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將軍令與秋子梨(四)

第152章 將軍令與秋子梨(四)

灶上的水很快便沸了,我翻出一面銅盆,打上滾熱的水端進屋子時,師父已將他污跡斑斑的衣裳也換下了,取了一身師父自己的內衫予他換上,好在他身形體量與師父差不了多少,衣裳也穿得。

才剛系好褲帶,卻光着上半身。他身邊還擺着一個打開的針囊,一整套的銀針,齊齊整整地插在針囊裏頭。

若是在尋常,在生藥鋪子裏,這樣的情形下,總是由師父來施針,倒不是我在意男女授受不親的那些禮教條框,師父從不教我那些沒用的廢話,醫者眼裏哪有什麼男女,在師父眼裏更是沒有矯情做作的虛道理。稍作顧忌,也不過是為了顧全旁人的感受,總有人受不住我在禮教上隨意,彷彿我教他們受了什麼奇恥大辱一般。

我與師父都懶得同他們交際,也不想聽那麼多聒噪,人前便索性做個樣子罷了。可此處不同,杳無人煙,無拘無束,我也能放手隨性地替男子診治。

我上前仔細地聽了一陣他的脈象,師父既教我救他,便絕不肯多一句話,我謹慎又謹慎,生怕漏聽了他脈搏任何一個細微的異常顫動。

其實也不難診出,他腦袋大約是教什麼重物猛烈撞擊過,積了淤血。又因頭盔的防護,替他擋去了一些力道,因此淤血似乎並不很大。

我在一旁的席榻上鋪了被褥,請師父幫手,將他安置在席榻上,脖子下墊了個方枕,好方便我一會兒替他施針。

他的頭面上擦傷、血污、泥土、碎葉,什麼都有,亂七八糟的一團,我也不好施針。我只得先絞起布帛,將他的臉一點點擦拭乾凈。

污了一銅盆的水,才將他的真容擦拭出來,我凝神端詳了片時。但見此人大約三十的年紀,與師父看起來年歲相仿,高眉骨,直鼻樑,白面無須,如無臉上的那些擦傷,只怕還更清雋些。

若不是之前親眼見他鎧甲覆身,並光着的上半身展露着條塊分明的腱子,簡直無法信他是個武將,說是個白面文士才更貼切些。

我捏起銀針,小心地找准了穴位,一根根地扎了下去。好在他昏沉無覺,我下針便沉着篤定了許多,順順利利地便都扎了下去。

“師父,你說他腦袋裏的血瘀能散了么?”我不放心地端詳着自己下的針,擔憂地問道。

師父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淡淡回道:“我怎能知。”說著他抬腿便往外走,“他那匹戰馬倒甚有靈性,傷得也不輕,死了可惜,我看看去。”

這又是師父古怪的道理,馬死了可惜,那人呢?死了不也可惜。他倒是寧願醫馬,也不願醫人。

師父從屋裏出去不多時,邊聽得外面馬咴咴地叫喚,還有蹄子不斷踏地的動靜。我方才看見那馬的四條腿上皆有嵌在皮肉里的尖刺,要將它們全都清乾淨了,須得費一番功夫呢。

我守在那郎將身旁,要替他醒針,若非如此,我早就忍不住跑到門口去看師父要如何同那吃痛受驚的馬周旋,拔了那些荊棘刺。

醒過兩回針,我將他腦袋上的銀針一一取下,收拾起來。可他仍舊紋絲不動地躺着,並未有半點要醒轉的意思。我抓起他的手腕子,又聽了聽脈,彷彿是較方才稍平順了些。

他掉落懸崖時,五內受過震動,多少有些損傷,好在並不嚴重。

我重新打了一盆水,將他身子上的污物慢慢拭去,好在各處施針。拭乾凈了身子,方才瞧出他身上的幾處大創傷,並細細碎碎的小傷若干。這就算是好的了,起碼沒有一處是傷在致命處的。

一直忙活到天擦黑,點上燈燭,我才將他身上各處的傷都處置了一遍,又拿清水擦拭過幾遍,總算是使得他安安穩穩、乾乾淨淨地躺在席榻上了。

及到此時,我的肚腹中才傳來一串細小的“咕嚕”聲,這才意識到,自正午,顆米滴水未進。

糟了。我猛地一拍自己的腦袋,光顧着救治眼前這個,竟將師父給冷在了一旁,這個時辰了,也沒給他做頓飯出來。

我將一床被蓋在那人身上,捂着“嘰咕”作響的肚腹,彎腰走出了屋子。一出屋子,一股出人意料的鮮香直襲過來。

我提鼻用力吸了吸,是雞湯的香味。

師父從灶房出來,手裏拿着幾個餅招呼道:“飯已得了,快過來。”

他將那幾個餅塞進我手裏,轉身又反悔灶房,從裏頭端出一隻粗陶的雙耳鍋來,一面嚷着,“燙,快躲開。”

鮮香跟着他一同從灶房裏沖了出來,師父幾步就到了正殿那屋,將陶鍋重重地置在案上,又將烹茶的泥路等物都挪到了一旁,在案邊坐定,向我催道:“傻站着做什麼,勞忙了一日還不餓么,還不快來用飯。”

“不想師父還會下灶房。”我笑嘻嘻地跟進屋,在他對面坐下。

陶鍋揭開,香氣撲鼻,師父竟燉了一鍋雞湯。

“下半晌打到一隻稚雞。”師父替我盛出一碗湯來,遞到我手裏,“嘗嘗,師父做得可比你差?”

我吃過一碗湯,忽想起東廂房裏還昏昏地躺着一位,也不知他多少日子不曾進食了,便又取了個碗,盛出一碗來另置,以備他萬一醒了腹飢。因此還教師父半真半假地譏笑了幾句,他佯裝拈酸地抱怨不曾見我如此細緻地待過師父。

嚼了一會子餅,我想起了下半晌就想告訴師父的話,遂放下餅,從懷裏摸出一枚鐵質的虎頭小信印來予師父看:“師父,這是我替他拭身時,在他身邊找到的,你瞧瞧。”

師父接過信印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又遞還給我,不見一絲意外之色。

“我瞎猜着,那人會不會就是山下安豐軍中四處尋覓的走失領將……”我端詳着信印上唯一能辨的一個“余”字問道,畢竟虎頭信印,並非隨便什麼人都能用的。

“恐怕你想得不錯。”師父道:“他那身甲胄,只有領軍的郎將才穿得,在安豐鎮時又聽聞安豐軍的領將便是‘余’姓,十有八九錯不了便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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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靈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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