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附耳躍穹廬
連續數日,斛律尚與孫長翎談馬論武,相見恨晚,常常歡飲達旦。
趙秉文與斛律鋒白天騎馬、夜間練武,斛律蘭則是興緻勃勃在旁觀看,三人年齡相若,在一起廝磨沒兩日便熟稔起來。斛律氏族歷來敬重勇士,斛律兄妹那日親眼瞧見趙秉文獨斗群狼,本就對趙秉文甚為佩服,連日相處,更發現他善良持重,重情重義。而斛律鋒性格直爽,不拘小節,斛律蘭聰明伶俐,惹人喜愛,三人性情相投,感情日篤,後來每日更是形影不離。只是斛律蘭偶爾捉弄起人來,令趙秉文哭笑不得,大呼頭痛。
這晚,趙秉文教斛律鋒練完一趟羅漢拳,瞧着夜色如水,距睡覺也還有些時辰,便欲再乘馬馳騁一番。斛律蘭撇嘴道:“趙大哥,你騎術已很好了,雖比我哥差些,但尋常人絕不及你,你這麼辛苦做甚麼?”
趙秉文道:“我以前讀書時,對冠軍侯霍去病的事迹極為神往,總想着‘會當騁沙場,馬革裹屍還’方顯男兒本色。如今遇到斛律兄這般騎術,怎好錯過?”心中卻想:“學好騎術,他日去尋亦萱妹妹、為父報仇,也能快上不少。”
斛律鋒用力摟住趙秉文肩膀,對斛律蘭道:“嘿,秉文兄弟這幾日來進展神速,將我教的騎術要領盡數學會了,只怕再過幾年便能追上我了。”
斛律蘭忙上前扯住趙秉文右臂道:“趙大哥既已騎得這般好,不如今晚歇息歇息,我們去湖邊玩耍罷。”
趙秉文有心不去,但拗不過斛律蘭,三人便結伴朝湖泊方向而去。
來到湖邊,只見皓月當空,照在湖面上銀光如鏡,偶爾一陣輕風拂來,波光瀲灧,令人心醉。斛律蘭得意道:“怎麼樣,趙大哥,這湖邊的景色美罷?”趙秉文讚歎道:“恍如仙境。”
三人沿着湖邊賞景遊走,趙秉文忽然問道:“斛律兄,前幾日我便發現,湖東還有百餘座氈帳,不知是甚麼人在用?”斛律鋒道:“秉文你有所不知,我們高車國有袁紇氏、斛律氏、狄氏等六大部族。其中袁紇氏最得高車王信賴,那裏駐紮的便是袁紇稚將軍的軍隊。你瞧中間特別大的那座,是高車王的氈帳。”
趙秉文有些詫異,問道:“高車王為何不在王城,反倒來這草原之上?”斛律鋒道:“你這便問對人了,尋常人絕不清楚其中的緣故。我有位堂兄叫斛律光,年紀雖輕,卻文武雙全,尤其善射,隨我大伯在東魏軍中做都督,很受朝廷重用。去年他來探望我爹時,曾說過北方的柔然國近些年來與我們高車國交戰,原本兩國還互有勝負,但這兩年柔然國多次獲勝,高車王城也被佔了。前些日大王率軍來這裏時,國師雖稱是巡遊狩獵,但我爹私下說必是前方大敗,大王才退到這裏的。”
趙秉文低低嘆了口氣道:“原來不止大梁,連這裏也是戰事紛起。”說罷,轉而環視湖泊美景與不遠處斛律部族的氈帳,不覺為之心憂。
斛律鋒道:“聽堂兄講,幸得大伯上奏朝廷,對高車施以援手,北可削弱柔然、西可牽制西魏,朝廷便同意暗中對我們高車施援,但如何施援,我堂兄卻沒說,只說朝廷因大伯是斛律族人,熟稔高車國情,故命大伯全權處置。”斛律鋒頓了頓,又道:“可惜堂兄嫌我年紀小,不然我也隨着堂兄一起上陣殺敵,保護族人與高車國。”斛律蘭聞言鵝眉微蹙,雙手緊緊抱住哥哥的手臂,彷彿稍稍鬆手斛律鋒便會消失一般。
三人邊走邊聊,趙秉文忽然站住不語,斛律鋒不解道:“秉文…”“噓”趙秉文揚手示意禁聲,低聲道:“你們瞧那邊。”
斛律兄妹順着趙秉文手指看去,只見高車軍隊列陣排開,遠處影影綽綽一隊人馬甚是嚴整,卻偃旗息鼓,漸行漸近。
三人見狀大疑。趙秉文想了想,說道:“斛律兄,你且與小妹回去,我去探個究竟。”斛律兄妹知道趙秉文武功了得,自己便是跟着也無法靠近,故囑咐一番后返回氈帳。
趙秉文縱起身形,掠向高車軍隊營盤。因大部人馬皆在正門列隊迎接,營盤後方空虛不少,趙秉文未曾費力便避過巡防兵士,來到高車王的氈帳處。
趙秉文側臉緊貼大帳,聽內里有人說道:“大王,梁朝密使新渝侯蕭暎快到營門了。”過了片刻,一個疲憊的聲音道:“知道了。國師,我們這般行事,真能救高車於水火么?”國師道:“大王,我高車積弱,而北有柔然,東有西魏,南有大梁,強敵環伺,漢人有句話,叫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如今之計,大王切不可優柔寡斷。當年先主遣我入梁朝讀書,便是要我日後輔佐大王,我雖德薄智淺,力有不逮,也必殫精竭慮,助大王扶國事之將傾。今時今日勿論成敗,我當以死報之。”只聽高車王喟嘆道:“這些年實是國運不濟,幸有國師謀划。”沉默半晌,高車王奮然道:“國師隨本王去迎梁朝密使。”
趙秉文正忖着梁朝何以密遣使者,又如何又來到此處,忽然發現三名兵士巡向這裏,情急之下,奮力躍到氈帳頂上,伏下身子,偷睨兵士並未察覺,方輕吁口氣,暗呼僥倖。
不多時,聽幾人說笑着走將過來。趙秉文偷眼瞧去,前後共有四人,前排二人中,一人面闊身大,說話間正是高車王的聲音,另一人姿儀俊美,服飾華貴。趙秉文心中暗想:“這定是大梁密使蕭暎了。”再看蕭暎身後,一名將軍年約三十餘歲,龍眉鳳目,髭鬚如墨,狀貌雄毅,器度豁如,趙秉文不禁為之仰慕。
四人進帳寒暄過後,高車王說道:“本王雖遠在化外之地,亦久聞新渝侯英明聰解,至仁至孝,昔日梁朝大皇帝盛讚稱‘吾家千里駒也’。今日新渝侯親臨,不僅親睹威儀,夙願得償,還足見大梁之誠意啊。”
蕭暎笑道:“大王謬讚了。前月大王遣使密奏聖上,說大王願率部南徙,依附我大梁,只是強敵在側,不敢昭示。聖上深感高車軍民赤誠,故命我前來宣撫,以彰聖恩。”
高車王嘆道:“大皇帝聖恩浩蕩,本王感激涕零,恨不能即刻便趕到大皇帝身邊。”頓了頓,又道:“怎奈前些日我軍數次敗於柔然,現今正在收攏殘軍,補充軍械糧草,否則先不說柔然,便是想從西魏境內通過亦是難事。”
蕭暎沉吟片刻,問道:“不知大王整備的如何了?”高車王苦笑道:“不敢欺瞞新渝侯,尚差軍糧十萬斛,鎧甲兵器一萬副。”蕭暎聞言微慍道:“可我一路走來,見軍隊不足千人,如何能耗費巨萬?”高車王忙道:“散落於各處的殘兵約有一萬,本月內當可收攏回來。還有三萬精騎已在路上,我令他們五日後抵達此地。如此算來,所費確是不多。”
蕭暎緩聲道:“我大梁文修武備,國富民強,些許軍械糧草俱不難辦,我自會據實稟明聖上。只是大王既有順從王化之心,我有一言,還請大王定奪。”“新渝侯請講。”“請大王自明日起,下令盡收國內高車史籍文獻並交予我,官民不得私藏。且為免日後民心有隔,南徙入梁后,高車子弟不可再講高車語、寫高車文。”
趙秉文聞言心中突跳,隱隱覺得蕭暎所言不妥,卻又說不出如何不妥,趕忙挪挪身體,凝神細聽高車王如何應答。
高車王尚未答話,只聽國師朗聲道:“不知梁朝大皇帝較昔日秦皇如何?以嬴政之雄才,舉傾國之力,行焚書坑儒之法,尚不能滅百家之言,更遑論你梁朝如今外有戎狄環伺、內有江南豪族肘腋之患,便妄圖滅我高車之悠悠文史?若他日夷狄國勢強盛,更勝大梁,甚至揮鞭南下,踏破建康之時,你們華夏又當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