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有人受不了冷,終於放棄觀看,摸着鼻子回家了;卻也有人,用好奇心戰勝寒冷,手裏拿着傘,在雪地里死撐着。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夜漸漸深了,大雪紛飛。終於,連最後一個圍觀的群眾,也放棄等待,踩着積雪回家了。
公孫明德依然站着。
第二天一早,好奇的人起了個大早,呼朋引伴的又來觀看,還四處傳播着,猜測相爺是否依然守在門前,還是等到夜深也回家休息了;或是在客棧內的龍無雙,到底願不願意見他。
可遠遠的,人們就瞧見,玄武大街上龍門客棧前,站着一個滿身是雪的男人。
哇,不得了!相爺還杵在那兒,看樣子是一夜沒動過耶!
眾人一陣驚呼,心裏更加好奇了。
午後時分,冬陽稍稍露了臉,積雪融了些許,但融化的雪水沾濕了衣,卻讓人更不好受。
瞧着相爺那站得筆直,卻又衣衫濕透的身形,四周的竊竊私語聲,漸漸低了下去。
龍門客棧里,還是毫無動靜,門前的鐵索,仍是一步不讓,手裏烏黑的大刀,反射着暖暖冬陽。
然後,黃昏了。
陽光再度被雲層遮掩,天黑的時候,雪又再度飄落。
公孫明德依然動也不動。
他到底要站在那裏多久?!
龍無雙人在蓮花閣里,心卻遠在門外。
從公孫明德來到客棧的那日起,她就曉得了,還特別派了鐵索去,故意擋着他,就是不肯見他的面!
萬萬想不到,他竟就在門前站定,不走了!
瞧見主子在外站着,銀花每次回到蓮花閣,總會忍不住提起。
「夫人,相爺還在門外。」
「夫人,下雪了。」
「夫人,天黑了。」
「夫人,天亮了。」
「夫人,雪融了。」
「夫人,又下雪了。」
「夫人,」銀花苦着小臉,小聲的說:「相爺仍站在外頭呢!」
曾經,她在銀花的攙扶下,走到客棧二樓的特等席,隔着窗欞往下瞧着。
窗欞下、客棧前,她可以瞧見,他較昔日瘦削的臉龐,以及堆在他全身上下、眼睫鬍渣上的層層白雪。
即使站在屋內,只要冷風稍稍竄入,她便要冷得發抖。連屋子裏都這麼冷,那麼站在雪地里的他,肯定是冷得刺骨吧?
仍在疼着的心,有些軟了。只是,想起他對她的冤枉、他對她的不信任,他答應休妻時,那聲毫不猶豫的「好」,她的眼圈兒又紅了。
該死,她心疼什麼呢?他站在那裏久久不走,說不定只是要把休書親手交給她罷了!
「回去!」想到這兒,她氣得轉頭,不再理會他,回蓮花閣去了。
然後,又是一個黑夜,又是一個白晝。
「他走了沒有?」喝湯藥時,她假裝不經意的提起。
丫鬟們面面相覷,全都不敢回答,只有銀花站出來,用幾乎快哭出來的語氣說道:「夫人,相爺他——他——他還站在門口,一動也沒動,像個雪人似的。」嗚嗚,要是再這麼站下去,相爺肯定要凍死了。
龍無雙咬着唇,把湯藥給摔了。
「他為什麼不走?」
銀花抹着淚,無奈搖頭。「相爺說了,不見到您,他就不走。」
她恨恨的一咬牙,再也忍受不住了。
「好!我去!」龍無雙用力推開被褥,在丫頭的攙扶下,走出蓮花閣,直直往門前走去。
客棧門內,蒼白羸弱的龍無雙,終於走了出來。眾人更加緊張,個個伸長脖子、拉長耳朵,急着要聽聽這對夫妻的對話。
誰知,聽入耳的,就是句句責罵。
「公孫明德,你就這麼想休了我嗎?」她指着那個「雪人」,顫聲罵著。「為了要休了我,你寧願在雪地里站上三天?連國事也不去管了?」
滿身是雪的公孫明德,只是望着她,並不言語。
這讓她更氣,眼眶兒卻不爭氣的紅了。「你的家訓呢?你爹說了什麼?國事為重,不得因私忘公!你全忘了嗎?」
黑眸緊盯着她,望着她蒼白的花容。站在這兒三天以來,公孫明德第一次動了。
他緩緩走向她,對她抬起手。
龍無雙卻伸手,拍開了他的手,氣得哭了出來,對他喊出真正的心意:「告訴你,休書我是不會簽的!」
「我沒有寫休書。」
「你壞了我一桌饕餮宴,害我只吃到一小碗素麵。我一輩子也不會放過你!」
「我沒有寫休書。」
「公孫明德,你休想如此輕鬆就甩開我——」
「我沒有寫休書。」
「你別想休了我,我——」她頓了一下,他先前所說的話,這才慢慢滲進她紛亂的腦中。「你剛剛說什麼?」她問。
「我沒有寫休書。」公孫明德再度重複。
龍無雙楞住了,怎麼也想不到,會從他的嘴裏聽見這個答案。
他伸出幾近凍僵的大手,輕撫她蒼白的臉。這次,她沒再揮開他的手,反倒因為詫異而無法動彈,任憑他親手拭去她臉上的淚。
「我寫不下去。」公孫明德啞聲說道,將她的小臉,捧在掌心之中。
她瞪着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龐,從他臉上看出憐愛、決心,以及懊悔。他的表情不再冷硬,額頭抵着她,黑眸中無限深情。
「沒錯,我爹是說過,國事為重,不得因私忘公,那是我公孫家的家訓。」他低下頭,吻去她眼睫上的淚,低聲道:「但你不是私事,你是我結髮的妻。倘若,我連你都留不住,那還有何資格,再談國事、天下事?」
這番話,他說得心誠意堅,惹得她的淚又淌了出來。
「你這——王八蛋!」
她罵到一半,他已將她擁入懷中。
「噓,別生氣,你身上還有傷。」
「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你!」她哭罵著。
他任由她罵著,靠在她耳畔,輕輕說了一句:「我愛你。」
龍無雙倒抽口氣,一時之間,竟忘了要罵什麼,只有淚水再次滑下眼角。這句話,比他寫不出休書,更讓她震驚。
今生今世,她原本以為,不會從他嘴裏聽見這句話。今生今世,她也曾以為,自己不稀罕他說這句話。
直到真的聽見,他從口中說出這句話,她才知道,自己原來有多麼渴望聽見,他說愛她。
這麼多年來,她只知道,自己在意他。卻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才明白,那些在意,其實有着其他涵義。
低沈的嗓音,在她耳畔柔柔響起。
「對不起,冤枉了你。」
「你不信任我——」她哭着抱怨。
「原諒我。」公孫明德啞聲說著,將她圈擁在懷中。「我從來沒有如此在乎一個人,在乎到勝過一切,只有你,才是我真心所求想要的。」
她將臉埋在他懷中,泣不成聲。
他擁着懷裏的小女人,將臉靠在她肩頭上,嘆了口氣道:「況且,要是放着你這禍害,在外為非作歹,不知還會再出多少亂子。不如把你綁在我身邊,至少還能天下太平八十年。」
聞言,她倒是停了淚,氣惱的捶了他胸口一下,卻聽他咳了起來,連忙趕緊停手。
「笨蛋,誰叫你不撐傘站在雪地里,要是得了風寒,皇甫仲又要怪我害你生病,全京城裏的人,都會說我是惡妻!」
「那麼,惡妻,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她惱得又捶了他一下。
「哼,我要考慮考慮。」
「或許,我能說服你。」當著京城所有人的面,向來面無表情的相爺,陡然嘴角一勾,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接着,他俯下身,以薄唇封緘了她軟嫩的唇。
紛飛的大雪,圍繞着兩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讓所有瞧見的人們,在這嚴寒的冬季里,心口為之一暖。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終於,他迎回了他的妻。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從此以後,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