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臨別
良久,大殿內傳來帝王自嘲般的笑聲,笑得聲嘶氣竭,伴隨着世安王三人走出宮門,跨上戰馬。
孫懷蔚處理完公務回府時,已是華燈初上,明月凝輝之際,剛過元宵,衛國公府卻只掛了稀稀落落的燈籠,燭火黯淡,反而顯出月光皎潔,照得整個府院冷清而落寞。
他在游廊處拐了彎,沒有回扶搖院,跟在身後的蔣馭忍不住問了聲:“大人不先回去看高姑娘嗎?”
孫懷蔚只側目沉了沉眉,蔣馭立刻閉了嘴,不再說什麼。其實他很想勸大人,目前姜姑娘恐怕還在氣頭上,不會見大人。昨晚他依命令把姜姑娘送到大人房中,他不知道大人對她做了什麼,但是猜也能猜到,姜姑娘出來時面色冷淡,語意寒涼,真成了個冰美人。
孫懷蔚一路走到凝輝院的月洞門前,問丫鬟表姑娘在不在,丫鬟回說表姑娘和三小姐去了段府,還沒回來。蔣馭聽了以為大人要回去,沒想到見他還是踏進了庭院。
不在更好,他是來找正房的老太婆的。清冷的月輝下,玄色的羽緞披風襯着孫大人白皙如玉的面孔,清逸的少年不經意帶了幾分詭異之色。
老太太正閉目卧於榻上,門帘掀起處,屋裏的丫鬟紛紛回頭看去,只見冰玉一般的少爺面色冷峻,薄唇輕啟,吐出兩個低沉威嚴的字:“出去。”
丫鬟們面面相覷,綉芙看向老太太,老太太早聽到了庶孫的聲音,也並不睜眼,只淡淡道:“這屋裏我還做得主,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吧。”
“好。”旁人在也無妨,“我要娶承鈺為妻。”他開門見山,也不想和她廢話。
“不可能。”老太太更不想和他廢話。
“我只是來通知你,不是問你答不答應的。你在承鈺心裏很重要,我才給了你這個面子,親自來知會你一聲,你不要給臉不要臉。”孫懷蔚語氣淡淡,卻不容質疑。
榻上的老人終於睜開了眼,朗聲笑道:“只要我不鬆口,鈺兒絕不會嫁給你。你也知道我在她心裏的位置,她向來乖巧孝順,從不會違逆她的外祖母。”
“我也不怕你暗地裏叫人,索了我這老太婆的命,我早在你背棄師恩情義,殘害血親時就寫下了遺囑,上面並無其他,只是囑咐鈺兒萬不能嫁給你。到時我死了,自會有人交給鈺兒。”
孫懷蔚虛了虛眼,他一向對情緒有極強的控制能力,此時卻也氣得不由輕微發顫,但很快就冷靜下來。對榻上那個浸淫侯門深宅一輩子的老嫗,他明白一切只能徐徐圖之。
走出庭院時,他聽到有丫鬟在通傳世安王來府上,不由皺了皺眉。衛國公府與王府向來有嫌隙,幾十年老死不相往來,從什麼時候起開始互通門戶了?更何況這世安王不是應該在校場點兵出征嗎?為何這時又來國公府?
難道那個老太婆是想現在就將承鈺的親事定下?
“你去看看。”孫懷蔚對蔣馭說了一句,蔣馭領命,神出鬼沒一般潛回正房。
世安王回府後,聽兒媳說起離開這幾月國公府中發生的事,陸平里和陸玉武已經戎裝待發時,他心裏還是放不下那個人,快出城門時讓他們先行一步,自己打馬回來,趕到國公府來見她一面。
沒想到進去后卻沒能見上她一面,因為老太太聽說世安王來了后,忙讓綉芙放了簾幔下來。
“你還是不願意見我?”世安王有些感傷。
簾幔里的人回道:“我現在這副模樣,不想讓你看到。”她更願意他再想起自己時,還是美的樣子。
世安王嘆了口氣,心裏堵着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他知道自己這回註定是有去無回。若是戰敗,自當橫死沙場,若是勝了,宮中那位更不能容他。
“你為什麼嘆氣?”良久,簾幔內的老婦問道。
“我這一去,又不知道何時才能見面。人都說‘死生為虛誕,彭殤為妄作’,我只願你我就此釋懷,我倒也罷了,你還有漫漫幾十年的餘生,若再為我這個孤寡老頭子堵着一口氣,實在不值當。”
老太太聽他一個見慣生死的武將說出這樣傷感的話,反而笑出聲來,道:“我哪裏就為你堵着一口氣了,你這話說得,像咱們再也見不着一樣。日後我把外孫女嫁到你們王府,難道你不來自己孫子的婚宴了?”
“你想把那小丫頭許給玉武?”世安王驚喜道,“咱們的小外孫女,我倒是許久未見了。”
老太太在帳內抿嘴一笑,像又回到了年輕時的心情。“鈺兒剛吃過晚膳,跑去找她表妹玩了,你不早來一步,不然也能見見她。”
“對了,過幾日是咱們女孩兒的生辰,若她在世,也該有二十九歲了。”
“咱們女孩兒”。世安王笑了笑,聽她說得坦然,知道她已經把往事放下。赴死之前能得她這樣一句話,他也無憾了。
他一走,蔣馭便鬼魅一般回到汀蘭院,一字不落地將二人對話轉述給孫懷蔚。孫大人沉眉坐在書案前,白皙如玉的修長手指輕輕叩擊書案。看着面前擺着幾年前承鈺送來的陶瓶,心裏一片瞭然。
此時城外的陸玉武已經率兵行出了幾十里,不過軍隊中多出了兩個人物。一個是和尚聞道,一個是武安侯長女段越珊。
聞道是在回府時便擋在他眼前,勸他就此起兵謀反,不用管宣府的事。
他當時軍務纏身,實在沒工夫收拾聞道。他一個和尚,除了混來王府,每天勸他謀反外還會做什麼。或許算了幾個准卦,在母親懷孕前算出她有孕,可現在又來說若是他不謀反,母親肚裏的妹妹就會胎死腹中。
陸玉武當場給了他一拳,聞道捂着青腫的臉依然在說著“謀反”的話。謀反也就罷了,可宣府那邊不能不去。他沒見過匈奴大軍有多麼兇殘暴虐,沒見過邊境流民水深火熱的生活,沒見過屍橫遍野,十室九空!這個自私的和尚只為了自己的抱負野心一味勸他謀反。
陸玉武最終沒有搭理他,整裝上馬往宣府的方向行去,但那和尚不死心,自己騎了匹馬追來,一定要做他的謀士。
手下養着的幕僚多他一個也不多,局勢緊急,他也不想再多計較,就讓他跟着軍隊,只是生死由他。
而段越珊則是一早就在城門等他,斬釘截鐵地說要跟着他行軍打仗,還拿出了武安侯的一封修書。修書是她跪求了一整天才從她父親處求到的,就是要答允讓她跟着陸玉武去宣府抗擊匈奴。她連整套的戰袍都穿在身上了,圓滾滾的一團火紅,騎在白馬上英姿颯爽。
承鈺也是段姨母來府上找二舅母哭訴時,才知道越珊表姐跟着北上的軍隊去了宣府。
“她和侯爺合起伙來瞞着我,侯爺修了一封信給她,還把他最喜歡的坐騎偷偷牽出來,讓她騎着出了城。晚上人就走了,第二日發現時早出了城。我讓侯爺派人去把她追回來,這都兩日了還沒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侯爺故意讓人追不上的。我這輩子跟着他擔驚受怕也夠了,如今還來個小的折騰。”
段姨母手裏的絹子也哭濕了,承鈺乍聽時吃驚不小,不過隨即又覺得理所當然。像越珊表姐那樣脂粉堆兒里的英雄,不讓鬚眉的巾幗,實在不應該拘泥於閨閣瑣碎。武安侯爺想來也是為有這樣的女兒自豪的,不然也不會答允下,還偷偷掩護女兒出城。
“姨母放心,越珊表姐是武將之後,自小跟在侯爺身邊耳濡目染,又習得一身好武藝,她會懂得保護自己的。況且就算侯爺答應了,王爺那邊讓不讓她一個女子出戰還不定呢。”
承鈺幫着郭氏勸了好一陣,段姨母的情緒才沒有剛來時那麼激動。她連箱籠也收拾來了,和武安侯慪氣,要在國公府住一段日子。
正月過後承鈺不再去上女學,一來要照顧外祖母,二來她已經及笄,老太太讓她跟着郭氏學習管家算賬。因為前世她嫁給孫涵后,府里的事務都是她在打理,所以再學起來也是得心應手,費不了什麼心神。
如今國公府三房境況各異。大房那邊孫立言依舊做他的紈絝,只是身體每況愈下,近來承鈺見他都是面色發青,兩眼烏黑。孫懷薪自孫涵的事情后,一度又消沉回去,斗錢走馬,還學會了眠花宿柳。
孫懷蔚遷出扶搖院,另擇了處四進的院落住着,因為高之菱覺得偏院太小。孫步玥入宮后就再沒回來過。二房裏孫立德因為前太子的事被降了一品,現在老實本分地做他的六品小官。
而三房沒了孫立行,疊柳塢門扉緊閉,盧氏每日只教兒子習字讀書。雖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敏哥兒不能再參加科舉入仕,但也不是就此沒有出路。盧氏早看開了,打算等兒子再大些就帶他回娘家,跟着他幾個舅舅學武藝走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