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大道至簡
公孫龍向魏牟問道:“我年少的時候學習古代聖王的主張,長大以後懂得了仁義的行為;能夠把事物的不同與相同合而為一,把一個物體的質地堅硬與顏色潔白分離開來;能夠把不對的說成是對的,把不應認可的看作是合宜的;能夠使百家智士困惑不解,能夠使眾多善辯之口理屈辭窮:我自以為是最為通達的了。如今我聽了莊子的言談,感到十分茫然。不知是我的論辯比不上他呢,還是我的知識不如他呢?現在我已經沒有辦法再開口了,冒昧地向你請教其中的道理。”
魏牟靠着几案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後又仰頭朝天笑着說:“你不曾聽說過那淺井裏的青蛙嗎?井蛙對東海里的鱉說:‘我實在快樂啊!我跳躍玩耍於井口欄杆之上,進到井裏便在井壁磚塊破損之處休息。跳入水中井水漫入腋下並且托起我的下巴,踏入泥里泥水就蓋住了我的腳背,回過頭來看看水中的那些赤蟲、小蟹和蝌蚪,沒有誰能像我這樣的快樂!再說我獨佔一坑之水、盤踞一口淺井的快樂,這也是極其稱心如意的了。你怎麼不隨時來井裏看看呢?’東海之鱉左腳還未能跨入淺井,右膝就已經被絆住。於是遲疑了一陣子之後又把腳退了出來,把大海的情況告訴給淺井的青蛙,說:‘千里的遙遠,不足以稱述它的大;千仞的高曠,不足於探究它的深。夏禹時代十年裏有九年水澇,而海水不會因此增多;商湯的時代八年裏有七年大旱,而岸邊的水位不會因此下降。不因為時間的短暫與長久而有所改變,不因為雨量的多少而有所增減,這就是東海最大的快樂。’淺井之蛙聽了這一席話,驚惶不安,茫然不知所措。再說你公孫龍的才智還不足以知曉是與非的境界,卻還想去察悉莊子的言談,這就像驅使蚊蟲去背負大山,驅使馬蚿蟲到河水裏去奔跑,必定是不能勝任的。而你的才智不足以通曉極其玄妙的言論,竟自去迎合那些一時的勝利,這不就像是淺井裏的青蛙嗎?況且莊子的思想主張正俯極黃泉登臨蒼天,不論南北,釋然四散通達無阻,深幽沉寂不可探測;不論東西,起於幽深玄妙之境,返歸廣闊通達之域。你竟拘泥淺陋地用察視的辦法去探尋它的奧妙,用論辯的言辭去索求它的真諦,這隻不過是用竹管去窺視高遠的蒼天,用錐子去測量渾厚的大地,不是太渺小了嗎!你還是走吧!而且你就不曾聽說過那燕國壽陵的小子到趙國的邯鄲去學習走步之事嗎?未能學會趙國的本事,又丟掉了他原來的本領,最後只得爬着回去了。現在你還不儘快離開我這裏,必將忘掉你原有的本領,而且也必將失去你原有的學業。”
公孫龍聽了這一番話張大着口而不能合攏,舌頭高高抬起而不能放下,於是快速地逃走了。
莊子在濮水邊垂釣,楚王派遣兩位大臣先行前往致意,說:“楚王願將國內政事委託給你而勞累你了。”
莊子手把釣竿頭也不回地說:“我聽說楚國有一神龜,已經死了三千年了,楚王用竹箱裝着它,用巾飾覆蓋著它,珍藏在宗廟裏。這隻神龜,是寧願死去為了留下骨骸而顯示尊貴呢,還是寧願活着在泥水裏拖着尾巴呢?”兩位大臣說:“寧願拖着尾巴活在泥水裏。”莊子說:“你們走吧!我仍將拖着尾巴生活在泥水裏。”
惠子在梁國做宰相,莊子前往看望他。有人對惠子說:“莊子來梁國,是想取代你做宰相。”於是惠子恐慌起來,在都城內搜尋莊子,整整三天三夜。
莊子前往看望惠子,說:“南方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鵷,你知道嗎?鵷從南海出發飛到北海,不是梧桐樹它不會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實它不會進食,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會飲用。正在這時一隻鷂鷹尋覓到一隻腐爛了的老鼠,鵷剛巧從空中飛過,鷂鷹抬頭看着鵷,發出一聲怒氣:‘嚇’!如今你也想用你的梁國來怒叱我嗎?”
莊子和惠子一道在濠水的橋上遊玩。莊子說:“白儵魚游得多麼悠閑自在,這就是魚兒的快樂。”惠子說:“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的快樂?”莊子說:“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兒的快樂?”惠子說:“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魚,你不知道魚的快樂,也是完全可以肯定的。”莊子說:“還是讓我們順着先前的話來說。你剛才所說的‘你怎麼知道魚的快樂’的話,就是已經知道了我知道魚兒的快樂而問我,而我則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魚兒快樂的。”
“至樂”是首句中的兩個字,意思是最大的快樂。人生在世什麼是最大的快樂呢?人應怎樣對待生和死呢?篇文的內容就在於討論、回答這樣的問題。
全文自然分成七個部分。第一部分至“人也孰能得無為哉”,連續五句提問后,列舉並逐一批評了世人對苦和樂的看法,指出從來就沒有什麼真正的快樂,所謂“至樂”也就是“無樂”。第二部分至“故止也”,寫莊子妻子死時鼓盆而歌的故事,借莊子的口指出人的死生乃是氣的聚合與流散,猶如四季的更替。第三部分至“我又何惡焉”,指出“死生如晝夜”,人只能順應這一自然變化。第四部分至“復為人間之勞乎”,借髑髏之口寫出人生在世的拘累和勞苦。第五部分至“是之謂條達而福持”,借孔子之口講述一個寓言故事,指出人為的強求只能造下災禍,一切都得任其自然。第六部分至“予果歡乎”,指出人的死生都不足以憂愁與歡樂。餘下為第七部分,寫物種的演變,這一演變的過程當然是不科學的,沒有根據的,其目的在於說明萬物從“機”產生,又回到“機”,人也不例外;從而照應了首段,人生在世無所謂“至樂”,人的死與生也只是一種自然的變化。
天下有最大的快樂還是沒有呢?有可以存活身形的東西還是沒有呢?現在,應該做些什麼又依據什麼?迴避什麼又安心什麼?靠近什麼又捨棄什麼?喜歡什麼又討厭什麼?
世上的人們所尊崇看重的,是富有、高貴、長壽和善名;所愛好喜歡的,是身體的安適、豐盛的食品、漂亮的服飾、絢麗的色彩和動聽的樂聲;所認為低下的,是貧窮、卑微、短命和惡名;所痛苦煩惱的,是身體不能獲得舒適安逸、口裏不能獲得美味佳肴、外形不能獲得漂亮的服飾、眼睛不能看到絢麗的色彩、耳朵不能聽到悅耳的樂聲;假如得不到這些東西,就大為憂愁和擔心,以上種種對待身形的作法實在是太愚蠢啊!
富有的人,勞累身形勤勉操作,積攢了許許多多財富卻不能全部享用,那樣對待身體也就太不看重了。高貴的人,夜以繼日地苦苦思索怎樣才會保全權位和厚祿與否,那樣對待身體也就太忽略了。人們生活於世間,憂愁也就跟着一道產生,長壽的人整日裏糊糊塗塗,長久地處於憂患之中而不死去,多麼痛苦啊!那樣對待身體也就太疏遠了。剛烈之士為了天下而表現出忘身殉國的行為,可是卻不足以存活自身。我不知道這樣的行為是真正的好呢,還是實在不能算是好呢?如果認為是好行為,卻不足以存活自身;如果認為不是好行為,卻又足以使別人存活下來。所以說:“忠誠的勸諫不被接納,那就退讓一旁不再去爭諫。”伍子胥忠心勸諫以致身受殘戮,如果他不努力去爭諫,忠臣的美名也就不會成就。那麼果真又有所謂好還是沒有呢?
如今世俗所從事與所歡欣的,我又不知道那快樂果真是快樂呢,果真不是快樂呢?我觀察那世俗所歡欣的東西,大家都全力去追逐,拚死競逐的樣子真像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人人都說這就是最為快樂的事,而我並不看作就是快樂,當然也不認為不是快樂。那麼,世上果真有快樂還是沒有呢?我認為無為就是真正的快樂,但這又是世俗的人所感到最痛苦和煩惱的。所以說:“最大的快樂就是沒有快樂,最大的榮譽就是沒有榮譽。”
天下的是非果真是未可確定的。雖然如此,無為的觀點和態度可以確定是非。最大的快樂是使自身存活,而唯有無為算是最接近於使自身存活的了。請讓我說說這一點。蒼天無為因而清虛明澈,大地無為因而濁重寧寂,天與地兩個無為相互結合,萬物就全都能變化生長。恍恍惚惚,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產生出來!惚惚恍恍,沒有一點兒痕迹!萬物繁多,全從無為中繁衍生殖。所以說,天和地自清自寧無心去做什麼卻又無所不生無所不做,而人誰又能夠做到無為呢!
莊子到楚國去,途中見到一個骷髏,枯骨突露呈現出原形。莊子用馬鞭從側旁敲了敲。於是問道:“先生是貪求生命、失卻真理,因而成了這樣呢?抑或你遇上了亡國的大事,遭受到刀斧的砍殺,因而成了這樣呢?抑或有了不好的行為,擔心給父母、妻兒子女留下恥辱,羞愧而死成了這樣呢?抑或你遭受寒冷與飢餓的災禍而成了這樣呢?抑或你享盡天年而死去成了這樣呢?”莊子說罷,拿過骷髏,用作枕頭而睡去。
到了半夜,骷髏給莊子顯夢說:“你先前談話的情況真像一個善於辯論的人。看你所說的那些話,全屬於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沒有上述的憂患了。你願意聽聽人死後的有關情況和道理嗎?”莊子說:“好。”骷髏說:“人一旦死了,在上沒有國君的統治,在下沒有官吏的管轄;也沒有四季的操勞,從容安逸地把天地的長久看作是時令的流逝,即使南面為王的快樂,也不可能超過。”莊子不相信,說:“我讓主管生命的神來恢復你的形體,為你重新長出骨肉肌膚,返回到你的父母、妻子兒女、左右鄰里和朋友故交中去,你希望這樣做嗎?”骷髏皺眉蹙額,深感憂慮地說:“我怎麼能拋棄南面稱王的快樂而再次經歷人世的勞苦呢?”
顏淵向東到齊國去,孔子十分憂慮。子貢離開座席上前問道:“學生冒昧地請問,顏淵往東去齊國,先生面呈憂色,這是為什麼呢?”
孔子說:“你的提問實在是好啊!當年管仲有句話,我認為說得很好:‘布袋小的不可能包容大東西,水桶上的繩索短了不可能汲取深井裏的水。’如此說來,就應當看作是稟受天命而形成形體,形體雖異卻各有適宜的用處,全都是不可以隨意添減改變的。我擔憂顏淵跟齊侯談論堯、舜、黃帝治理國家的主張,而且還進一步地推重燧人氏、神農氏的言論。齊侯必將要求自己而苦苦思索,卻仍不能理解,不理解必定就會產生疑惑,一旦產生疑惑便會遷怒對方而殺害他。
“況且你不曾聽說過嗎?從前,一隻海鳥飛到魯國都城郊外停息下來,魯國國君讓人把海鳥接到太廟裏供養獻酒,奏‘九韶’之樂使它高興,用‘太牢’作為膳食。海鳥竟眼花繚亂憂心傷悲,不敢吃一塊肉,不敢飲一杯酒,三天就死了。這是按自己的生活習性來養鳥,不是按鳥的習性來養鳥。按鳥的習性來養鳥,就應當讓鳥棲息於深山老林,遊戲於水中沙洲,浮遊於江河湖澤、啄食泥鰍和小魚,隨着鳥群的隊列而止息,從容自得、自由自在地生活。它們最討厭聽到人的聲音,又為什麼還要那麼喧鬧嘈雜呢?咸池、九韶之類的著名樂曲,演奏於廣漠的原野,鳥兒聽見了騰身高飛,野獸聽見了驚惶逃遁,魚兒聽見了潛下水底,一般的人聽見了,相互圍着觀看不休。魚兒在水裏才能生存,人處在水裏就會死去,人和魚彼此間必定有不同之處,他們的好惡因而也一定不一樣。所以前代的聖王不強求他們具有劃一的能力,也不等同他們所做的事情。名義的留存在於符合實際,合宜的措置在於適應自然,這就叫條理通達而福德長久地得到保持。”
列子外出遊玩,在道旁吃東西,看見一個上百年的死人的頭骨,拔掉周圍的蓬草指着骷髏說:“只有我和你知道你是不曾死、也不曾生的。你果真憂愁嗎?我又果真快樂嗎?”
物類千變萬化源起於微細狀態的“幾”,有了水的滋養便會逐步相繼而生,處於陸地和水面的交接處就形成青苔,生長在山陵高地就成了車前草,車前草獲得糞土的滋養長成烏足,烏足的根變化成土蠶,烏足的葉子變化成蝴蝶。蝴蝶很快又變化成為蟲,生活在灶下,那樣子就像是蛻皮,它的名字叫做灶馬。灶馬一千天以後變化成為鳥,它的名字叫做干余骨。干余骨的唾沫長出蟲子斯彌,斯彌又生出蠛蠓。頤輅從蠛蠓中形成,黃軦從九猷中長出;蠓子則產生於螢火蟲。羊奚草跟不長筍的老竹相結合,老竹又生出青寧蟲;青寧蟲生出豹子,豹子生出馬,馬生出人,而人又返歸造化之初的渾沌中。萬物都產生於自然的造化,又全都回返自然的造化。
“盜跖”為一人名,指稱一個名叫跖的大盜,本篇以人物之名為篇名。《盜跖》內容的中心是抨擊儒家,指斥儒家觀點的虛偽性和欺騙性,主張返歸原始,順其自然。
本篇寫了三個寓言故事,自然地分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至“幾不免虎口哉”,寫盜跖與孔子的對話,孔子規勸盜跖,反被盜跖嚴加指斥,稱為“巧偽”之人。盜跖用大量古往今來的事例,證明儒家聖君、賢士、忠臣的觀念都是與事實不相符合的,儒家的主張是行不通的,就連孔子自己也“不容身於天下”,因為他“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盜跖”是先秦時代里一位著名的叛逆者,稱他為“盜”當然是基於封建統治者的觀點,孔子眼裏的盜跖就是“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的、吃人肝的人物,但同時又不得不讚美他“心如湧泉,意如飄風”,而且兼有“三德”。第一部分是全文的主體部分,因篇幅較長註譯時劃分為前後兩個部分。第二部分至“離其患也”,寫子張和滿苟得的對話,一個立足於名,一個立足於利,通過其間的辯論更進一步揭示出儒家說教的虛偽性,並且明確提出了“反殉而天”、“與道徘徊”的主張,與其追求虛假的仁義,不如“從天之理,順其自然。餘下為第三部分,寫無足和知和的對話,一個尊崇權勢與富有,一個反對探求、抨擊權貴,通過其間的討論進一步明確提出“不以美害生”、“不以事害己”的主張。
本篇歷來認為是偽作,或認為是後學者所為。通觀全篇,第一部分與二、三部分的語言風格也很不一樣,第一部分一氣呵下,直陳胸意,淋漓盡致,不拖泥帶水,與《莊子》內篇離奇婉曲的風格迥異;二、三部分又晦澀不暢,顯得十分費解。
孔子跟柳下季是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名叫盜跖。盜跖的部下有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擾各國諸侯;穿室破門,掠奪牛馬,搶劫婦女;貪財妄親,全不顧及父母兄弟,也不祭祀祖先。他所經過的地方,大國避守城池,小國退入城堡,百姓被他弄得很苦。孔子對柳下季說:“大凡做父母的,必定能告誡自己的子女,做兄長的,必定能教育自己的弟弟。假如做父親的不能告誡自己的子女,做兄長的不能教育自己的兄弟,那麼父子、兄弟之間的親密關係也就沒有什麼可貴的了。如今先生你,是當世的賢士,然而兄弟卻被叫作盜跖,成為天下的禍害,而且不能加以管教,我私下裏替先生感到羞愧。我願意替你前去說服他。”柳下季說:“先生談到做父親的必定能告誡自己的子女,做兄長的必定能教育自己的弟弟,假如子女不聽從父親的告誡,兄弟不接受兄長的教育,即使像先生今天這樣能言善辯,又能拿他怎麼樣呢?而且盜跖的為人,思想活躍猶如噴涌的泉水,感情變化就像驟起的暴風,勇武強悍足以抗擊敵人,巧言善辯足以掩蓋過失,順從他的心意他就高興,違背他的意願他就發脾氣,容易用言語侮辱別人。先生千萬不要去見他。”
孔子不聽,讓顏回駕車,子貢作驂乘,前去會見盜跖。盜跖正好在泰山的南麓休整隊伍,將人肝切碎后吃掉。孔子下了車走上前去,見了稟報的人員說:“魯國人孔丘,聽說將軍剛毅正直,多多拜託轉達我前來拜見的心意。”
稟報的人入內通報,盜跖聽說孔子求見勃然大怒,雙目圓睜亮如明星,頭髮怒起直衝帽頂,說:“這不就是那魯國的巧偽之人孔丘嗎?替我告訴他:‘你矯造語言,托偽於文王、武王的主張;你頭上帶着樹杈般的帽子,腰上圍着寬寬的牛皮帶,滿口的胡言亂語;你不種地卻吃得不錯,不織布卻穿得講究;你整天搖唇鼓舌,專門製造是非,用以迷惑天下的諸侯,使天下的讀書人全都不能返歸自然的本性,而且虛妄地標榜盡孝尊長的主張以僥倖得到封侯的賞賜而成為富貴的人。你實在是罪大惡極,快些滾回去!要不然,我將把你的心肝挖出來增加午餐的膳食!’”
孔子再次請求通報接見,說:“我榮幸地跟柳下季相識,誠懇希望能夠面見將軍。”稟報人員再次通報,盜跖說:“叫他進來!”孔子小心翼翼地快步走進帳去,又遠離坐席連退數步,向盜跖深深施禮。盜跖一見孔子大怒不已,伸開雙腿,按着劍柄怒睜雙眼,喊聲猶如哺乳的母虎,說:“孔丘你上前來!你所說的話,合我的心意有你活的,不合你的心意你就等着一死。”
孔子說:“我聽說,大凡天下人有三種美德:生就魁梧高大,長得漂亮無雙,無論少小年長高貴卑賤見到他都十分喜歡,這是上等的德行;才智能夠包羅天地,能力足以分辨各種事物,這是中等的德行;勇武、慓悍、果決、勇敢,能夠聚合眾人統率士兵,這是下一等的德行。大凡人們有此一種美德,足以南面稱王了。如今將軍同時具備了上述三種美德,你高大魁梧身長八尺二寸,面容和雙眼熠熠有光,嘴唇鮮紅猶如硃砂,牙齒整齊猶如編貝,聲音洪亮合於黃鐘,然而名字卻叫盜跖,我暗暗為將軍感到羞恥並且認為將軍不應有此惡名。將軍如果有意聽從我的勸告,我將南邊出使吳國越國,北邊出使齊國魯國,東邊出使宋國衛國,西邊出使晉國秦國,派人為將軍建造數百里的大城,確立數十萬戶人家的封邑,尊將軍為諸侯,跟天下各國更除舊怨開啟新的一頁,棄置武器休養士卒,收養兄弟,供祭祖先。這才是聖人賢士的作為,也是天下人的心愿。”
盜跖大怒說:“孔丘上前來!凡是可以用利祿來規勸、用言語來諫正的,都只能稱作愚昧、淺陋的普通順民。如今我身材高大魁梧面目英俊美好,人人見了都喜歡,這是我的父母給我留下的美德。你孔丘即使不當面吹捧我,我難道不知道嗎?而且我聽說,喜好當面誇獎別人的人,也好背地裏詆毀別人。如今你把建造大城、匯聚眾多百姓的意圖告訴給我,這是用功利來誘惑我,而且是用對待普通順民的態度來對待我,這怎麼可以長久呢!城池最大的,莫過於整個天下。堯舜擁有天下,子孫卻沒有立錐之地;商湯與周武王立做天子,可是後代卻遭滅絕,這不是因為他們貪求佔有天下的緣故嗎?
“況且我還聽說,古時候禽獸多而人少,於是人們都在樹上築巢而居躲避野獸,白天拾取橡子,晚上住在樹上,所以稱他們叫做有巢氏之民。古時候人們不知道穿衣,夏天多多存積柴草,冬天就燒火取暖,所以稱他們叫做懂得生存的人。到了神農時代,居處是多麼安靜閑暇,行動是多麼優遊自得,人們只知道母親,不知道父親,跟麋鹿生活在一起,自己耕種自己吃,自己織布自己穿,沒有傷害別人的心思,這就是道德鼎盛的時代。然而到了黃帝就不再具有這樣的德行,跟蚩尤在涿鹿的郊野上爭戰,流血百里。堯舜稱帝,設置百官,商湯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殺死了紂王。從此以後,世上總是依仗強權欺凌弱小,依仗勢眾侵害寡少。商湯、武王以來,就都是屬於篡逆叛亂的人了。
“如今你研修文王、武王的治國方略,控制天下的輿論,一心想用你的主張傳教後世子孫,穿着寬衣博帶的儒式服裝,說話與行動矯揉造作,用以迷惑天下的諸侯,而且一心想用這樣的辦法追求高官厚祿,要說大盜再沒有比你大的了。天下為什麼不叫你作盜丘,反而竟稱我是盜跖呢?你用甜言蜜語說服了子路讓他死心塌地地跟隨你,使子路去掉了勇武的高冠,解除了長長的佩劍,受教於你的門下,天下人都說你孔子能夠制止暴力禁絕不軌。可是後來,子路想要殺掉篡逆的衛君卻不能成功,而且自身還在衛國東門上被剁成了肉醬,這就是你那套說教的失敗。你不是自稱才智的學士、聖哲的人物嗎?卻兩次被逐出魯國,在衛國被人鏟削掉所有足跡,在齊國被逼得走投無路,在陳國蔡國之間遭受圍困,不能容身於天下。而你所教育的子路卻又遭受如此的禍患,做師長的沒有辦法在社會上立足,做學生的也就沒有辦法在社會上為人,你的那套主張難道還有可貴之處嗎?
“世上所尊崇的,莫過於黃帝,黃帝尚且不能保全德行,而征戰於涿鹿的郊野,流血百里。唐堯不慈愛,虞舜不孝順,大禹半身不遂,商湯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出兵征討商紂,文王曾經被囚禁在羑里。這以上的六個人,都是世人所尊崇的,但是仔細評論起來,都是因為追求功利迷惑了真性而強迫自己違反了自然的稟賦,他們的做法實在是極為可恥的。
“世人所稱道的賢士,就如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讓了孤竹國的君位,卻餓死在首陽山,屍體都未能埋葬。鮑焦着意清高非議世事,竟抱着樹木而死去。申徒狄多次進諫不被採納,背着石塊投河而死,屍體被魚鱉吃掉。介子推算是最忠誠的了,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給晉文公吃,文公返國后卻背棄了他,介子推一怒之下逃出都城隱居山林,也抱着樹木焚燒而死。尾生跟一女子在橋下約會,女子沒有如期赴約,河水湧來尾生卻不離去,竟抱着橋柱子而淹死。這以上的六個人,跟肢解了的狗、沉入河中的豬以及拿着瓢到處乞討的乞丐相比沒有什麼不同,都是重視名節輕生赴死,不顧念身體和壽命的人。
“世人所稱道的忠臣,沒有超過王子比乾和伍子胥的了。伍子胥被拋屍江中,比干被剖心而死,這兩個人,世人都稱作忠臣,然而最終被天下人譏笑。從上述事實看來,直到伍子胥、王子比干之流,都是不值得推崇的。
“你孔丘用來說服我的,假如告訴我怪誕離奇的事,那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假如告訴我人世間實實在在的事,不過如此而已,都是我所聽聞的事。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人之常情,眼睛想要看到色彩,耳朵想要聽到聲音,嘴巴想要品嘗滋味,志氣想要滿足、充沛。人生在世高壽為一百歲,中壽為八十歲,低壽為六十歲,除掉疾病、死喪、憂患的歲月,其中開口歡笑的時光,一月之中不過四、五天罷了。天與地是無窮盡的,人的死亡卻是有時限的,拿有時限的生命託付給無窮盡的天地之間,迅速地消逝就像是千里良駒從縫隙中驟然馳去一樣。凡是不能夠使自己心境獲得愉快而頤養壽命的人,都不能算是通曉常理的人。
“你孔丘所說的,全都是我想要廢棄的,你趕快離開這裏滾回去,不要再說了!你的那套主張,顛狂失性鑽營奔逐,全都是巧詐、虛偽的東西,不可能用來保全真性,有什麼好談論的呢!”
孔子一再拜謝快步離去,走出帳門登上車子,三次失落拿在手裏的韁繩,眼光失神模糊不清,臉色猶如死灰,低垂着頭靠在車前的橫木上,頹喪地不能大口喘氣。回到魯國東門外,正巧遇上了柳下季。柳下季說:“近來多日不見心裏很不踏實,看看你的車馬好像外出過的樣子,恐怕是前去見到盜跖了吧?”孔子仰天長嘆道:“是的。”柳下季說:“盜跖莫不是像先前我所說的那樣違背了你的心意吧?”孔子說:“正是這樣。我這樣做真叫做沒有生病而自行扎針一樣,自找苦吃,急急忙忙地跑去撩撥虎頭、編理虎鬚,幾乎不免被虎口吞掉啊!”
子張向滿苟得問道:“怎麼不推行合於仁義的德行呢?沒有德行就不能取得別人的信賴,不能取得別人的信賴就不會得到任用,不能得到任用就不會得到利益。所以,從名譽的角度來觀察,從利祿的角度來考慮,能夠實行仁義就真是這樣的。假如棄置名利,只在內心求得反思,那麼士大夫的所作所為,也不可能一天不講仁義啊!”滿苟得說:“沒有羞恥的人才會富有,善於吹捧的人才會顯貴。大凡獲得名利最大的,幾乎全在於無恥而多言。所以,從名譽的角度來觀察,從利祿的角度來考慮,能夠吹捧就真是這樣的。假如棄置名利,只在內心求得反思,那麼士大夫的所作所為,也就只有保持他的天性了啊!”子張說:“當年桀與紂貴為天子,富有到佔有天下,如今對地位卑賤的奴僕說,你的品行如同桀紂,那麼他們定會慚愧不已,產生不服氣的思想,這是因為桀紂的所作所為連地位卑賤的人也瞧不起。仲尼和墨翟窮困到跟普通百姓一樣,如今對官居宰相地位的人說,你的品行如同仲尼和墨翟,那麼他一定會除去傲氣謙恭地說自己遠遠比不上,這是因為士大夫確實有可貴的品行。所以說,勢大為天子,未比就尊貴;窮困為普通百姓,未必就卑賤;尊貴與卑賤的區別,決定了德行的美醜。”滿苟得說:“小的盜賊被拘捕,大的強盜卻成了諸侯,諸侯的門內,方才存有道義之士。當年齊桓公小白殺了兄長、娶了嫂嫂而管仲卻做了他的臣子,田成子常殺了齊簡公自立為國君而孔子卻接受了他贈與的布帛。談論起來總認為桓公、田常之流的行為卑下,做起來又總是使自己的行為更加卑下,這就是說言語和行動的實情在胸中相互矛盾和鬥爭,豈不是情理上極不相合嗎!所以古書上說過:誰壞誰好?成功的居於尊上之位,失敗的淪為卑下之人。”
子張說:“你不推行合於仁義的德行,就必將在疏遠與親近之間失去人倫關係,在尊貴與卑賤之間失去規範和準則,在長上與幼小之間失去先後序列;這樣一來五倫和六位,又拿什麼加以區別呢?”滿苟得說:“堯殺了親生的長子,舜流放了同母的兄弟,親疏之間還有倫常可言嗎?商湯逐放夏桀,武王殺死商紂,貴賤之間還有準則可言嗎?王季被立為長子,周公殺了兩個哥哥,長幼之間還有序列可言嗎?儒家偽善的言辭,墨家兼愛的主張,‘五紀’和‘六位’的序列關係還能有區別嗎?
“而且你心裏所想的正在於名,我心裏所想的正為了利。名與利的實情,不合於理,也不明於道。我往日跟你在無約面前爭論不休:‘小人為財而死,君子為名獻身。然而他們變換真情、更改本性的原因,卻沒有不同;而竟至捨棄該做的事而不惜生命地追逐不該尋求的東西,那是同一樣的。’所以說,不要去做小人,反過來追尋你自己的天性;不要去做君子,而順從自然的規律。或曲或直,順其自然;觀察四方,跟隨四時變化而消長。或是或非,牢牢掌握循環變化的中樞;獨自完成你的心意,跟隨大道往返進退。不要執着於你的德行,不要成就於你所說的規範;那將會喪失你的稟性。不要為了富有而勞苦奔波,不要為了成功而不惜獻身,那將會捨棄自然的真性。比干被剖心,子胥被挖眼,這是忠的禍害;直躬出證父親偷羊,尾生被水淹死,這是信的禍患;鮑焦抱樹而立、乾枯而死,申生寧可自縊也不申辯委屈,這是廉的毒害;孔子不能為母送終,匡子發誓不見父親,這是義的過失。這些現象都是上世的傳聞,當代的話題,總認為士大夫必定會讓自己的言論正直,讓自己的行動跟着去做,所以深受災殃,遭逢如此的禍患。”
無足向知和問道:“人們終究沒有誰不想樹立名聲並獲取利祿的。那個人富有了人們就歸附他,歸附他也就自以為卑下,以自己為卑下就更會尊崇富有者。受到卑下者的尊崇,就是人們用來延長壽命、安康體質、快樂心意的辦法。如今唯獨你在這方面沒有慾念,是才智不夠用呢?還是有了念頭而力量不能達到呢?抑或推行正道而一心不忘呢?”
知和說:“如今有這麼一個興名就利的人,就認為跟自己是同時生、同鄉處,而且認為是超越了世俗的人了;其實這樣的人內心裏全無主心,用這樣的辦法去看待古往今來和是非的不同,只能是混同流俗而融合於世事。捨棄了貴重的生命,離開了最崇高的大道,而追求他一心想要追求的東西;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延長壽命、安康體質、快樂心意的辦法,不是跟事理相去太遠嗎!悲傷所造成的痛苦,愉快所帶來的安適,對身體的影響自己不能看清;驚慌所造成的恐懼,歡欣所留下的喜悅,對於心靈的影響自己也不可能看清。知道一心去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卻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去做,所以尊貴如同天子,富裕到佔有天下,卻始終不能免於憂患。”
無足說:“富貴對於人們來說,沒有什麼不利的,享盡天下的美好並擁有天下最大的權勢,這是道德極高尚的人所不能得到的,也是賢達的人所不能趕上的;挾持他人的勇力用以顯示自己的威強,把握他人的智謀用以表露自己的明察,憑藉他人的德行用以贏得賢良的聲譽,雖然沒有享受過國家權力所帶來的好處卻也像君父一樣威嚴。至於說到樂聲、美色、滋味、權勢對於每一個人,心裏不等到學會就自然喜歡,身體不需要模仿早已習慣。慾念、厭惡、迴避、俯就,本來就不需要師傳,這是人的稟性。天下人即使都認為我的看法不對,誰又能擺脫這一切呢?”
知和說:“睿智的人的做法,總是依從百姓的心思而行動,不去違反民眾的意願,所以,知足就不會爭鬥,無所作為因而也就無有所求。不能知足所以貪求不已,爭奪四方財物卻不自認為是貪婪;心知有餘所以處處辭讓,捨棄天下卻不自認為清廉。廉潔與貪婪的實情,並不是因為迫於外力,應該轉回頭來察看一下各自的稟賦。身處天子之位卻不用顯貴傲視他人,富裕到擁有天下卻不用財富戲弄他人。想一想它的後患,再考慮考慮事情的反面,認為有害於自然的本性,所以拒絕而不接受,並不是要用它來求取名聲與榮耀。堯與舜做帝王天下和睦團結,並非行仁政於天下,而是不想因為追求美好而損害生命;善卷與許由能夠得到帝王之位卻辭讓不受,也不是虛情假意的謝絕禪讓,而是不想因為治理天下危害自己的生命。這些人都能趨就其利,辭避其害,因而人們稱譽他們是賢明的人,可見賢明的稱譽也是可以獲取的,不過他們的本心並非建樹個人的名譽。”
無足說:“必定要保持自己的名聲,即使勞苦身形、謝絕美食、儉省給養以維持生命,那麼這一定是個長期疾病睏乏而沒有死去的人。”
知和說:“均平就是幸福,有餘便是禍害,物類莫不是這樣,而財物更為突出。如今富有的人,耳朵謀求鐘鼓、簫笛的樂聲,嘴巴滿足於肉食、佳釀的美味,因而觸發了他的慾念,遺忘了他的事業,真可說是迷亂極了;深深地陷入了憤懣的盛氣之中,像背着重荷爬行在山坡上,真可說是痛苦極了;貪求財物而招惹怨恨,貪求權勢而耗盡心力,安靜閑居就沉溺於嗜欲,體態豐腴光澤就盛氣凌人,真可說是發病了;為了貪圖富有追求私利,獲取的財物堆得像齊耳的高牆也不知滿足,而且越是貪婪就越發不知收斂,真可說是羞辱極了;財物囤積卻沒有用處,念念不忘卻又不願割捨,滿腹的焦心與煩惱,企求增益永無休止,真可說是憂愁極了;在家內總擔憂竊賊的傷害,在外面總害怕寇盜的殘殺,在內遍設防盜的塔樓和射箭的孔道,在外不敢獨自行走,真可說是畏懼極了。以上的六種情況,是天下最大的禍害,全都遺忘不求審察,等到禍患來臨,想要傾家蕩產保全性命,只求返歸貧窮求得一日的安寧也不可能。所以,從名聲的角度來觀察卻看不見,從利益的角度來探求卻得不到,使心意和身體受到如此困擾地竭力爭奪名利,豈不迷亂嗎!”
南榮趎虔敬地端正而坐,說:“像我這樣的人已經年紀大了,將怎樣學習才能達到你所說的那種境界呢?”庚桑楚說:“保全你的身形,護養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慮為求取私利而奔波勞苦。像這樣三年時間,那就可以達到我所說的那種境界了。”南榮趎說:“盲人的眼睛和普通人的眼睛,彼此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而盲人的眼睛卻看不見東西;聾子的耳朵和普通人的耳朵,彼此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而聾子的耳朵卻聽不見聲音;瘋狂人的樣子與普遍人的樣子,彼此之間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而瘋狂人卻不能把持自己。形體與形體之間本是相通的,但出現不同的感知是外物有什麼使之區別嗎?還是希望獲得卻始終未能獲得呢?如今先生對我說:‘保全你的身形,護養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慮為求取私利而奔波勞苦。’我只不過勉強聽到耳里罷了!”
庚桑楚說:“我的話說盡了。小土蜂不能孵化出豆葉蟲,越雞不能孵化天鵝蛋,而魯雞卻能夠做到。雞與雞,它們的稟賦並沒有什麼不同,有的能做到有的不能做到,是因為它們的本領原本就有大有小。拿現在說我的才幹就很小,不足以使你受到感化,你何不到南方去拜見老子?”
南榮趎帶足乾糧,走了七天七夜來到老子的住所。老子說:“你是從庚桑楚那兒來的吧?”南榮趎說:“是的。”老子說:“怎麼跟你一塊兒來的人如此多呢?”南榮趎恐懼地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身後。老子說:“你不知道我所說的意思嗎?”南榮趎低下頭來羞慚滿面,而後仰面嘆息:“現在我已忘記了我應該怎樣回答,因為我忘掉了我的提問。”老子說:“什麼意思呢?”南榮趎說:“不聰明嗎?人們說我愚昧無知。聰明嗎?反而給身體帶來愁苦和危難。不具仁愛之心便會傷害他人,推廣仁愛之心反而給自身帶來愁苦和危難。不講信義便會傷害他人,推廣信義反而給自己帶來愁苦和危難。這三句話所說的情況,正是我憂患的事,希望因為庚桑楚的引介而獲得賜教。”老子說:“剛來時我察看你眉宇之間,也就藉此了解了你的心思。如今你的談話更證明了我的觀察。你失神的樣子真像是失去了父母,又好像在舉着竹竿探測深深的大海。你確實是一個喪失了真性的人啊,是那麼迷惘而又昏昧!你一心想返歸你的真情與本性卻不知道從哪裏做起,實在是值得同情啊!”
南榮趎回到寓所,求取自己所喜好的東西,捨棄自己所討厭的東西,整整十天愁思苦想,再去拜見老子。老子說:“你作了自我反省,鬱郁不安的心情實在是沉重啊!然而你心中那充滿外溢的情況說明還是存有邪念。受到外物的束縛便不可避免繁雜與急促,於是內心世界必將堵塞不通;內心世界受到束縛便不可避除雜亂無緒和急促,於是外部感官必定會閉塞不通。外部感官和內心世界都被束縛纏繞,即使道德高尚也不能持守,何況是初初學道仿行的人呢!”
南榮趎說:“鄰里的人生了病,周圍的鄉鄰詢問他,生病的人能夠說明自己的病情,而能夠把自己的病情說個清楚的人,那就算不上是生了重病。像我這樣的聽聞大道,好比服用了藥物反而加重了病情,因而我只希望能聽到養護生命的常規罷了。”老子說:“養護生命的常規,能夠使身形與精神渾一諧合嗎?能夠不失卻真性嗎?能夠不求助於卜筮而知道吉凶嗎?能夠滿足於自己的本分嗎?能夠對消逝了的東西不作追求嗎?能夠捨棄仿效他人的心思而尋求自身的完善嗎?能夠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嗎?能夠心神寧寂無所執著嗎?能夠像初生的嬰兒那樣純真、樸質嗎?嬰兒整天啼哭咽喉卻不會嘶啞,這是因為聲音諧和自然達到了頂點;嬰兒整天握着小手而不鬆開,這是因為聽任小手自然地握着乃是嬰兒的天性與常態;嬰兒整天瞪着小眼睛一點也不眨眼,這是因為內心世界不會滯留於外界事物。行走起來不知道去哪裏,平日居處不知道做什麼,接觸外物隨順應合,如同隨波逐流、聽其自然:這就是養護生命的常規了。”
南榮趎:“那麼這就是至人的最高思想境界嗎?”老子回答:“不是的。這僅只是所謂冰凍消解那樣自然消除心中積滯的本能吧?道德修養最高尚的人,跟人們一塊兒向大地尋食而又跟人們一塊兒向天尋樂,不因外在的人物或利害而擾亂自己,不參與怪異,不參與圖謀,不參與塵俗的事務,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走了。又心神寧寂無所執着地到來。這就是所說的養護生命的常規。”南榮趎說:“那麼這就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嗎?”老子說:“沒有。我原本就告訴過你:‘能夠像初生的嬰兒那樣純真、樸質嗎?’嬰兒活動不知道幹什麼,行走不知道去哪裏,身形像枯槁的樹枝而心境像熄盡了死灰。像這樣的人,災禍不會到來,幸福也不會降臨。禍福都不存在,哪裏還會有人間的災害呢!”
心境安泰鎮定的人,就會發出自然的光芒。發出自然光芒的,人各自顯其為人,物各自顯其為物。注重修養的人,才能保持較高的道德修養境界;保持較高的道德修養境界,人們就會自然地嚮往他,上天也會幫助他。人們所嚮往的,稱他叫做天民;上天輔佐的,稱他叫做天子。
學習,是想要學習那些不能學到的東西;行走,是想要去到那些不能去到的地方;分辨,是想要分辨那些不易辨清的事物。知道停留於所不知道的境域,便達到了知道的極點。假如有人不是這樣,那麼自然的稟性一定會使他敗亡。
備足造化的事物而順應成形,深斂外在情感不作任何思慮而使心境快活並富有生氣,謹慎地持守心中的一點靈氣用以通達外在事物,像這樣做而各種災禍仍然紛至沓來,那就是自然安排的結果,而不是人為所造成,因而不足以擾亂成性,也不可以納入靈府。靈府,就是有所持守卻不知道持守什麼,並且不可以着意去持守的地方。不能表現真誠的自我而任隨情感外馳,雖然有所表露卻總是不合適宜,外事一旦侵擾心中就不會輕易離去,即使有所改變也會留下創傷。在光天化日下做了壞事,人人都會譴責他、處罰他;在昏暗處隱蔽地做下壞事,鬼神也會譴責他、處罰他。對於人群清白光明,對於鬼神也清白光明,這之後便能獨行於世。
各分合乎自身,行事就不顯於名聲;名分超出自身,就是心思也總在於窮盡財用。行事不顯名聲的人,即使平庸也有光輝;心思在於窮盡財用的人,只不過是商人而已,人人都能看清他們在奮力追求分外的東西,還自以為泰然無危。跟外物順應相通的人,外物必將歸依於他;跟外物相互阻遏的人,他們自身都不能相容,又怎麼能容納他人!不能容人的人沒有親近,沒有親近的人也就為人們所棄絕。兵器沒有什麼能對人的心神作出傷害,從這一意義說良劍莫邪也只能算是下等;寇敵沒有什麼比陰陽的變異更為巨大,因為任何人也沒有辦法逃脫出天地之間。其實並非陰陽的變異傷害他人,而是人們心神自擾不能順應陰陽的變化而使自身受到傷害。
大道通達於萬物。一種事物分離了新的事物就形成了,新的事物形成了原有的事物便毀滅了。對於分離厭惡的原因,就在於對分離求取完備;對於完備厭惡的原因,又在於對完備進一步求取完備。所以心神離散外逐欲情而不能返歸,就會徒具形骸而顯於鬼形;心神離散外逐欲情而能有所得,這就叫做接近於死亡。迷滅本性而徒有外形,也就跟鬼一個樣。把有形的東西看作是無形,那麼內心就會得到安寧。
產生沒有根本,消逝沒有蹤跡。具有實在的形體卻看不見確切的處所,有成長卻見不到成長的始末,有所產生卻沒有產生的孔竅的情況又實際存在着。具有實在的形體而看不見確切的處所的,是因為處在四方上下沒有邊際的空間中。有成長卻見不到成長的始末,是因為處在古往今來沒有極限的時間裏。存在着生,存在着死,存在着出,存在着入,入與出都沒有具體的形跡,這就叫做自然之門。所謂自然之門,就是不存在一個人為的門,萬事萬物都出自這一自然之門。“有”不可能用“有”來產生“有”,必定要出自“無有”,而“無有”就是一切全都沒有。聖人就藏身於這樣的境域。
古時候的人,他們的才智達到很高的境界。什麼樣的境界呢?有認為宇宙初始是不曾有物的,這種觀點是最高明的,最完美的了,不可以再添加什麼了。次一等認為宇宙初始已經存在事物,他們把產生看作是另一種事物的失落,他們把消逝看作是返歸自然,而這樣的觀點已經對事物有了區分。再次一等認為宇宙初始確實不曾有過什麼,不久就產出了生物,有生命的東西又很快地死去;他們把虛空看作是頭,把生命看作軀體,把死亡看作是尾脊。誰能懂得有、無、死、生歸結為一體,我就跟他交上朋友。以上三種認識雖然各有不同,但從萬物一體的觀點看卻並沒有什麼差異,猶如楚國王族中昭、景二姓,以世代為官而著顯,屈姓,又以世代封賞而著顯,只不過是姓氏不同罷了。
世上存在生命,乃是從昏暗中產生出來,生命一旦產生彼與此、是與非就在不停地轉移而不易分辨。讓我來談談轉移和分辨,其實這本不足以談論。雖然如此,即使談論了也是不可以明瞭的。譬如說,年終時大祭備有牛牲的內臟和四肢,可以分別陳列卻又不可以離散整體牛牲;又譬如說,游觀王室的人周旋於整個宗廟,但同時又必須上廁所。像這些例子全都說明彼與此、是與非在不停地轉移。請讓我再進一步談談是非的轉移和不定。這全是因為把生存看作根本,把才智看作老師。於是以這樣的觀點來駕馭是與非,便果真分辨出次要、主要的區別;於是把自我看作是主體,並且讓人把這一點當作神聖的節操,於是又用死來殉償這一節操。像這樣的人,以舉用為才智,以晦跡為愚昧,以通達為榮耀,以困厄為羞恥。是非、彼此的不定,是現今人們的認識,這就跟蜩與學鳩共同譏笑大鵬那樣,乃是同樣的無知。
踩了路上行人的腳,就要道歉說不小心,兄長踩了弟弟的腳就要憐惜撫慰,父母踩了子女的腳也就算了。因此說,最好的禮儀就是不分彼此視人如己,最好的道義就是不分物我各得其宜,最高的智慧就是無須謀慮,最大的仁愛就是對任何人也不表示親近,最大的誠信就是無須用貴重的東西作為憑證。
毀除意志的干擾,解脫心靈的束縛,遺棄道德的牽累,打通大道的阻礙。高貴、富有、尊顯、威嚴、聲名、利祿六種情況,全是擾亂意志的因素。容貌、舉止、美色、辭理、氣調、情意六種情況,全是束縛心靈的因素。憎惡、慾念、欣喜、憤怒、悲哀、歡樂六種情況,全部牽累道德的因素。離去、靠攏、貪取、施與、智慮、技能六種情況,全是堵塞大道的因素。這四個方面各六種情況不至於震蕩胸中,內心就會平正,內心平正就會寧靜,寧靜就會明澈,明澈就會虛空,虛空就能恬適順應無所作為而又無所不為。大道,是自然的敬仰;生命,是盛德的光華;稟性,是生命的本根。合乎本性的行動,稱之為率真的作為;受偽情驅使而行動,稱之為失卻本性。知識,出自與外物的應接;智慧,出自內心的謀划;具有智慧的人也會有不了解的知識,就像斜着眼睛看,所見必定有限。有所舉動卻出於不得已叫做德,有所舉動卻不是為了自我叫做治,追求名聲必定適得其反,而講求實際就會事事順應。
羿精於射中微細之物而拙於人們不稱譽自己。聖人精於順應自然而拙於人為。精於順應自然而又善於周旋人世,只有“全人”能夠這樣。唯獨只有蟲豸能夠像蟲豸一樣地生活,唯獨只有蟲豸能夠稟賦於自然。“全人”厭惡自然,是厭惡人為的自然,更何況用自我的尺度來看待自然和人為呢!
一隻小雀迎着羿飛來,羿一定會射中它,這是羿的威力;把整個天下當作雀籠,那麼鳥雀沒有一隻能夠逃脫。因此商湯用庖廚來籠絡伊尹,秦穆公用五張羊皮來籠絡百里奚。所以說,不用其所好來籠絡人心而可以成功的,從不曾有過。
砍斷了腳的人不圖修飾,因為已把毀譽置之度外;服役的囚徒登上高處不存恐懼,因為已經忘掉了死生。對於謙卑的言語不願作出回報而忘掉了他人,能夠忘掉他人的人,就可稱作合於自然之理又忘卻人道之情的“天人”。所以,敬重他卻不感到欣喜,侮辱他卻不會憤怒的人,只有混同於自然順和之氣的人才能夠這樣。發出了怒氣但不是有心發怒,那麼怒氣也就出於不怒;有所作為但不是有心作為,那麼作為也就出於無心作為。想要寧靜就得平和氣息,想要寂神就得順應心志,即使有所作為也須處置適宜,事事順應於不得已。事事不得已的作法,也就是聖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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