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順應天地

第二百九十章 順應天地

“知”是一寓托的人名,“北游”指向北方遊歷。在傳統的哲學體系中,北方被叫做“玄”,“玄”指昏暗、幽遠,因此北方就是所謂不可知的地方。篇文認為“道”是不可知的,因此開篇便預示了主題。本篇內容主要是在討論“道”,一方面指出了宇宙的本原和本性,另一方面也論述了人對於宇宙和外在事物應取的認識與態度。

全文自然分成十一個部分,第一部分至“以黃帝為知言”,主要說明大道本不可知,“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因為宇宙萬物原來都是“氣”,“氣”聚則生,“氣”散則死,萬物歸根結蒂乃是混一的整體。第二部分至“可以觀於天矣”,基於第一部分的認識,進一步提出“至人無為,大聖不作”,一切“觀於天地”的主張,即一切順其自然。第三部分至“彼何人哉”,寫齧缺問道,借被衣之口描述寂志守神的體道之法。第四部分至“又胡可得而有邪”,寫舜與丞的對話,指出生命與子孫均不屬於自身,一切都是自然之氣的變化。第五部分至“此之謂大得”,通過老聃跟孔子的談話,描述大道存在的獨特方式,藉以說明大道的特點。這一部分在全篇中處於重要地位。第六部分至“彼為積散非積散也”,說明大道雖不可知卻“無所不在”,對道的性質作了進一步的論述。第七部分至“不游乎太虛”,借寓言人物的話,進一步指出道“不可聞”、“不可見”、“可言”的特點。既然大道不具有形象性,當然也就“不當名”,不可言傳。第八部分至“何從至此哉”,寫“有”與“無”的關係,“有”與“無”的相對性仍是基於“有”,只有“無無”才是真正基於“無”。第九部分至“物孰不資焉”,寫捶制帶鉤的老人用心專一。第十部分至“亦乃取於是者也”,通過道化了的孔子之口,討論宇宙的開始,提出“無古無今,無始無終”的觀點。餘下為第十一部分,寫孔子對顏淵的談話,討論變化與安於變化,指出要“無知”、“無能”、“去言”、“去為”。

《知北游》在“外篇”中具有重要地位,對於了解《莊子》的哲學思想體系也較為重要。篇文所說的“道”,是指對於宇宙萬物的本原和本性的基本認識。篇文認為宇宙萬物源於“氣”,包括人的生死也是出於氣的聚散。篇文還認為“道”具有整體性,無處不在但又不存在具體形象,貫穿於萬物變化的始終。篇文看到了生與死、長壽與短命、光明與幽暗……都具有相對性,既是對立的,又是相生、相互轉化的,這無疑具有樸素的唯物辯證觀。但基於宇宙萬物的整體性和同一性認識,篇文又認為“道”是不可知的,“知”反而不成其為“道”,於是又滑向了不可知論,主張無為,順其自然,一切都有其自身的規律,不可改變,也不必去加以改變,這顯然又是唯心的了。

知向北遊歷來到玄水岸邊,登上名叫隱弅的山丘,正巧在那裏遇上了無為謂。知對無為謂說:“我想向你請教一些問題:怎樣思索、怎樣考慮才能懂得道?怎樣居處、怎樣行事才符合於道?依從什麼、採用什麼方法才能獲得道?”問了好幾次無為謂都不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回答。知從無為謂那裏得不到解答,便返回到白水的南岸,登上名叫狐闋的山丘,在那裏見到了狂屈。知把先前的問話向狂屈提出請教,狂屈說:“唉,我知道怎樣回答這些問題,我將告訴給你,可是心中正想說話卻又忘記了那些想說的話”。知從狂屈那裏也沒有得到解答,便轉回到黃帝的住所,見到黃帝向他再問。黃帝說:“沒有思索、沒有考慮方才能夠懂得道,沒有安處、沒有行動方才能夠符合於道,沒有依從、沒有方法方才能夠獲得道。”

知於是問黃帝:“我和你知道這些道理,無為謂和狂屈不知道這些道理,那麼,誰是正確的呢?”黃帝說:“那無為謂是真正正確的,狂屈接近於正確;我和你則始終未能接近於道。知道的人不說,說的人不知道,所以聖人施行的是不用言傳的教育。道不可能靠言傳來獲得,德不可能靠談話來達到。沒有偏愛是可以有所作為的,講求道義是可以虧損殘缺的,而禮儀的推行只是相互虛偽欺詐。所以說,‘失去了道而後能獲得德,失去了德而後能獲得仁,失去了仁而後能獲得義,失去了義而後能獲得禮。禮,乃是道的偽飾、亂的禍首’。所以說,‘體察道的人每天都得清除偽飾,清除而又再清除以至達到無為的境界,達到無所作為的境界也就沒有什麼可以作為的了。’如今你已對外物有所作為,想要再返回根本,不是很困難嗎!假如容易改變而回歸根本,恐怕只有是得道的人啊!

“生是死的同類,死是生的開始,誰能知道它們的端緒!人的誕生,是氣的聚合,氣的聚合形成生命,氣的離散便是死亡。如果死與生是同類相屬的,那麼對於死亡我又憂患什麼呢?所以,萬物說到底是同一的。這樣,把那些所謂美好的東西看作是神奇,把那些所謂討厭的東西看作是臭腐,而臭腐的東西可以再轉化為神奇,神奇的東西可以再轉化為臭腐。所以說,‘整個天下只不過同是氣罷了’。聖人也因此看重萬物同一的特點。”

知又對黃帝說:“我問無為謂,無為謂不回答我,不是不回答我,是不知道回答我。我問狂屈,狂屈內心裏正想告訴我卻沒有告訴我,不是不告訴我,是心裏正想告訴我又忘掉了怎樣告訴我。現在我想再次請教你,你懂得我所提出的問題,為什麼又說回答了我便不是接近於道呢?”黃帝說:“無為謂他是真正了解大道的,因為他什麼也不知道;狂屈他是接近於道的,因為他忘記了;我和你終究不能接近於道,因為我們什麼都知道。”

狂屈聽說了這件事,認為黃帝的話是最了解道的談論。

天地具有偉大的美但卻無法用言語表達,四時運行具有顯明的規律但卻無法加以評議,萬物的變化具有現成的定規但卻用不着加以談論。聖哲的人,探究天地偉大的美而通曉萬物生長的道理,所以“至人”順應自然無所作為,“大聖”也不會妄加行動,這是說對於天地作了深入細緻的觀察。

大道神明精妙,參與宇宙萬物的各種變化;萬物業已或死、或生、或方、或圓,卻沒有誰知曉變化的根本,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然地自古以來就自行存在。“六合”算是十分巨大的,卻始終不能超出道的範圍;秋天的毫毛算是最小的,也得仰賴於道方才能成就其細小的形體。宇宙萬物無時不在發生變化,始終保持着變化的新姿,陰陽與四季不停地運行,各有自身的序列。大道是那麼渾沌昧暗彷彿並不存在卻又無處不在,生機盛旺、神妙莫測卻又不留下具體的形象,萬物被它養育卻一點也未覺察。這就稱作本根,可以用它來觀察自然之道了。

齧缺向被衣請教道,被衣說:“你得端正你的形體,集中你的視力,自然的和氣便會到來;收斂你的心智,集中你的思忖,精神就會來你這裏停留。玄德將為你而顯得美好,大道將居處於你的心中,你那瞪着圓眼稚氣無邪的樣子就像初生的小牛犢而不會去探求外在的事物!”

被衣話還沒說完,齧缺便已睡着。被衣見了十分高興,唱着歌兒離去,說:“身形猶如枯骸,內心猶如死灰,樸實的心思返歸本真,而且並不因為這個緣故而有所矜持,渾渾噩噩,昏昏暗暗,沒有心計而不能與之共謀。那將是什麼樣的人啊!”

舜向丞請教說:“道可以獲得而據有嗎?”丞說:“你的身體都不是你所據有,你怎麼能獲得並佔有大道呢?”舜說:“我的身體不是由我所有,那誰會擁有我的身體呢?”丞說:“這是天地把形體托給了你;降生人世並非你所據有,這是天地給予的和順之氣凝積而成,性命也不是你所據有,這也是天地把和順之氣凝聚於你;即使是你的子孫也不是你所據有,這是天地所給予你的蛻變之形。所以,行走不知去哪裏,居處不知持守什麼,飲食不知什麼滋味;行走、居處和飲食都不過是天地之間氣的運動,又怎麼可以獲得並據有呢?”

孔子對老聃說:“今天安居閑暇,我冒昧地向你請教至道。”老聃說:“你先得齋戒靜心,再疏通你的心靈,清掃你的精神,破除你的才智!大道,真是深奧神妙難以言表啊!不過我將為你說個大概。

“明亮的東西產生於昏暗,具有形體的東西產生於無形,精神產生於道,形質產生於精微之氣。萬物全都憑藉形體而誕生,所以,具有九個孔竅的動物是胎生的,具有八個孔竅的動物是卵生的。它的來臨沒有蹤跡,它的離去沒有邊界,不知從哪兒進出、在哪兒停留,通向廣闊無垠的四面八方。遵循這種情況的人,四肢強健,思慮通達,耳目靈敏,運用心思不會勞頓,順應外物不拘定規。天不從它那兒獲得什麼便不會高遠,地不從那兒獲得什麼便不會廣大,太陽和月亮不能從那兒獲得什麼便不會運行,萬物不能從那兒獲得什麼便不會昌盛,這恐怕就是道啊!

“再說博讀經典的人不一定懂得真正的道理,善於辯論的人不一定就格外聰明,聖人因而斷然割棄上述種種做法。至於增多了卻不像是更加增加,減少了卻不像是有所減少,那便是聖人所要持守的東西。深邃莫測呀它像大海一樣,高大神奇呀它沒有終結也沒有開始,萬物的運動全在它的範圍之內,而且從不曾缺少什麼。那麼,世俗君子所談論的大道,恐怕都是些皮毛啊!萬物全都從它那裏獲取生命的資助,而且從不匱乏,這恐怕就是道啊!

“中原一帶有人居住着,不偏於陰也不偏於陽,處在大地的中間,只不過姑且具備了人的形體罷了,而人終將返歸他的本原。從道的觀點來看,人的誕生,乃是氣的聚合,雖然有長壽與短命,相差又有多少呢?說起來只不過是俄頃之間,又哪裏用得着區分唐堯和夏桀的是非呢!果樹和瓜類各不相同卻有共同的生長規律,人們的次第關係即使難以劃分,也還可以用年齡大小相互為序。聖人遇上這些事從不違拗,即使親身過往也不會滯留。調和而順應,這就是德;無心卻適應,這就是道;而德與道便是帝業興盛的憑藉,王侯興起的規律。

“人生於天地之間,就像駿馬穿過一個狹窄的通道,瞬間而過罷了。自然而然地,全都蓬勃而生;自然而然地,全都順應變化而死。業已變化而生長於世間,又會變化而死離人世,活着的東西為之哀嘆,人們為之悲憫。可是人的死亡,也只是解脫了自然的捆束,毀壞了自然的拘括,紛紛繞繞地,魂魄必將消逝,於是身形也將隨之而去,這就是最終歸向宗本啊!不具有形體變化而為有了形體,具有形體再變化而為消失形體,這是人們所共同了解的,絕不是體察大道的人所追求的道理,也是人們所共同談論的話題。體悟大道的人就不會去議論,議論的人就沒有真正體悟大道。顯明昭露地尋找不會真正有所體察,宏辭巧辯不如閉口不言。道不可能通過傳言而聽到,希望傳聞不如塞耳不聽,這就稱作是真正懂得了玄妙之道。”

東郭子向莊子請教說:“人們所說的道,究竟存在於什麼地方呢?”莊子說:“大道無所不在。”東郭子曰:“必定得指出具體存在的地方才行。”莊子說:“在螻蟻之中。”東郭子說:“怎麼處在這樣低下卑微的地方?”莊子說:“在稻田的稗草里。”東郭子說:“怎麼越發低下了呢?”莊子說:“在瓦塊磚頭中。”東郭子說:“怎麼越來越低下呢?”莊子說:“在大小便里。”東郭子聽了后不再吭聲。

莊子說:“先生的提問,本來就沒有觸及道的本質,一個名叫獲的管理市場的官吏向屠夫詢問豬的肥瘦,踩踏豬腿的部位越是往下就越能探知肥瘦的真實情況。你不要只是在某一事物里尋找道,萬物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逃離開它。‘至道’是這樣,最偉大的言論也是這樣。萬物、言論和大道遍及各個角落,它們名稱各異而實質卻是相同,它們的意旨是歸於同一的。讓我們一道遊歷於什麼也沒有的地方,用混同合一的觀點來加以討論,宇宙萬物的變化是沒有窮盡的啊!我們再順應變化無為而處吧!恬淡而又寂靜啊!廣漠而又清虛啊!調諧而又安閑啊!我的心思早已虛空寧寂,不會前往何處也不知道應該去到哪裏,離去以後隨即歸來也從不知道停留的所在,我已在人世來來往往卻並不了解哪裏是最後的歸宿;放縱我的思想遨遊在虛曠的境域,大智的人跟大道交融相契而從不了解它的終極。造就萬物的道跟萬物本身並無界域之分,而事物之間的界線,就是所謂具體事物的差異;沒有差異的區別,也就是表面存在差異而實質並非有什麼區別。人們所說的盈滿、空虛、衰退、減損,認為是盈滿或空虛而並非真正是盈滿或空虛,認為是衰退或減損而並非真正是衰退或減損,認為是宗本或末節而並非真正是宗本或末節,認為是積聚或離散而並非真正是積聚或離散。”

妸荷甘和神農一同在老龍吉處學習。神農大白天靠着几案、關着門睡覺,中午時分,妸荷甘推門而入說:“老龍吉死了!”神農抱着拐杖站起身來,“啪”的一聲丟下拐杖而笑起來,說:“老龍吉知道我見識短淺心志不專,所以丟下了我而死去。完了,我的先生!沒有用至道的言論來啟發教導我就死去了啊!”

弇堈吊知道了這件事,說:“體悟大道的人,天下一切有道德修養的人都將歸附於他。如今老龍吉對於道,連秋毫之末的萬分之一也未能得到,尚且懂得深藏他的談吐而死去,又何況真正體悟大道的人呢!大道看上去沒有形體,聽起來沒有聲音,對於人們所談論的道,稱它是昏昧而又晦暗,而可以用來加以談論的道,實際上並不是真正的道。”

於是,泰清向無窮請教:“你知曉道嗎?”無窮回答:“我不知曉。”又問無為。無為回答說:“我知曉道。”泰清又問:“你知曉道,道也有名目嗎?”無為說:“有。”泰清說:“道的名目怎麼樣呢?”無為說:“我知道道可以處於尊貴,也可以處於卑賤,可以聚合,也可以離散,這就是我所了解的道的名數。”

泰清用上述談話去請教無始,說:“像這樣,那麼無窮的不知曉和無為的知曉,誰對誰錯呢?”無始說:“不知曉是深奧玄妙,知曉是浮泛淺薄;不知曉處於深奧玄妙之道的範圍內,知曉卻剛好與道相乖背。”於是泰清半中有所醒悟而嘆息,說:“不知曉就是真正的知曉啊!知曉就是真正的不知曉啊!有誰懂得不知曉的知曉呢?”

無始說:“道不可能聽到,聽到的就不是道;道不可能看見,看見了就不是道;道不可以言傳,言傳的就不是道。要懂得有形之物之所以具有形體正是因為產生於無形的道啊!因此大道不可以稱述。”

無始又說:“有人詢問大道便隨口回答的,乃是不知曉道。就是詢問大道的人,也不曾了解過道。道無可詢問,問了也無從回答。無可詢問卻一定要問,這是在詢問空洞無形的東西;無從回答卻勉強回答,這是說對大道並無了解。內心無所得卻期望回答空洞無形的提問,像這樣的人,對外不能觀察廣闊的宇宙,對內不能了解自身的本原,所以不能越過那高遠的崑崙,也不能遨遊於清虛寧寂的太虛之境。”

大司馬家鍛制帶鉤的人,年紀雖然已經八十,卻一點也不會出現差誤。大司馬說:“你是特別靈巧呢,還是有什麼門道呀?”鍛制帶鉤的老人說:“我遵循着道。我二十歲時就喜好鍛制帶鉤,對於其他外在的事物我什麼也看不見,不是帶鉤就不會引起我的專註。鍛制帶鉤這是得用心專一的事,藉助這一工作便不再分散自己的用心,而且鍛制出的帶鉤得以長期使用,更何況對於那些無可用心之事啊!能夠這樣,外物有什麼不會予以資助呢?”

冉求向孔子請教:“天地產生以前的情況可以知道嗎?”孔子說:“可以,古時候就像今天一樣。”冉求沒有得到滿意的回答便退出屋來,第二天再次見到孔子,說:“昨天我問‘天地產生以前的情況可以知道嗎?’先生回答說:‘可以,古時候就象今天一樣。’昨天我心裏還很明白,今天就糊塗了,請問先生說的是什麼意思呢?”孔子說:“昨天你心裏明白,是因為心神先有所領悟;今天你糊塗了,是因為又拘滯於具體形象而有所疑問吧?沒有古就沒有今,沒有開始就沒有終結。不曾有子孫而存在子孫,可以嗎?”冉求不能回答。

孔子說:“算了,不必再回答了!不會為了生而使死者復生,不會為了死而使生者死去。人的死和生相互有所依賴嗎?其實全存在於一個整體。有先於天地而產生的物類嗎?使萬物成為具有各別形體事物的並不是具有形體的事物。萬物的產生不可能先行出現具象性的物體,而是氣的聚合而產生萬物。由氣的聚合形成萬物之後,這才連續不斷繁衍生息。聖人對於人的憐愛始終沒有終結,也就是取法於萬物的生生相續。”

顏淵問孔子說:“我曾聽先生說過:‘不要有所送,也不要有所迎。’請問先生,一個人應該怎樣居處與閒遊。”

孔子說:“古時候的人,外表適應環境變化但內心世界卻持守凝寂,現在的人,內心世界不能凝寂持守而外表又不能適應環境的變化。隨應外物變化的人,必定內心純一凝寂而不離散游移。對於變化與不變化都能安然聽任,安閑自得地跟外在環境相順應,必定會與外物一道變化而不有所偏移。狶韋氏的苑囿,黃帝的果林,虞舜的宮室,商湯、周武王的房舍,都是他們養心任物的好處所。那些稱作君子的人,如像儒家、墨家之流,以是非好壞來相互詆毀,何況現時的人呢!聖人與外物相處卻不損傷外物。不傷害外物的人,外物也不會傷害他。正因為無所傷害,因而能夠與他人自然相送或相迎。山林呢,還是曠野呢?這都使我感到無限歡樂啊!可是歡樂還未消逝,悲哀又接着到來。悲哀與歡樂的到來,我無法阻擋,悲哀與歡樂的離去,我也不可能制止。可悲啊,世上的人們只不過是外物臨時棲息的旅舍罷了。人們知道遇上了什麼卻不知道遇不上什麼,能夠做自身能力所及卻不能做自身能力所不及的事。不知道與不能夠,本來就是人們所不可迴避的,一定要避開自己所不能避開的事,難道不可悲嗎!最好的言論是什麼也沒說,最好的行動是什麼也沒做。要想把每個人所知道的各種認識全都等同起來,那就實在是淺陋了。”

而且,喜好目明嗎,這是沉溺於五彩;喜好耳聰嗎,這是沉溺於聲樂;喜好仁愛嗎,這是擾亂人的自然常態;喜好道義嗎,這是違反事物的常理;喜好禮儀嗎,這就助長了繁瑣的技巧;喜好音樂嗎,這就助長了淫樂;喜好聖智嗎,這就助長了技藝;喜好智巧嗎,這就助長了瑣細之差的爭辯。天下人想要安定自然賦予的真情和本性,這八種作法,存留可以,丟棄也可以;天下人不想安定自然賦予的真情和本性,這八種作法,就會成為拳曲不伸、擾攘紛爭的因素而迷亂天下了。可是,天下人竟然會尊崇它,珍惜它,天下人為其所迷惑竟達到如此地步!這種種現象豈只是一代一代地流傳下來呀!人們還虔誠地談論它,恭敬地傳頌它,歡欣地供奉它,對此我將能夠怎麼樣呢!

所以,君子不得已而居於統治天下的地位,那就不如一切順其自然。順其自然方才能使天下人保有人類自然的本性與真情。正因為這樣,看重自身甚於看重統馭天下的人,便可以把天下交給他;愛護自身甚於愛護統馭天下之事的人,便可以把天下託付給他。也正因為這樣,君子倘能不敞露心中的靈氣,不表明自己的才華和智巧,那就會安然不動而精神騰飛,默默深沉而撼人至深,精神活動合乎天理,從容自如順應自然而萬事萬物都像炊煙游塵那樣自由自在。我又何須分出心思去治理天下啊!

崔瞿子向老聃請教:“不治理天下,怎麼能使人心向善?”老聃回答說:“你應謹慎而不要隨意擾亂人心。人們的心情總是壓抑便消沉頹喪而得志便趾高氣揚,不過消沉頹喪或者趾高氣揚都象是受到拘禁和傷害一樣自累自苦,唯有柔弱順應能軟化剛強。端方而稜角外露容易受到挫折和傷害,情緒激烈時像熊熊大火,情緒低落時像凜凜寒冰。內心變化格外迅速轉眼間再次巡遊四海之外,靜處時深幽寧寂,活動時騰躍高天。驕矜不禁而無所拘系的,恐怕就只是人的內心活動吧!“當年黃帝開始用仁義來擾亂人心,堯和舜於是疲於奔波而腿上無肉、脛上禿毛,用以養育天下眾多的形體,滿心焦慮地推行仁義,並耗費心血來制定法度。然而他還是未能治理好天下。此後堯將歡兜放逐到南方的崇山,將三苗放逐到西北的三峗,將共工放逐到北方的幽都,這些就是沒能治理好天下的明證。延續到夏、商、周三代更是多方面地驚擾了天下的人民,下有夏桀、盜跖之流,上有曾參、史??之流,而儒家和墨家的爭辯又全面展開。這樣一來或喜或怒相互猜疑,或愚或智相互欺詐,或善或惡相互責難,或妄或信相互譏刺,因而天下也就逐漸衰敗了;基本觀念和生活態度如此不同,人類的自然本性散亂了,天下都追求智巧,百姓中便紛爭迭起。於是用斧鋸之類的刑具來制裁他們,用繩墨之類的法度來規範他們,用椎鑿之類的肉刑來懲處他們。天下相互踐踏而大亂,罪在擾亂了人心。因此賢能的人隱居於高山深谷之下,而帝王諸侯憂心如焚戰慄在朝堂之上。當今之世,遭受殺害的人屍體一個壓着一個,帶着腳鐐手銬而坐大牢的人一個挨着一個,受到刑具傷害的人更是舉目皆然,而儒家墨家竟然在枷鎖和羈絆中揮手舞臂地奮力爭辯。唉,真是太過份了!他們不知心愧、不識羞恥竟然達到這等地步!我不知道那所謂的聖智不是腳鐐手銬上用作連接左右兩部分的插木,我也不明白那所謂的仁義不是枷鎖上用作加固的孔穴和木拴,又怎麼知道曾參和史??之流不是夏桀和盜跖的先導!所以說,‘斷絕聖人,拋棄智慧,天下就會得到治理而太平無事’。”

黃帝做了十九年天子,詔令通行天下,聽說廣成子居住在空同山上,特意前往拜見他,說:“我聽說先生已經通曉至道,冒昧地請教至道的精華。我一心想獲取天地的靈氣,用來幫助五穀生長,用來養育百姓。我又希望能主宰陰陽,從而使眾多生靈遂心地成長,對此我將怎麼辦?”廣成子回答說:“你所想問的,是萬事萬物的根本;你所想主宰的,是萬事萬物的殘留。自從你治理天下,天上的雲氣不等到聚集就下起雨來,地上的草木不等到枯黃就飄落凋零,太陽和月亮的光亮也漸漸地晦暗下來。然而讒諂的小人心地是那麼偏狹和惡劣,又怎麼能夠談論大道!”黃帝聽了這一席話便退了回來,棄置朝政,築起清心寂智的靜室,鋪着潔白的茅草,謝絕交往獨居三月,再次前往求教。

廣成子頭朝南地躺着,黃帝則順着下方,雙膝着地匍匐向前,叩頭着地行了大禮后問道:“聽說先生已經通曉至道,冒昧地請教,修養自身怎麼樣才能活得長久?”廣成子急速地挺身而起,說:“問得好啊!來,我告訴給你至道。至道的精髓,幽深渺遠;至道的至極,晦暗沉寂。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持守精神保持寧靜,形體自然順應正道。一定要保持寧寂和清靜,不要使身形疲累勞苦,不要使精神動蕩恍惚,這樣就可以長生。眼睛什麼也沒看見,耳朵什麼也沒聽到,內心什麼也不知曉,這樣你的精神定能持守你的形體,形體也就長生。小心謹慎地摒除一切思慮,封閉起對外的一切感官,智巧太盛定然招致敗亡。我幫助你達到最光明的境地,直達那陽氣的本原。我幫助你進入到幽深渺遠的大門,直達那陰氣的本原。天和地都各有主宰,陰和陽都各有府藏,謹慎地守護你的身形,萬物將會自然地成長。我持守着渾一的大道而又處於陰陽二氣調諧的境界,所以我修身至今已經一千二百年,而我的身形還從不曾有過衰老。”黃帝再次行了大禮叩頭至地說:“先生真可說是跟自然混而為一了!”

廣成子又說:“來,我告訴你。宇宙間的事物是沒有窮盡的,然而人們卻認為有個盡頭;宇宙間的事物是不可能探測的,然而人們卻認為有個極限。掌握了我所說的道的人,在上可以成為皇帝,在下可以成為王侯;不能掌握我所說的道的人,在上只能見到日月的光亮,在下只能化為土塊。如今萬物昌盛可都生於土地又返歸土地,所以我將離你而去,進入那沒有窮盡的大門,從而遨遊於沒有極限的原野。我將與日月同光,我將與天地共存。向著我而來,我無所覺察!背着我而去,我無所在意!人們恐怕都要死去,而我還獨自留下來嗎?”

雲將到東方巡遊,經過神木扶搖的枝旁恰巧遇上了鴻蒙。鴻蒙正拍着大腿像雀兒一樣跳躍遊樂。雲將見鴻蒙那般模樣,驚疑地停下來,紋絲不動地站着,說:“老先生是什麼人呀!你老先生為什麼這般動作?”鴻蒙拍着大腿不停地跳躍,對雲將說:“自在地遊樂!”雲將說:“我想向你請教。”鴻蒙抬起頭來看了看雲將道:“哎!”雲將說:“天上之氣不和諧,地上之氣鬱結了,陰、陽、風、雨、晦、明六氣不調和,四時變化不合節令。如今我希望調諧六氣之精華來養育眾生靈,對此將怎麼辦?”鴻蒙拍着大腿掉過頭去,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雲將得不到回答。

過了三年,雲將再次到東方巡遊,經過宋國的原野恰巧又遇到了鴻蒙。雲將大喜,快步來到近前說:“你老先生忘記了我嗎?你老先生忘記了我嗎?”叩頭至地行了大禮,希望得到鴻蒙的指教。鴻蒙說:“自由自在地遨遊,不知道追求什麼;漫不經心地隨意活動,不知道往哪裏去。遊樂人紛紛攘攘,觀賞那絕無虛假的情景;我又能知道什麼!”雲將說:“我自以為能夠隨心地活動,人民也都跟着我走;我不得已而對人民有所親近,如今卻為人民所效仿。我希望能聆聽您的一言教誨。”鴻蒙說:“擾亂自然的常規,違背事物的真情,整個自然的變化不能順應形成。離散群居的野獸,飛翔的鳥兒都夜鳴,災害波及草木,禍患波及昆蟲。唉,這都是治理天下的過錯!”雲將問:“這樣,那麼我將怎麼辦?”鴻蒙說:“唉,你受到的毒害實在太深啊!你還是就這麼回去吧。”雲將說:“我遇見你實在不容易,懇切希望能聽到你的指教。”

鴻蒙說:“唉!修身養性。你只須處心於無為之境,萬物會自然地有所變化。忘卻你的形體,廢棄你的智慧,讓倫理和萬物一塊兒遺忘。混同於茫茫的自然之氣,解除思慮釋放精神,像死灰一樣木然地沒有魂靈。萬物紛雜繁多,全都各自回歸本性,各自回歸本性卻是出自無心,渾然無知保持本真,終身不得背違;假如有所感知,就是背離本真。不要詢問它們的名稱,不要窺測它們的實情,萬物本是自然地生長。”雲將說:“你把對待外物和對待自我的要領傳授給我,你把清心寂神的方法曉諭給我;我親身探求大道,如今方才有所領悟。”叩頭至地再次行了大禮,起身告別而去。

世俗人都喜歡別人跟自己相同而討厭別人跟自己不一樣。希望別人跟自己相同,不希望別人跟自己不一樣的人,總是把出人頭地當作自己主要的內心追求。那些一心只想出人頭地的人,何嘗又能夠真正超出眾人呢!隨順眾人之意當然能夠得到安寧,可是個人的所聞總不如眾人的技藝多才智高。希圖治理邦國的人,必定是貪取夏、商、周三代帝王之利而又看不到這樣做的後患的人。這樣做是憑藉統治國家的權力貪求個人的僥倖,而貪求個人的僥倖而不至於喪失國家統治權力的又有多少呢!他們中能夠保存國家的,不到萬分之一,而喪失國家的,自身一無所成而且還會留下許多禍患。可悲呀,擁有土地的統治者是何等的不聰明!

擁有土地的國君,必然擁有眾多的物品。擁有眾多的物品卻不可以受外物所役使,使用外物而不為外物所役使,所以能夠主宰天下萬物。明白了擁有外物又能主宰外物的人本身就不是物,豈只是治理天下百姓而已啊!這樣的人已經能往來於天地四方,遊樂於整個世界,獨自無拘無束地去,又自由自在地來,這樣的人就叫做擁有萬物而又超脫於萬物。擁有萬物而又超脫於萬物的人,這就稱得上是至高無尚的貴人。

至貴之人的教誨,就好像形軀對於身影,傳聲對於迴響。有提問就有應答,竭盡自己所能,為天下人的提問作出應答。處心於沒有聲響的境界,活動在變化不定的地方,引領着人們往返於紛擾的世界,從而遨遊在無始無終的浩渺之境,或出或進都無須依傍,像跟隨太陽那樣周而復始地沒有盡頭;容顏、談吐和身形軀體均和眾人一樣,大家都是一樣也就無所謂自身。無所謂自身,哪裏用得着據有各種物象!看到了自身和各種物象的存在,這是過去的君子;看不到自身的各種物象的存在,這就跟永恆的天地結成了朋友。

低賤然而不可不聽任的,是萬物;卑微然而不可不隨順的,是百姓;不顯眼然而不可不去做的,是事情;不周全然而不可不陳述的,是可供效法的言論;距離遙遠但又不可不恪守的,是道義;親近然而不可不擴展的,是仁愛;細末的小節不可不累積的,是禮儀;順依其性然而不可不尊崇的,是德;本於一氣然而不可不變化的,是道;神妙莫測然而不可不順應的,是自然。所以聖人觀察自然的神妙卻不去幫助,成就了無暇的修養卻不受拘束,行動出於道卻不是事先有所考慮,符合仁的要求卻並不有所依賴,接近了道義卻不積不留,應合禮儀卻不迴避,接觸瑣事卻不推遲,同於法度而不肆行妄為,依靠百姓而不隨意役使,遵循事物變化的規律而不輕率離棄。萬事萬物均不可強為,但又不可不為。不明白自然的演變和規律,也就不會具備純正的修養;不通曉道的人,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辦成。不通曉道的人,可悲啊!

什麼叫做道?有天道,有人道。無所事事無所作為卻處於崇高地位的,這就是天道,事必躬親有所作為而積勞累苦的,這就是人道。君王就是天道,臣下就是人道。天道跟人道比較,相差實在太遠,不能不細加體察。

“天”和“地”在莊子哲學體系中乃是元氣之所生,萬物之所祖,一高遠在上,一濁重在下,故而以“天地”開篇。本篇的主旨仍在於闡述無為而治的主張,跟《在宥》的主旨大體相同,表述的是莊子的政治思想。

全文可以大體分成十四個部分。第一部分至“無心得而鬼神服”,闡述無為而治的思想基於“道”。事物是同一的,事物的發展變化是自然的,因此治理天下就應當是無為的。這一部分是全篇的中心所在。第二部分至“大小,長短,脩遠”,通過“夫子”之口,闡明大道深奧玄妙的含義,並藉此指出居於統治地位的人要得無為而治就得通曉大道。第三部分至“象罔乃可以得之乎”,寫一寓言小故事,說明無為才能求得大道。第四部分至“南面之賊也”,通過隱士許由之口,說明聰慧和才智以及一切人為的作法都不足以治天下,並直接指出“治”的危害就是亂的先導。第五部分至“退已”,說明統治者也要隨遇而安,不要留下什麼蹤跡。第六部分至“俋俋乎耕而不顧”,對比無為和有為,說明有為而治必然留下禍患。第七部分至“同乎大順”,論述宇宙萬物的產生,寓指無為而治就是返歸本真。第八部分至“是之謂入於天”,指出治世者必當“忘己”。第九部分至“欲同乎德而心居矣”,指出從政的要領是縱任民心,促進自我教化,而有為之治不過是螳臂擋車,自處高危。第十部分至“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借種菜老人之口反對機巧之事和機巧之心,拒絕社會的進步,提倡素樸和返歸本真。第十一部分至“此之謂混冥”,分別描述了“聖治”、“德人”和“神人”。第十二部分至“事而無傳”,進一步稱譽所謂盛德時代的無為而治。第十三部分至“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借“忠臣”、“孝子”作譬,哀嘆世人的愚昧和迷惑。餘下為第十四部分,指出追逐功名利祿和聲色,貌似有所得,其實是為自己設下了繩索,無論“得”和“失”都喪失了人的真性。

天和地雖然很大,不過它們的運動和變化卻是均衡的;萬物雖然紛雜,不過它們各得其所歸根結蒂卻是同一的;百姓雖然眾多,不過他們的主宰卻都是國君。國君管理天下要以順應事物為根本而成事於自然,所以說,遙遠的古代君主統馭天下,一切都出自無為,即聽任自然、順其自得罷了。

用道的觀點來看待稱謂,那麼天下所有的國君都是名正言順的統治者;用道的觀點來看待職分,那麼君和臣各自承擔的道義就分明了;用道的觀念來看待才幹,那麼天下的官吏都盡職儘力;從道的觀念廣泛地觀察,萬事萬物全都自得而又自足。所以,貫穿於天地的是順應自得的“德”;通行於萬物的是聽任自然的“道”;善於治理天下的是各盡其能各任其事;能夠讓能力和才幹充分發揮的就是各種技巧。技巧歸結於事務,事務歸結於義理,義理歸結於順應自得的“德”,“德”歸結於聽任自然的“道”,聽任自然的“道”歸結於事物的自然本性。所以說,古時候養育天下百姓的統治者,無所追求而天下富足,無所作為而萬物自行變化發展,深沉寧寂而人心安定。《記》這本書上說:“通曉大道因而萬事自然完滿成功,無心獲取因而鬼神敬佩貼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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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脈謎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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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順應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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