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溫校尉智留提刑官
人群散了,宋慈去向那株柳樹解韁繩,一面向葫蘆僧:“死者是鎮市上的百姓,這案子如何解去軍營審訊?”
葫蘆僧道:“大夫有所不知,這富春江上有一座著名的皇家行宮,喚作‘麗人宮’。故這裏中洲鎮上下一應軍民政務、刑名官司都歸駐守這裏的御林營軍寨管轄,適才那騎高頭大馬的便是營盤裏的軍司校尉——罷,罷,大夫既已到了這中洲鎮,那一條青石板大街一直向南,便是鎮上的鬧市。那裏有兩家大旅店,一家叫百年客店,另一家便是出這命案的平安客店。大夫自顧去投宿,老朽這裏告辭了。”
說著,他用手拍了拍那驢子的大耳朵,毛驢即轉過身拐入了一條狹窄的小巷,瞬間便不見了影蹤。
宋慈牽着坐騎沿青石板大街慢慢行來。見街拐角處有一鐵匠鋪兼營馬店,宋慈趕緊將馬牽入鋪內,給鐵匠一把銅錢,要他檢刷一下馬蹄,好生喂點麩料,牽去馬廄拴了,明日一早他再來領取。
宋慈原打算在中洲鎮好好頤養兩日,釣釣魚、逛逛風景名勝,不想暴露身份。誰知自見了齊恆山的屍身,心中又久久平靜不下來。他很想知道軍寨里的那位軍司校尉如何審理這樁人命案。且走且思,不覺竟走入了一家茶鋪。
茶鋪里人聲鼎沸,煙霧繚繞,一桌一桌閑極無聊的茶客正在津津有味地議論着今天的驚人新聞。
宋慈揀了一個座位一屁股坐下,店夥計殷勤上來侍應,不一刻便端上了一盅新沏的清茶。茶客們談論齊恆山被殘殺的話語,片言碎語偶爾可聽着幾句,都不真切,大抵是說齊恆山不會偷樓旺盛的銀子,又說他死得太慘等等
宋慈想到投宿的事尚未定妥,不敢久坐,胡亂呷啜了幾口茶水便趕緊出了茶鋪,急急往鬧市處走去。
在御林營軍寨的南頭,一路行來見車馬穿流,人來人往,店鋪如林,如那州府一般,好不熱鬧。
走過軍寨的轅門時,宋慈忍不住好奇地抬頭細看了一眼高聳的堡樓,恰與正在巡視的兵曹打一照面。那兵曹便是頭裏在碼頭上驗屍的仵作。
宋慈剛待要離開軍寨轅門,那兵曹卻已下來堡樓,迅步走到了他面前:“且慢,軍司溫校尉要見先生一面,卑職在此恭候多時了。”
宋慈吃一大驚,那兵曹已伸過一條胳脯來將宋慈拉到了堡樓的石梯下。見他輕輕吩咐了值班的營卒幾句,便指示宋慈上樓。
宋慈不由自主的服從了,沒爬上三四級石階,只聽得背後“咣啷”一聲,那營卒已將堡樓的鐵門關合,又重重地掛上了一道胳膊般的大鎖。
宋慈隨兵曹盤旋着石梯而上,來到一衙廳門前。那兵曹在房門的銅環上輕輕拍打了兩下,門開了,走出來相迎的果然是剛才在碼頭上見的那位剽悍的校尉。
“宋直秘大駕惠臨,真可謂蓬蓽生輝,只恐寨小,不堪歇馬,晚生這裏恭候多時了。”溫校尉堆起一臉笑,輕聲又道:“晚生姓溫,名暢行,忝居軍司卑職。”一面又吩咐:“牛兵曹權且退下,今番由我自己款待宋直秘。”
宋慈愕然:“足下如何認識我來?”
溫暢行嘻嘻一笑:“在京曾見過一面,宋直秘系我朝大名鼎鼎的提刑官,哪裏會記得我一個小軍官。再說,今日碼頭上時,你正站在葫蘆僧的身旁。宋直秘此番來中洲鎮,莫不是有公務在身,又不便張楊,故此微服裝扮。”
宋慈道:“下官公暇之餘,念慕這富春江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只巴望來此釣兩天魚,休歇休歇。故爾不敢擾驚地方,徒滋風波。”
溫暢行又笑:“宋直秘還有這等閑情逸興?敢問你這葫蘆來歷。”
“下官路過關帝廟村時,一老圃殷勤贈的。這炎熱天氣行路,正可盛備涼茶。不意竟連那葫蘆僧都錯認了,只道我是走方的郎中。溫校尉可知道那葫蘆僧的底細,下官見他行蹤多有些蹊嘵。”
溫暢行答言:“這位葫蘆僧端的是個高士,來這中洲鎮也有二、三年了,自在松林深處蓋個茅屋居住,修養真性,絕少與人往來。市鎮上人都認得他,只不知曉他的來歷。”
宋慈撫須良久,乃問:“不知足下喚來下官有何事吩咐。”
溫暢行正色道:“宋直秘或有所聽聞,凡往來於中洲鎮的士民客商、百工技藝人等均須在軍寨註冊備案,朝廷早有明文典律。如今皇上三公主住在麗人宮,這中洲鎮一帶盤查尤嚴,或有違禁觸律的,懲罰極是嚴酷。今日我見宋直秘既是走方郎中裝扮,又不願被露官身,不如就以我的一個京師老友的名銜註冊備案吧,遇有巡丁也免去許多盤查羅嗦。”
宋慈聽罷,心中不由雲升霧罩。
溫暢行轉身叫了一聲:“牛兵曹。”
牛兵曹應聲進來衙內,恭敬遞呈上一折。
宋慈接過一看,原是一大紅名帖,上書“京師大夫諸葛容”,背面加蓋了中洲鎮軍營的印戳和硃批日期。他心中恍惚明白,接過名帖納入袖中。
溫暢行忽然嘆道:“宋直秘此番來中洲鎮做客,晚生倘有疑難,也好有個請教?”
宋慈忙問:“只不知足下遇着了什麼疑難?”
溫暢行道:“不瞞宋直秘說,自三公主住進這麗人宮,三年來晚生為這地方治安疲於奔命,席不暇暖,耗盡了心血。這三公主是皇上最寵愛的女兒,她在這裏稍有不測,我們如何擔受得起?“
宋慈疑惑:“難道麗人宮內之禁衛也是足下的公務?”
“不,不,晚生只管轄中洲鎮水陸衙司的公務,麗人宮內尚有三位大人分掌宮禁。最高的官兒便是總攝宮內監門大權的內承奉應太監,其次是宮掖總管易常規和近衛中郎將管格言。管將軍正是晚生的上峰。”
宋慈道:“我見這中洲鎮水陸便利,民俗敦厚,古風猶存,百姓安居樂業,正所謂太平盛世景象。足下大可垂拱而治,又何憂之有?”
溫暢行搖了搖頭:“宋直秘所說甚是,這中洲鎮固然久不見有小偷、乞丐、娼妓,但卻難保沒有膽大妄為的巨奸大盜竄流於此,滋波興浪,困擾地方。”
宋慈點頭頻頻:“足下莫非指的是平安客店那齊恆山的人命案?”
溫暢行苦笑一聲:“那齊恆山是鄰縣的山路上被歹人殺害的,屍身拋入富春江,順流漂到了中洲鎮。這事晚生盡可推諉,移文申報鄰縣問理。”
宋慈不解道:“那樓旺盛、齊恆山的平安客店不是明白開在清川鎮上的么?這人命大案怎可一推了事,貽誤偵破。”
溫暢行看了宋慈一眼,笑道:“對了,這裏有幾樣東西是從齊恆山屍身上搜得的,也一併移交過去。”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包袱,裏面有一折地圖、一串銅錢和算盤等帳房用具。
宋慈展開那折地圖,見地圖上標明了從中洲鎮至鄰縣十里鋪的山路,還塗畫了一道粗粗的朱墨。
“宋直秘,齊恆山那廝偷了樓旺盛的二十兩銀子正是沿着畫了朱墨的這條山路潛逃的。樓旺盛是這裏出了名的慳嗇鬼,纏住我非要賠償他的那二十兩銀子不可。宋直秘,勞煩你先將這把包袱里的帳房用具並一串銅錢拿回平安客店還了他,不然他還會誣我溫暢行瞞藏了他的店業家當哩。”
宋慈依允,將包袱收拾好,道:“還銅錢和帳房用具無妨,但在移文案卷中須要提一筆。這帳房用具、銅錢與人命案或有某種關聯也未可知,譬如,齊恆山原是去十里鋪收賬的呢?”
溫暢行笑道:“俗語說,魚離不開水,秤離不開砣,經紀人離不開帳房用具。帳房先生收賬去當然須帶上帳房用具,哈哈。至於那一串銅錢,在樓旺盛眼中卻看作是黃白之物一般,還給他也免了他許多羅嗦。”
宋慈問:“足下又是如何曉得齊恆山偷了樓掌柜的二十兩銀子?”
“嘿,宋直秘還不知?這樓旺盛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守財奴。櫃枱抽屜里有多少散銅錢他記憶來一文不差,這二十兩銀子失竊焉得不知?正緣此,他把周圍人情都做絕了,成了孤家寡人。半個月前連他的老婆也隨人私奔了,可不是現世報應。好,不談這些,這兩天細雨霏霏,江風乍緊,正是釣鯉魚的好時機。呵,有什麼不如意之事盡可來軍寨找我,不過切莫忘了你的身份:京師大夫諸葛容。不可疏忽了。出寨門向南沒百來步,平安客店便是。”
天黑下來時下起了瓢潑大雨。青石板大街上空無一人,宋慈舉着方油氈布遮了頭,但全身衣袍都被打濕了。
懵懵懂懂地被人擺佈了這半日,潑頭一陣冷雨倒有點將他打清醒了些。這時他覺得後悔,悔不該沒問清緣由就匆匆接受了“諸葛容”的假身份,他預感到將有十分蹊蹺的事會緊隨而來。轉而他又琢磨溫暢行此舉的目的,但又百思不得其解。想到齊恆山屍身的慘狀,他又覺得這中州鎮有一連串怪事,溫暢行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衷不便宣明,但他顯然又對齊恆山的人命不屑一顧。他暗示的巨奸大盜又是指的什麼人呢?
心中轉着思緒,不覺巴到了平安客店的門前。
店堂里早上了燈,兩排銅燭台在空蕩蕩的店堂里閃爍着古怪的光焰,瀰漫著一種神秘的氣氛。
宋慈走近帳台,樓旺盛忙堆起笑臉相迎。
宋慈在登記冊上填寫畢,要了房號,便將包袱里的帳房用具的並一串銅錢交與樓旺盛,道:“軍寨的牛兵曹要我將這包袱送回貴店。這些帳房用具是從齊恆山的屍身上搜得的,想來貴店做生意也缺不了它。”
樓旺盛遭了聲謝,將包袱里的帳房用具放入帳台抽屜里,銅錢卻小心納入衣袖,口中嘟嚷:“我還以為那包袱里是我的二十兩銀子哩,晦氣。喲,一塊破驚堂木還帶在身上!”
看樓旺盛將一塊舊驚堂木重重地丟進抽屜里,宋慈忍不主說了一句:“這東西壓紙,可避免污了墨跡,廢物利用倒不錯。”
宋慈進客房,匆匆收拾了便去湯池沐浴。
湯池這時已沒有多少客人。蒸騰的熱氣里,只見兩個凶神惡煞的漢子在水池中相扑打斗,白瓷磚地上架起一竹榻和茶几,竹榻上坐着個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商賈正在吃茶觀戰。
宋慈自顧沐浴,洗凈了一日來的腌臟汗臭,便也爬上池來,興孜孜地一旁觀看。
那商賈上下打量了宋慈,並不吱聲,使眼色喚過侍役耳語了幾句。只見那侍役忙不迭撤了茶几,端上乾淨衫襪,便悄悄退下了。商賈彈冠振衣,慢慢穿着。
池中打鬥的漢子也起身來拭擦身子,見商賈一個冷眼,朝宋慈一聲聒噪,便捏着毛巾護定商賈出去湯池。
宋慈自覺沒趣,他知道剛才那商賈正在騰達得意之時,傲兀之氣盈於眉目,通常是不屑與人搭訕的。那兩個惡煞凶神般的大漢必是他外出的隨從侍僕,往往練就一身好武藝,貼身護衛。
宋慈浴罷穿衣時,忽見他的褡背被人翻動過,內里東西未少,但軍寨籤押的那大紅名帖卻濕了一角,心中不由起了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