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凈靈
酒至半酣,眾人皆有熏醉之意。那些縈繞在耳畔的靡靡樂曲也更加地活色添香了。
“宮廷樂姬的曲子雖是精細,但來來去去無非就這麼幾首。缺了些新意。”長公主笑道,“今日是皇奶奶大壽,我特意排了一曲,來添添興緻。”
“素聞皇長姐琵琶技藝精彩絕倫,府中還藏有天下無雙的“鳳鳴琵琶”,一曲鳳翔九霄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拓跋燁淺淺一笑道。
“三皇弟過譽了,要論功力我可不及太后一層,要論天下琵琶之最,那也當屬慈馨宮中的燒槽琵琶。”長公主婉轉一笑道。
太后聽言,悅色道“哀家可老了,再也不復當年的風采了。”
“皇奶奶雍容華貴,母儀天下,風姿更勝當年。”長公主恭維道。
“蜜糖小嘴!”太后輕聲笑道;“若是彈得好,哀家就把燒槽琵琶賜了你。”
長公主嫣然一笑,滿心歡悅,她向殿上躬身一禮,而後便招來了婢女。見那綠蘿衣裙的嬌小女子,送上了覆蓋紅色綢緞的紫檀木盒。她用芊芊玉手揭下,露出一把鳳頭鳳頸的琵琶,嵌有寶玉和象牙。
長公主橫抱琵琶,擋住半面,輕輕調了調弦,試准了每個音,才開始輕攏慢捻,任由音律旋轉如珠,自指間繽紛滑墜,如春風乍起,千桃萬梨錦繡成林,花艷漫天,香飄九霄。
隨後她撥弦的速度越來越快,從清泉潺潺到瀑布飛濺,從棲鳥交頸私語,到鳳凰於天,展翅翱翔,有說不盡的纏綿清婉,尊貴榮華。
眾人只覺得飄飄晃晃,痴痴醉醉,宛如登上仙境極樂。
一曲終了,無不熏醉神迷。
“若論琵琶,宮中真是無人能及寧樂半分。”太后喜眉一展笑道;“哀家的燒槽琵琶歸你了。”
長公主笑顏燦爛道;“謝皇奶奶恩賜!”
“長皇姐一曲鳳翔九霄,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啊!”拓跋燁神色沉醉地撫掌道。
“三皇弟如此恭維,實不敢當。但要論音律曲藝,想必秦王妃也有獨樹一幟的看家本領。”長公主冷冷一笑,滿眼儘是詭譎之色;“若能展現,那定會是一鳴驚人。”
“說的甚是!”太后逐開顏笑道;“哀家倒要來品品,是如何的天外神音。”
楚玥淡淡一笑,翩然離席道;“願盡綿力,以博太后歡心。”
此時氛圍極好,眾人都在蠢蠢期盼。
就在楚玥與拓跋容兩目凝望間,一名婢女送上了彩娟錦緞覆蓋的物件。
她笑意清淺,溫婉寧謐,並從容地收了心裏湧起的絲絲漣漪。
彩娟錦緞揭去的瞬間,一把豎箜篌映入眼帘。
她陰寒森冷地一震,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兩眼淡漠地看向了長公主,只見此女透着不懷好意,厲辣陰狠的冷笑,好似毒計成功,勝券在握一般。
而鳳座上的太后,臉色凝重,充滿了憤恨與驚懼。腦海中那段不堪回首的黑暗經歷瞬間襲來;昊高祖五年,那時的太后還是先帝的正宮虞皇后。宮廷里遭遇了毒草事件,受害的甄妃懷胎數月,卻不慎服食毒草,以致滑胎。幾經密查,證實虞后所為,並在其宮中搜出了毒草和大批行巫蠱邪術的陰器。先帝大怒,廢其後位,打入冷宮。在那個死寂、陰森,充滿了無數哀愁怨念的宮室里,虞后一待便是五月。一夜一夜殘燭幽光,淚水洗面。而在那凄涼夜幕中,甄妃最愛的豎箜篌幽幽響起,徹夜不休;這種摧殘與折磨,令人瘋癲到幾近崩潰。她一天一天熬着,終是熬到了真相大白的出頭之日。原是甄妃親手殺子,蓄意栽贓誣陷,其心之歹毒狠辣令人髮指。先帝怒,遂賜死。而虞后恢復正宮,至此母儀天下。但豎箜篌這件差點使虞后崩潰瘋癲,要了性命的樂器,也成了她無法抹去的可怖夢魘。
此次大壽豎箜篌再現,怎會不叫太后又恨又怕。
而一旁的長公主似刀子般的冷笑掛在唇角,她很明白經此一役,楚玥定會惹惱太后,雖說不一定治罪,但失掉寵信,不受待見,那是必然的。
楚玥笑了笑,她只是用清澄明亮的眸光望着長公主,滿是鄙夷,甚至還帶點兒憐憫。這女人確實狠毒,竟將自己原本用於演奏,並置放在太樂署專職禮官手中的古琴掉包換做了豎箜篌,可見其收買人心的功夫頗深,而探究宮廷秘聞的本事也挺高明,居然連少有人知的太后秘事,都能獲悉。但讓這個心機深重,手段卑劣的女人料想不到的是;天網也對宮廷秘事了如指掌。
楚玥凝神提氣,緩緩撥弦,一聲玉珠滾落般的清婉,金屬碰撞相擊般悠遠的音色瀰漫開來。
一片驚嘆中,太后的臉色卻是煞白,氣短聲滯,滿眼驚懼,無力出聲。
呂后是在座唯一明白緣由的人,因此她很清楚其中的厲害。而她不過隱隱一笑,暗暗地用讚許的目光看向了長公主,好似在對其害人的高明手段,大為肯定。
眼觀四路的拓跋燁早早地看出了一絲端倪,他隱隱有種預感,那楚玥應是遭了算計,她手中的樂器必是觸動了太后,犯了某種大忌。或許這個聰慧女子便要倒大霉了。但她的眼眸清亮,神色寧謐,似乎已有破解之道。拓跋燁嘴角一浮,笑了。
拓跋瑱不愧是查案高手,他觀之幾人臉上的表情,頓覺蹊蹺。多年辦案經驗告訴他,場上的楚玥定是掉入了一場人為的陷阱之中。他不假思索,一躍而起,想要破壞演奏,但旁邊的拓跋容卻把他按了下去,搖搖頭不要讓其衝動。拓跋容很清楚,此時若在大殿上肆意妄為,犯上衝撞,那必然會落下大不敬之罪。但拓跋容又何嘗不擔憂,只是玥兒已經給他傳出了放心的暗示,所以才不動聲色地觀望。他很清楚憑玥兒的聰穎機智,定能妥善應對,化解危機。
曲子在楚玥的指尖蓬勃而出,那音色渾厚雄麗,氣勢恢宏,時而鳳凰鳴叫,聲振林木,響遏行雲。時而龍嘯九重,傲視天下,根本不見一絲鶯鶯轉轉,纏綿清婉之聲。
太后的眉宇間稍有舒展,氣息倒也平緩了下去。她扶了扶頭上的玉珠金簪,神情溫婉地細聽。她竟然感覺不到一絲的恐懼,心也無比的安寧。
楚玥柔唇微啟,吐出法華經,字字皆真諦;那佛音如同海潮音,梵音聲聲達諸天;只剎那便讓人心神空明,似入無人之境,忘了悲,忘了恨。
太后雙眸含淚,神情安詳,心中早已空澄豁然。
“這一曲,倒消了哀家半世夢魘,一生魔障。”太后舒了口氣道;“了了,都了了,哀家那化不去的心病終是消了。”
楚玥緩緩收音,並起身朝殿上施禮。
“這回你用心了,哀家真是要好好地謝你。”太后說道,便招招手喚楚玥過去。楚玥走上殿堂,蹲至太後跟前。太后淚眼婆娑地摸了摸豎箜篌,動指一彈,釋懷生樂。
見此拓跋容清淺一笑,滿心擔憂煙消雲散。他舉起杯與拓跋瑱開懷暢飲。
而長公主滿臉凶煞,仇恨似刀,彷彿要生生地扎進楚玥的心臟。她懊惱、憤恨地用手指掐住小臂,直至破皮血流。
“有意思!”拓跋燁嘴角一勾道。她的機智,她的處事不驚,她的深藏不漏,高明手段,着實令他很感興趣。
“居然用佛音消了太后的心結,此女果真不凡。”呂后陰沉沉地一笑道。而後她立馬對身旁的老奴李秋漠使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那李秋漠點了點頭,並像影子一般退入暗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