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尚嬤嬤也不掌燈,藉着門口的小燈籠繼續發揮它微弱的光芒,逕自去打了一盆水來,擰了毛巾給夏令涴擦臉,「你的性子就隨着你娘親,吃了苦、受了累,被人冤枉了都埋在心底誰也不說,面上還要硬撐。」
「哪有,我可笨着了,外人都知曉我不如令姝聰敏,也不如令乾細心,做事毛毛躁躁不周全,還心慈手軟擔不得大事,娘親可完全不同。」
尚嬤嬤也不反駁她,自行讓屋外守着的小丫鬟去拿些冰塊來,一併包在小毛巾中,按壓着給夏令涴敷眼消腫,「這你們姊弟們就不知道了,當年啊,你娘親皮着呢,在家裏都待不住,一天到晚跑到大街上亂竄,總是抱一些貓啊、狗啊的回來,總被老夫人訓。」
夏令涴噗哧的假笑,又想起在平遙之時,家裏什麽不多就是寵物多,小尾巴的名字還是娘親給起的,說是狗狗太黏糊人,走到哪裏跟到哪裏,活像大人多了一條尾巴似的;小偷兒是野貓,經常跑到夏家廚房偷魚,娘親親自守了幾日,逮住之後就帶在了身邊;除此之外,娘還愛養麻雀、烏龜、鯉魚。
還記得平遙的老家中,後面有一大塊的院子,全部都是山裡人送來的野花、野草、小樹,都被娘親一起整成了風景別緻的花園。
尚嬤嬤給她將那依然帶着苦的笑意抹平了,「夫人在你這麽大的時候,認識了你爹爹,可惜那時候你爹爹不得夏家老夫人寵愛,輪不到他娶黎家的大小姐,那時候你娘親每日裏偷偷出去回來後,就是這麽苦笑。」
夏令涴「啊」了聲,「娘親從未說過,爹爹不討祖母喜歡,這倒是知道,就算是現在,爹爹在伯父和叔父面前也甚少說話。」
她又想起了夏令寐找夏二伯求來的親事,換了她,就算爹爹真的去找汪家,汪伯伯也肯定不會讓自己的獨子,娶了夏家最不得寵的一房吧,到時候也不知道會如何羞辱爹爹。一想到爹爹早知自己女兒的心思,可還逼着她不與汪雲鋒靠近,那時候,爹爹一定也是在自責自己連累了女兒;娘親一而再,再而三的耳提面命,也是怕她到時候心愿不得嘗,平白受了大家的嗤笑而委屈。
夏令涴在夏家眾多姊妹中的地位尚且如此了,在皇城眾多世家中,可以想像別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爹娘的,爹爹在朝堂中的時候,娘親參與的那麽多名門茶會、詩會之時,那些個命婦又是如何蔑視娘親,諷刺爹爹的官小權微?他們的忍讓,他們的委屈又有誰知道?他們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看着自家兒女在眾多世家弟子中,在白鷺書院中如何明裡暗裏被欺壓?然後又是如何咬緊牙關去朝堂中爭奪,在大家族中周旋,等待着一擊必勝,鯉魚躍龍門。
「對,那時候你的外祖母也知曉他們兩人的事情,就與你爹爹說,世家女子嫁人,一種是嫁給與自己才貌相當,正值鼎盛之期的男子;一種是嫁給若干年後能夠擔當大任,有大氣度、大智慧之人,問你爹爹要做哪一種?」
「爹爹如今的官職都不高。」
尚嬤嬤給她端了薄荷茶清喉,道:「可你外祖母親自登門,向夏家許了這一門親事,並且他們定親之時提出了一個要求。」
老人家臉頰上每一道皺紋,都是興衰歲月留下的刻痕,她單手挑起夏令涴的下頷,沉聲道:「她要求你爹爹在第一個娃兒成親之前,讓夏家乃至整個皇城看清楚夏祥君的真正本事,她要你爹爹帶着你們一家子成為皇城數一數二的權貴,不讓你娘親、你們姊弟永遠的屈居其他世家子弟之下。」
夏令涴倒吸一口冷氣,「這怎麽可能?」
尚嬤嬤笑道:「你這笨孩子,難道沒有發現你爹爹這幾年的政務,已經忙了起來嗎?」
「真正的權貴之家,當家人少說也得是一品官員,同時掛有三品至五品的閑職,而且家族中其他男子也都必須在其他官職上,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那就是了,你的伯父、叔父們已經是你爹爹的踏腳石了,他成了朝廷三大勢力之一的掌舵人,如今,連皇后的舅舅都不敢輕易得罪他。」
夏令涴搖搖頭,「我不懂。」
如果爹爹真的那麽厲害,她也不應該會被汪雲鋒的娘親嫌棄,她也不用委屈自己,這麽想着,她又吸着鼻翼,腦中汪雲鋒那一句「我明白了」在腦際久久不散。
「快了!」尚嬤嬤道,拿起眾多的香粉眉筆,再一次替夏令涴掩蓋好那些傷心的痕迹,一如多年以前,她為夏令涴的母親遮蓋最深的不忿、不甘,「再等等,沒多久夏家三房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你們姊弟會成為所有世家子女們羨慕的對象,機會來臨時,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夏令涴只覺得這話裏有話,可她仔細再問,尚嬤嬤已經不願意多說,只推着她出門道:「好了,現在你該去看看另外一個傷心人,看看算計你們姊弟之人的下場,看看痴心妄想想要讓你娘親暴斃之人的下場,佈局了這麽多年,第一顆棋子也該『功成身退』了。」
柳氏的院子偏靜,周圍種植着她最喜愛的牡丹花,夜色黝暗,那大朵大朵的鮮花在一叢叢翠綠之間盛開,紅的如血,白的如鬼。
兩人剛剛走到門口的時候,就只能聽到裏面一陣陣此起彼伏的尖叫,如厲鬼在嘶喊:「我的兒子,是你們殺了我的兒子!」從敞開的視窗望去,只能看到一屋子的白燭,腥臭的血氣迎面撲來,而柳氏就在那屋中的最中央,抱着一節節斷開的手臂和腿腳哭喊。
她的面前,靜靜矗立着的六歲孩童跌坐在地上,臉上、身上全都是一條條的血痕,如被索命的惡鬼給抓撓過一般。
「今天的葯都讓她喝了?」
「豈止,喝了整整三日的分量,一個時辰之前,我們就將廚房做好的這些『斷手斷腳』給丟了進去,只說因為她不願意拿銀子贖小公子,所以綁匪給她送了一些東西。」
「令墨什麽時候進去的?」
「半個時辰之前。」尚嬤嬤道:「他說要見柳氏,於是丫鬟們就將他帶來了此處,來之前,柳氏早已被藥物和這些殘肢給徹底弄瘋了。」
跌坐在中央的令墨喃喃的喚:「娘。」膝行到了柳氏身前搖晃着她的手臂,「娘,我是令墨啊,你看看我。」
「走開。」已經瘋癲的柳氏手臂一揮,殘破的指甲劃在稚童臉上留下深深的血印,「誰也不能搶走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永遠跟娘在一起,不出去了,那裏也不去了。」她抱着一條斷腿,任由上面的血跡糊滿了自己的臉頰,轉瞬,又爬去更遠的地方,抱來一隻上臂緊緊摟着。
「娘,看看我啊,我是令墨!」夏令墨拖着柳氏的衣擺使勁搖晃,想要將她懷中的那些白花花、血糊糊的東西給丟棄。
兩個人在屋裏搶奪,柳氏一次次躲避不開,索性一腳踹了過去,「滾!你不是我兒子,我的兒子才不會叫別人娘親,才不會跟着那些女人的子女們玩耍,他也不會拋下我一個人……嗚嗚,我的兒,娘再也不讓你離開我的身邊了,我要讓那些搶奪你的人不得好死,我要將他們碎屍萬段,讓他們霸佔你的家財,讓他們哄騙你離開我,讓你情願去讀書也不陪在我身邊……」
「娘……」雖然以前少不得聽柳氏私下裏,咒罵夏黎氏和三位姊姊哥哥,可他從來沒有在意過,畢竟哥哥姊姊對他很好,大娘也非常疼愛他,他知道大娘失去了小兒子,他願意做大娘最疼愛的么子,他有兩位娘親不好嗎?那樣就能夠得到更多的關愛,也不會被人欺負。
「對了。」柳氏突地轉頭盯視着他,額頭的死血混着汗水流到眼中,再化成淚水流淌下來,如妖如魔,她尖銳的問:「你叫令墨?」
「是……是。」夏令墨被對方的樣子嚇得連連倒退,怎麽爬也爬不起來。
柳氏喉嚨伸出發出咯咯的殘笑,猛地一把抓住對方的腳腕,「令墨,那個賤人最小的兒子,哈哈,我看到了,他成了一塊死肉,全身發紫一動也不動,哈哈,死得好,我就是要讓他死,哈哈,賤人的兒子一個也不能留,對了,車夫……你怎麽還沒有帶着那個賤人的兒子回來,要是將兩個兒子的屍首都放在她的面前,她肯定會抓狂吧,哈哈哈……在我面前擺什麽當家主母的譜,夫君是我的、夏家是我的、金銀財寶都是我的、命婦的封號也是我的,哈哈……死,你們都要死……」
她的視線俯視着小小的孩童,張開那淌着血水的大口,「你怎麽還活着!你為什麽還活着?你不是早就死了嗎?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柳氏一把拋開手中的物品,撲到夏令墨的身上,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口中不停的說:「去死,去死吧,死了……死了之後,這個家就全部都是我的了,我會恢復柳家的榮耀,我要做人上人,我要讓那些看輕我、蔑視我的人都舔我的鞋子,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