前種種,一筆勾銷。此番結束后,我便解去你體內毒蠱,放你自由。”
“有人來了。”那人沒有回應,只是說了這麼一句。
“你先走罷。”清葵手指微動,朝梅花鹿走去。身後樹林簌簌,如同一陣秋風吹過,很快又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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