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路口:漁(下)
原本微微波瀾的海面,就在靠近范星的身後,開始盪起陣陣漣漪,一股子水泡由深出淺,緩慢的挪動到海水表面。而讓人更加擔憂的則是,這些水泡還在逐漸增多,陸陸續續,大大小小的環繞在范星的周圍,像是海水也沖洗不掉,那些隱隱約約出現的暗色的影子也在逐漸浮出水面。
“噗!”
水泡中率先冒出了那個剛才在監視器中看到的東西,水花中騰然冒起,那粉紅的肉色在陽光下顯得那麼稚嫩和脆弱,背部的墨綠在濕漉漉的,看起來尤為光滑和粘稠。它露出了有一米來長,梢部左右晃動,似乎不斷尋找着什麼,那些魚鰓狀對的橫條,起起伏伏,如呼吸般勻稱,其他的幾根也都只初露一小段在海面,和它形成鮮明的反差。
幾人相互看了一眼,華宇率先把身子探出去,慢慢的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雙腳勾住甲板的護欄,另一隻手打算去抓住他的氧氣背包,想着能快速的把他拉上岸。
“是不是我後面......”范星看着他們的表情,獃滯了很久,終於忍不住拿開吸氧器說了一句。
可這話像是觸點,沒等說完,他身後的“海帶”所有的橫條從上到下,依次打開,活脫脫像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小嘴。它整個呈現一個弓型,立在海水中央,一瞬間猛地勾住,范星的氧氣背包,身邊的那些小“海帶”,也發了瘋一樣的緊緊吸附在范星的的潛水服上,范星體型不算小,可被這些瘦小的帶子黏住,掙扎了幾下,卻完全脫不了身,徑直被拉回了海水中。這可把一邊的世榮嚇了一跳,向後撞在船艙身上,靠着牆發獃。
“那個......”大島看着那些還在不斷浮起的氣泡,一時有些語塞。
一邊的華宇,脫下外套,就準備越過護欄,跳到海水中,被大島一把拽住。
“咱船上還有一套備用潛水服,換了再下!”大島盯着還在由於的華宇繼續說:“范星水性不賴,這點時間能撐得過。”
華宇立馬收回腿,將世榮推到一邊,往艙室跑去。以極快的速度更換潛水服,接過大島遞上來的殺魚刀,調整了無線電和攝像頭,沒半點猶豫,跳到了海水中。水花濺起,海面也隨着空中雲朵的翻滾,遮蔽,逐漸消沉,遠處有些發灰,風力也開始撩動人的發梢,渾身不舒服。
華宇四下看了看,海水中的光線太暗,只能靠着剛才范星落水的位置推想。將探照燈開到最亮,水中那些撕裂開的魚肉,在四處騰飛,還有頗多的雜質不斷的往潛水鏡上撞,將頭朝下,兩手滑動,往底下又下了一層,四周平靜異常,毫無動靜。華宇忽然才想到,當初採購的時候,島叔採購的都是加裝可通訊的潛水服,范星潛水服上的探照燈應該還沒關,那麼無線電也是開啟狀態。立馬將無線電調整頻率,和他們平時下水的信道一樣,這樣說不定能聽到范星的聲音,能溝通都有可能。
“突突突......”
答案是必然的,也是讓華宇感到開心的。才剛調到同一信道,立馬就傳來相當多的雜音,像是一個水龍頭在被人刻意的用手指堵住一樣。但轉念一想,沒猜錯的話,這一定就是范被水嗆住了,這會兒了,要是完全沒動靜,那基本就是噩耗了,可現在還能聽到,至少說明,范星的氧氣罩並沒有有完全脫落,還有生存的幾率!
“范哥!范哥!”華宇在無線電中呼喊着。
“突突突......”回應的依舊是咕嚕嚕的水泡聲。
華宇還是有些着急,這畢竟不是湖水,海水看似平靜,底下都是暗流涌動,用身體感受一下洋流,憑藉自己多年的經驗,在剛才船沿垂直的位置,開始向北方游去,撥開那些愈發密集漫天飛舞的魚肉,終於在很多魚肉快速跳動的地方,有了發現。這個位置的魚肉上下速度比別處更快一些,有很多氣泡在不斷往上頂着它們。華宇十分激動,衝著氣泡就往下游,果然,沒幾分鐘,在自己的燈光的照射中,出現一些反光的色調,與整個海水都不相稱的色調,那是范星的潛水鏡和潛水服上的反光條。
“范哥!撐住,我看到你了!”華宇說著。
靠近他的時候,范星的確還活着,可也才發現事態比他想的嚴重得多。范星一隻手被那些東西死死的纏繞在背後,動彈不得,一隻則被那些吸附狀的更粗一些的帶子,緊緊的貼在胸前,他的手指在相當艱難的,努力的推動着,快要滑落的氧氣罩,這使得大量的氧氣都在往海水中流露,無線電也被卡在脖子上。
“范哥,我帶你回去,撐住。”華宇看着范星說。
碰了碰他,發現那些東西像是停止了一樣,除了范星不斷的在掙扎,它們依然如枷鎖那樣鎖住,不為所動。華宇顧不上那麼多,幫他將氧氣罩戴好,從身後掏出殺魚刀,卡住那些粗壯的“海帶”,用儘力氣,拉了一道,猶如切割魷魚一樣的感受,相當光滑,裏面冒出很多暗綠色的液體,在海水中逐漸散去。
快刀斬亂麻一樣的,及其快速的割斷身上的“海帶”,可一個新的問題又出現了。由於身邊的光線越來越暗,身上的潛水服也變得很緊,華宇下意識的看了一下壓力表,自己都吃了一驚,這兒相當於快接近9個大氣壓值,再這麼下去,擔心兩人會被水壓所困,甚至死亡。割斷最後一條帶子,自己就邊清理,邊拽着他,往上游。
看着他身上那些還黏住的帶子,這些東西,被切得七零八落,可還是牢牢的吸附在潛水服上面,應當也是有一定重量,拖慢了他的進程。華宇乾脆,邊拖動它,邊試着去扯這些帶子,在水中很不容易使上勁頭,想用殺魚刀順着潛水服分割,劃破潛水服在先,還可能傷到范星,所以,華宇還是用手指卡住死命的扣動。
而逐漸上移,范星的表情卻變得愈發奇怪,看得出他是有話說的,每次一回頭,燈光就看到范星正直直的看着自己。幾次下來,讓華宇感到奇怪,以平時對他的了解,要是連這麼健碩的漢子都表現出不好受了,那就一定有問題。
華宇看了看他脖子上的無線電,說話的地方已經壞掉了,但是防水耳麥還塞在耳朵里,應該還能用。
“范哥,你能聽到我說話嗎?”華宇說了一句,范星立馬猛點頭,表示回應,繼續問道:“這些玩意兒是不是很難受?”
范星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兩眼發光,相當高興的點頭。華宇見狀,離水面也就10多米了,那些怪東西也沒見蹤跡,開始着重扣去他身上殘留的三四根束縛雙手和胸口的帶子,剛開始上手,方才還有些滑動的帶子,頓時覺着緊繃繃的,頭頂海面,那些刺眼的陽光被海水濾掉,潛水服更能看得清楚些,那些水紋,波光粼粼,在范哥的身上,動彈。藉著光線,范哥的表情顯得尤為複雜,但都指向一個情緒,那就是痛苦。
“范哥,你怎麼啦!?”華宇看着他,像是越接近海面,他就更加苦痛,全身開始發顫,尤其是雙腳,不斷的撲騰着,這可把華宇弄急了:“這東西讓你更難受了是吧?!等等!”
華宇握着殺魚刀,順着這些帶子光滑的邊緣,往裏划入,左右晃動,擴大刀面的收割面積,裏面就開始有黃色的液體在水中流出,范星眉頭擠作一團,身體甚至開始抽搐。華宇加快了刀插的速度和力度,順着潛水服死命往上抵,終於看到刀尖冒了個頭,范星疼痛感相當明顯,直搖頭。華宇心中一急,一手拉住他的腰部,借力往一邊翹起,試圖將帶子挑起,他的確成功了,隨着范星因過度疼痛而張開的嘴巴,一股子氣泡和血漿纏繞在一起,華宇兩眼瞪着范星的胸前,他也才意識到自己太心急,犯了一個致命錯誤,這些肉乎乎的帶子上的橫條,裏面藏着相當多白色倒刺一樣的東西,早就深深的扎到范星體內,他這樣強行的去除,反而是害了他,甚至殺了他。
范星在血水中掙扎,喉嚨中的氣泡堵着他要說的每一句話,也送出了他最後的話。他掙扎着摸着自己撕裂開去的胸口,直至最後一刻還在奮力想抓取氧氣罩。華宇愣在一旁,看着他逐漸冷卻的身體,變得僵硬,輕薄,像死去的漁船一樣,沉了下去。
“噗嗤!”
水中那些數量眾多的帶子彷彿來自深海,抓住他的屍體,拖入海底,他離海面那麼近,現在卻像是自己從未與他接觸過,帶來過。那些噁心的東西還在往他的方向遊動。華宇瘋了一樣往海面遊動,剛一出海面,大島他們就立馬丟過來一根粗繩子,他全然不顧下面有什麼,只想上船,登上去,這片海的唯一陸地。
“我看到了......你......”大島面色難懂。
華宇沒直接看着他,海面早已不像初到時的那麼平靜與祥和,船身激蕩,海水翻騰,兩眼迷糊,看着自己身上還殘留着的那些血肉雜物,華宇摘下面罩,吐了出來,一邊的大島走近兩步,遲疑了一下,世榮率先把毛巾和凈水遞上去,無奈的看着他。華宇雙手顫抖,喘着粗氣,滿面通紅,捧着的水有一半都漏在了身上,他瞄了一眼大島,又繼續喝着水。
“不是你的錯。”大島拍了拍華宇,華宇想說點什麼,被他打住,扭身回頭:“回家,我帶你們回家。”
不知道他是對誰說的,像是對海,像是對船,就是不像對他們倆。大島看着在烏雲中僅存的陽光,啟動引擎,轉舵打算回去。一邊的聲吶圖,在不斷的響動,他看得出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正湧向自己的船底,船體的每一次動作,都十分艱難。大島乾脆先不前進,將螺旋槳轉起來,呈迴旋式的轉動,把船底的那些“肉帶子”打亂,這樣的做法,早先自己用來擺脫過鯊魚群,這招的確很管用,這畢竟是水裏的東西,靠着的都是巧勁。
“世榮!世榮!”大島大嚷着。
“啊?哎!”世榮急匆匆的跑到駕駛艙:“島叔,怎麼了?”
“除了應急物品,把船上多餘的貨物和器具扔掉!快!”大島兩眼盯着前方說著。
“可,我們回去,總需要......”世榮話沒說完,遠處一道閃電猛地襲來,最後一道陽光也隨之覆滅。
“還有問題嗎?”大島問。
世榮繞開癱坐在地的華宇,順着甲板到生活艙和貨艙,拖着床鋪,罐頭箱子,大大小小的東西,一股腦的往海里扔,聲吶圖看得出,這些帶子對新的東西相當感興趣,四散開去追着那些掉落在海中七零八落的東西。
就是現在,大島推動油門,提速,拉住船舵,船立馬起身,在不斷湧起的海浪中劃過,衝著來時的方向。甲板上的華宇興奮地直蹦噠,大聲的叫喊着,哪怕海浪幾次拍打在他的腳下,險些摔倒,也是如此。
船速愈發的快,可這動靜,似乎也把那些帶子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聲吶圖上,紅通通的一大片,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追來,照這個速度,應當是趕不上自己的船,可裏面混雜的一個巨大的條狀物,卻在那些帶子中穿行,顯得十分魯莽和來勢洶洶。
“世榮!掌舵!”大島叫道。
接過手,大島也沒看星宇,徑直的走到船尾,那些浪花,不斷洗刷着大島的面部,他便也不斷的用手擦凈,臉上的鬍子也都並做一團,增添了更多的稜角。大島站在船尾,看着後面,眯着眼睛,聽着由遠及近的雷聲,撩過毛髮風聲,浸透眼眶的海浪聲,但最大聲的,都是來自深海的呼喊聲,近得滿耳朵都是。
那個聲音在逼近,來了,沖了出來。那個巨型的肉帶子,在數十條帶子的裹挾中,上來,它比那些鯊魚,毒蠍顯得笨拙和醜陋,都是老去的黃綠色,背上厚厚的鼓起,像是積攢了上千年的苔蘚和污泥,它就高高的立在船尾,沒有眼睛,卻仍在俯視着它們。
“嘿!”大島喊了一聲。
那個東西便瞬間砸了下來,掃過船身,大島感覺身體一緊,倒在甲板上,它的那些倒刺勾在甲板上,“嘎吱”作響,聽得人頭皮發麻。那些細小的帶子,則肆無忌憚的在穿邊緣依附着,繁雜而多餘。
回過神來,才看到是華宇,把自己推在了一邊,而他的手中,不知何時拿着一樣東西,槍!一把獵槍,這是出海打魚,很多漁民心照不宣的事情。華宇咬着牙,舉着它,嚎叫着,一發接着一發的射向這個巨大的傢伙,子彈打在它的身上,像是積極痛苦,可又沒太大作用,華宇滿腔怒火,不斷靠近它,那東西也不客氣,再次橫掃而下,華宇被重重的砸在身上,加之風浪作祟,身體傾倒,腳裸直接扭傷,大島跑上去,扒拉着趴在地上的華宇。他轉過來,整張臉,從下巴到嘴角直接被撕爛,鮮血直流,鼻子也歪掉,就剩兩眼珠子咕嚕亂轉,嗓子裏哼哼唧唧。
大島扔掉帽子,抓着華宇的衣服,往艙門口拖行,盡量遠離這個大傢伙。它還在追趕船隻,那些長短不一的東西爬滿了半個船尾,大島默默地把槍撿回來,背在肩上,摸了摸華宇的頭,大踏步的走到貨艙邊,翻開世榮還來不及丟掉的剩下幾瓶白酒,將毛巾撕碎,弄成條狀,用酒水打濕,塞在瓶口,弄了三四瓶,抱着它,在搖晃的船身上穿行,他聽不到海浪,看不見雷聲,像一個老的不能再老的漁夫那樣,每次都抱着希望走向船尾。
回頭看着已經處於抽搐狀態的華宇,大島猛吸了一口氣,雙腳張開,站得十分穩健,喝了一口衣服里的小瓶二鍋頭,一陣熱流沖向腦門。
“草!”大島緩緩的罵了一聲。
將瓶子點着,看着這四處飛起的浪花,想了想,一隻手拉住槍帶,一個完美的拋物線,衝著這大傢伙飛了過去,在靠近它面前時,它和瓶中的白酒化作火紅的色彩,大島一拉槍帶,肩部頂住槍托,瞄準那個瓶子一發射出,瓶子炸裂,火焰,碎渣,在那個地方和浪花一起綻放。
它背部那些青苔狀的東西,像是油脂,燃燒速度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大島將兩個瓶子一塊砸了過去。暴風雨在不遠的地方追逐着,烏壓壓的即將蓋過頭頂,肉帶子頂上的火光替代了早就不在那兒的陽光,在海水中翻滾,船身上映照。正打算將最後一個瓶子丟出去,腳下生疼,那些帶子七七八八的纏在他的腳上,一個踉蹌倒地,瓶子掉在不遠處,沒有碎裂,倒是酒水隨着它的滾動,帶着火焰四下亂竄,把那些成片的帶子都燒了個遍,像是老鼠被火燒灼的聲響一樣,直撓腦門。
大島用槍托儘快的砸掉還沒刺到自己的帶子,回身,華宇早已沒了知覺,安靜得像是睡去,睡在海底。大島木訥的走到駕駛艙。
“島叔......我們......”世榮吞吞吐吐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底艙,有充氣筏,把電槳裝上,往左邊去,那邊有個島嶼,有人值班,你去。”大島把槍丟在一邊說。
世榮呆了半分鐘,往底艙跑,拖着充氣筏,邊充氣,邊安裝電漿葉,而此時,他也才發現底艙早已是千瘡百孔,四處漏水,這樣下去,沒多久,外面的風浪,就能吃了它。將充氣筏拖到船邊,世榮第一件事,找了一道繩索,立馬回頭跑去駕駛艙,可到門口時,艙門緊閉,上了鎖,不知是外面的風浪雷雨太大聲,還是裏面的人心跳太大,任憑世榮怎麼拍打,兩邊都堵住了,再也打不開。
船身猛地一傾斜,世榮從樓梯上滾下,要不是眼疾手快,拉住船邊的護欄,險些掉入海中,這次沒有半點猶豫,放下充氣筏,拉動引擎,往大島說的方向駛去。他始終沒有回頭,也許是膽怯於那些水中的瘋狂帶子,也許是不想看到那艘船的最後樣子。
他渾身濕透,頭髮垂在臉上,他的聽到風中傳來一個畫面,有一條大魚,銀色的大魚,被眾多帶子纏住,越來越多,它們相互連接,成了一張網,一張大大的漁網,將它抓走,沉了,飛走了,沒了。
不知自己究竟航行了多久,風沒了,雨停了,陽光如初,自己看到一個若隱若現的小島,長得像一艘船,又像一條大魚,停在水中,自己什麼也沒做,只是不斷的向它靠近,靠近,他還看到,岸邊停放着眾多閃着警燈的海警船和鮮艷的救援反光衣,他回頭,看着來時的方向,別無他物,他笑着,躺在沒了動力的充氣筏里,看着雲層滾動,繁星初上,一隻白色的海鷗劃過天際,掠過他的頭頂,海面,往小島飛去,似乎只有風,才能追的上它的白色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