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冥想空間
羅玲睜開眼的時候，陽光從樹梢的縫隙中透了出來，像一根根白色的針芒，刺得她微微合上了眼睛。伸手擋住陽光，眼前是被樹枝分割得零零碎碎的碧藍天空，讓她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地上。
她坐了起來，發現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純白之色。這是一片冬季的樹林，周圍高聳的樹木都落盡了葉子，樹榦被白雪覆蓋，細一些的枝椏被整個兒覆上冰晶。而她所坐的地面上，是尺深的積雪。
然而奇怪的是，羅玲穿着夾克牛仔褲，並不覺得冷。她伸出手來抓起一把雪，就感到像是抓起了夏日海邊的一團細沙，涼涼的，柔柔的，很舒服。
這，就是書里的世界嗎？
羅玲最終還是看了蕭晨手中的書頁，然後，她就出現在這裏了。這裏的一切都是那麼真實而有細節，剔透的冰塊，粗糙的樹皮，偶爾飄落的雪花，都讓她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地球，正坐在哪一處北方的林子裏。之前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不過很快，她就確認了這裏不是現實世界。身旁的杉樹後面飛出了一個小光點，它即使在陽光下也那麼燦爛，發出悠悠藍光，像花間的蜜蜂一樣飛舞，盤旋往複。羅玲站起來，湊近了看它，發現那其實是一隻發出藍光的小精靈！
小精靈只有一根手指那麼大，少女模樣，羅玲在動畫片里看到過這種小東西，她扇着兩隻蝴蝶翅膀，飛得很歡快。她看到羅玲注意到了她，就來到了羅玲邊上，一會兒飛上她的肩頭，一會兒掠過她的臉龐，時不時還會看她一眼，好像在和她玩耍一般。
“小精靈，你是誰？這是哪裏？”羅玲見小精靈一直不說話，忍不住問道。
“我是這本書的書靈，跟我來。”小精靈的聲音很空靈，向她招招手，緩緩往林子外飛去。
羅玲遲疑了一下，還是選擇跟上，她在雪地上踩着深坑前行，小精靈慢悠悠地飛着，帶着她爬上了一個緩坡。神奇的景象出現在了她們面前，冰雪在山頭上嘎然而止，就像一個畫家用綠色的顏料，在地上畫上了一筆，一片茵茵的草地，接替了純白的風景。
“果然是想像中的世界……”羅玲喃喃道。
踩着青草走下山坡，粉色和黃色相間的小花開滿草叢。草地盡頭是茂密的樹木，一條小溪從林間穿過，輕響的水聲奏出了春天的氣息。
羅玲沿着小溪前進，走着走着，草木愈加繁盛，地上開滿了碩大的鮮花，樹木的枝葉更加張揚放肆，它們盡情伸展，充滿活力。羅玲抬頭一望，連陽光似乎也更加炙烈了一些，讓她感覺得夏天到了。
“是四季嗎？”羅玲走在夏天，期待着秋天。
果然，又走了一段，一片落葉飄過羅玲的眼前，目光越過落葉，滿眼儘是金黃，正是秋天的顏色。她踩在地上，葉子和枯枝發出喀嚓的響聲，這是生命的終點，也是生命的起點。
十分鐘，羅玲在幻境中走過了一年輪迴。
“你有美麗的心靈，所有才有這美麗的世界。”小精靈說道，“而前面則是未掌控的世界，那裏是失去秩序的荒地，也是對你的考驗。”
“什麼考驗？”羅玲有些不安地問道。
“你會知道的。”小精靈不再說話，只是在前面帶路。
羅玲跨過小溪，又走上了一個高坡，樹木開始稀疏起來。快到坡頂上的時候，眼前一下子豁然開朗。
“這是……”羅玲難以置信地看着前方。
那是一片廣袤無邊的荒原，包圍着羅玲身後的樹林，而羅玲知道，她走過的那片四季變化的樹林和荒原相比真是小得微不足道。
這裏的天空是灰暗的，像被層層疊疊的烏雲封閉了起來。泥土呈現出詭異的深紫色，沒有樹木，沒有青草，只有怪石嶙峋。荒原上有風，羅玲一出現，它們就狂躁了起來。原本還算平靜的天氣，突然了憑空出現了風暴，夾雜着黑色的冰晶向羅玲撲來，一下子把她逼退了好幾步。
羅玲本想跑回林中避風，但耳旁響起了小精靈的聲音：“你的潛力極其強大，但是修鍊的基礎卻太低，強行塑造這個世界已經傷到了你的本源。在魔法的道路上，你需要付出比別人更痛苦的代價，才能前行。”
“被狂風吹打嗎？”羅玲抵着強風，吃力地問道。
“想要強大，就承受痛苦，不要退卻。”
這有什麼意義？羅玲不明白。不過，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她，不能退縮，她要在風雪中堅持下去。於是她倚靠着一棵大樹，在林子的邊緣承受着風和冰雹的衝擊。
黑冰像針，狂風像刀，切割在她的精神軀體上。她發現，即使不是實體，她也能痛，也能流血。其中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也不知過了多久，羅玲覺得自己已經凍成了一根殘破的冰棍，風雪才小了一些，她睜開眼睛，發現周圍的景象有了些許改變，草地竟然從她腳下延伸了出去，侵蝕了一小塊荒地。
“這到底是……”羅玲剛開口，覺得胸腹一陣巨痛，一股鮮血湧上了喉嚨，但在這個詭異的地方她絲毫不敢大意，硬生生把它咽了下去。
“這就是你的冥想空間。”帶路的小精靈飛到羅玲耳旁，對她說道，“你力量的源泉和痛苦的根源。”
——————————————————————
“這就是你的冥想空間，小子！”蕭晨面前的大漢，穿着一身船長服，帶着大沿帽，嘴裏還叼着一個煙斗。船艙劇烈地搖晃着，蕭晨不得不緊緊抓住了門框，而這位船長卻若無其事地雙手插腰，站在房間裏。
蕭晨覺得他有些眼熟，再仔細想想覺得他和地宮大殿裏的狂戰士很像。只不過，現在他沒有扛着那把大斧子，鬍子也沒有那麼多，這副現代人的打扮，讓蕭晨覺得有些不協調。
船長好像立馬猜到了他在想什麼，有些無奈地說：“我長成這個樣子，都是拜你所賜！”
“我？”蕭晨腦中靈光一閃，“你是我想像出來的？”
船長咧嘴笑了笑道，“反應還不賴嘛。我是《識海影卷》裏的書靈，這周圍的一切，都是你看書的結果。至於我的樣子，脾氣，甚至說話的方式……”他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形，“可能來自於是你最近常想起的某些人吧。”
“你是說，書構造出了這個世界和你？”
“不，是你構造出了這個世界，或者說，你就是這個世界。而我只是幫你搭建這個世界的泥瓦匠。”書靈似乎並不着急，等蕭晨慢慢消化這句話的意思。
“我們在這兒幹什麼？”蕭晨想了一會兒問道。
“幹什麼？你怎麼會問這麼蠢的問題？冥想！冥想空間當然是用來冥想的！這是怎麼回事？怎麼近來讀書的人都是些一無所知的傢伙！你們都沒有老師嗎？而且，你這個傢伙精神世界很不平靜，你的凝神基礎怎麼會這麼差？”船長盯着蕭晨看了一會兒，然後發出一聲驚嘆：“哦！哦！怪不得！看看我發現了什麼，記憶中的異世界？一個外來人。”
蕭晨一臉緊張：“你能讀取我的記憶？”
船長聳聳肩道：“我可是精神領域的大師！不過你緊張什麼，我只能讀到表層的記憶，你想什麼，我才知道什麼。所有這一切都是你的思維告訴我的。一個穿越者而已，管我屁事？我的任務就是幫助看書的人，管他是誰？”
見對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蕭晨稍稍鬆了口氣。
“我……有些糊塗，可能還有些暈船。”他彎着腰，捂着肚子愁眉苦臉地說道。
“你不僅審美差到爆，行動力也夠低的。”船長走到一個舷窗處，用很嫌棄的目光從玻璃上看了看自己的形象。然後拍了一把蕭晨道：“少廢話，跟我來。”
舷窗外風雨交加，根本看不清外面的景象，蕭晨只能跟着書靈艱難地在船體的晃動中前進，他很想吐，但卻又吐不出來，只覺得胃裏有一根棍子在不停地攪動。他跌跌撞撞地跟着船長走過一條走道，爬下樓梯，發覺下面是很空曠的客艙，裏面幾乎沒有座位。這是一條蕭晨十分熟悉的渡輪，他小時候常常坐這樣的船渡江去看望外婆。它可以搭載百來個人和自行車，一般只在內河航行，然而此時它卻翻騰在洶湧波濤中。
果然，當船長打開艙門的時候，潑天的雨水和海浪就沖了進來，把蕭晨全身淋得濕光。他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向外望去，看到了狂怒的大海。
“我們……這是要出去嗎？”蕭晨雙手拉着牆上的扶手，見浪有十幾層樓那麼高，心中自然起了畏懼。他在想像中也沒見過如此可怕的場面：船時而被兩股巨浪夾在谷底，如同萬仞絕壁下的一隻小羊羔；時而又被拋到空中，如同尖峰頂上的一朵小花。蕭晨在加速和減速中掙扎，感受着自由落體和劇烈撞擊的痛苦。門框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他用雙手扒住框沿突起的部分，恨不得把手指插進鋼板里。
他知道如果是現實世界，這艘小船必定會在轉瞬間傾覆，但在冥想空間裏，它卻不停地受着上上下下的折磨。蕭晨不知道冥想空間裏會不會有淹死這個說法，但是在這樣的大浪之間，這艘小船就像狂風中的一粒灰塵，蕭晨只要放鬆一瞬，就會被拋入深海。
“你還真是不一般，小子！你有做瘋子的潛質。哈哈。”船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他走到哪裏，海浪和雨水自然避他而行，顛簸也對他毫無影響。他站到了門口，此時就再沒有一點水能夠進到艙內，海水侵襲到他背後兩尺的位置，就像拍上了礁石，變得粉碎，慢慢退去，“有很多人用過這本書，但我從沒見過這種末日般的景象。”
蕭晨幾乎要趴到地上了。他喘着粗氣，用沙啞的聲音問道：“《識海影卷》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我的世界是這樣的？”
船長想了想說道：“創造者只給了我一個任務，就是幫助讀書的人直面自己的精神世界。精神力一種難以形容，難以描述和難以操控的力量，原本埋藏在潛意識的最底部。而我則會藉助你的經驗，記憶和情緒，把這種力量具象化，讓你看得見，摸得着，從而更方便地修鍊它，然後擁它來操控魔法。只不過……”船長饒有興趣地瞥了一眼身後的大海，“潛意識中蘊含的東西越多，世界就越危險。我見過很多人死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們的世界和你比，真是小意思了。”
“看來是這艘船救了我？”
“沒錯！”船長拍了拍身邊的船艙壁，他指着五步之外的一個開關，說道：“不要過去，用你的意念打開它。”
蕭晨心中不解，他按着對方所說，盯着那開關，想“開燈”這個念頭，只聽咔噠一聲，走道的燈都亮了起來。
“這是？”
“這是控制，這艘船是你精神力量中可控的部分。在這個領域裏，你是安全的。海和天空則相反，它代表着尚未被控制的那部分。掌握了未控制的部分，你就會變強。”
“魔法師都是這樣修鍊的嗎？”蕭晨乾脆坐到了地上。
“你應該感到榮幸，只有夢之塔的魔法師，才有資格這樣修鍊。”船長聳了聳肩道，“走運的傢伙！你快些決定吧，要麼滾回你自己的世界，讓我回去睡覺，我很討厭這個晃個不停的世界。要麼出去和大海搏鬥，控制越來越多的力量，他們把這個叫做‘鍛神’，魔法師一輩子就在鍛造自己的精神力。”
“我會不會淹死在外面？”蕭晨問道。
“這裏沒有真正的死亡，但是你一旦被海浪吞沒，你的思維就會被捲入深層的潛意識，沉睡不醒，那時就只有一種可能，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植物人？”
“嗯，沒錯，我喜歡你頭腦中的這些詞語，‘潛意識’，‘植物人’都很形象，很好用，還有這艘怪船，也挺有意思。”
蕭晨沉默了一小會兒，就決定採取了行動，沒有什麼比學會魔法更重要的了。
他趴到了地上，一手緊緊抓住牆上的踢腳線，另一手掰住地板的縫隙，像蜘蛛一樣，一點一點往艙外爬去。他有點摸出了船身起伏的規律，每次趁着船在浪尖或浪底穩住的瞬間，快速匍匐前進。
船長看着他，露齣戲謔的笑容，他往門外一走，讓出了整個門洞，雨水和海浪頓時再度湧來。蕭晨臨危不亂，一把抓在門檻上，臉緊緊貼着地面頂住了水浪的衝力，然後趁着船從浪尖往下掉時的慣性，一下子撲在甲板外面的欄杆上。他的頭磕到了欄杆的柱子，疼得哼出了聲，不過也終於成功地衝到了船艙外。
這是怎樣廣袤、絢麗又恐怖的世界啊。大海並非他想像的深藍色，而是像打翻了顏料瓶似的，呈現出五彩。或者說，就像是有一些巨大而斑斕的怪獸，潛伏在水底，隔着一層薄薄的水膜發出各色亮光。天空是混沌的漆黑，烏雲在天上翻滾，一直有閃電從空中劈下，把大半個天空照亮，使之變成刻滿了雲紋的浮雕。隆隆的雷聲伴着如注的雨水充斥了蕭晨的感官。讓他戰慄，讓他恐懼，讓他興奮。
“真是個大世界。”船長眯着眼地靠在船艙的外牆上，“可惜啊，可惜。”
蕭晨死死抱住護欄，享受着過山車一樣的刺激，他晃開濕得像布條一樣的頭髮，大吼道：“可惜什麼？”
船長難得地用嚴肅的口吻說道：“思維的方式決定了精神世界的潛力。創造者認為要形成一個完美的世界，這個人的思維需要六個方面的素質：知識面、活躍性、計算力、意志力、想像力和穩定性。沒有人能做到面面俱到，一般的法師有一兩處強項就很不錯了。我進入過很多人的心靈，有的世界局促狹小，有的世界靜滯呆板，有的世界簡陋粗糙，有的世界支離破碎，還有的世界醜陋荒涼。我從沒看過像你這樣……廣博、靈動、豐富，堅韌和華麗的世界……。可惜你有一個最大的不足，就是精神力的穩定性不夠，它太過狂暴，就像那片海一樣！否則，那將是多麼完美的世界啊。”
“怎麼會這樣？”
“我猜這是你還沒有凝神就打開這本書的代價。你以為書頁上的告誡是假的嗎？境界不到，必有代價，沒死已經是大運氣了。”
蕭晨吐出一口口水，咧嘴笑起來，“不過聽上去，即使穩定性差了點，我的世界依然很了不起？”
“哼，我說的只是潛力……死去的幼貓，還沒有老鼠大。沒有成長起來的世界，在力量面前一文不值。”書靈冷笑道，”你還差得太遠太遠。而且魔法是一門精確的藝術，就算你成長起來，不穩定的精神力，也許會讓你的魔法變得很怪異。”
“怪異？”
“想像一下，一個用狼牙棒剔牙的蠢貨，不砸到自己的臉可不容易。哈哈。”
“嘿，那我專給別人剔牙不就成了。”蕭晨反問。
書靈別過臉去，不再搭理他。
“好了，別管這些了。我現在該怎麼做？”蕭晨一邊說話，一邊吐着海水。
“精神的力量蘊藏在這個世界的大海和天空裏，接觸他們，感受他們，用你的意志控制它們，改變它們。就能一點點獲得這種力量。”船長似乎很喜歡看蕭晨倒霉，樂呵呵地說道。
“用人話說：就是被風吹浪打？”
“完全正確！”
“我操……”蕭晨剛剛開口又一個巨浪打上船舷，把他淹沒在銀白色的海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