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楊煥笑嘻嘻道:「你聞聞看味道。」許適容依言靠近了鼻端,竟是聞到了一股子清雅的芬芳之氣。
楊煥見她面露訝色,這才認真道:「這枕頭內里填滿了荼蘼、木樨、瑞香三花的散瓣,俱是在晨露微曦,花朵初綻之時採下,陰乾之時,色彩依然艷麗,都先裝入了青紗枕囊再填入這綉套中的。我家貴妃阿姊有次省親回家,就提起過這個,說自己都是枕了這睡的,屋裏就算擺了整塊沉香雕成的小山,這沉香山的味道再芬郁,也比不上花枕蘊攜的余馨。我瞧你時常嚷着夜裏睡覺不穩,想是心神浮躁所致,前次遣了信使回京的時候,特意捎了消息叫我娘進宮,向我阿姊討只這樣的枕頭過來,你枕着睡,不但聞着香、摸着軟,還能清頭目、祛邪穢,往後想必就能睡好覺了。」
許適容驚訝地看着他,她夜裏有時睡不好,倒並非似他所說的那般,是心神浮躁所致,只是最私密的卧榻之側,多了個似他這般關係叫人尷尬的枕邊人,有些不習慣,下意識地也有些防備而已,此時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心中驀地升起了股暖意,把那枕頭抱在了懷裏,又深深聞了下味道,這才展顏笑道:「多謝你用心。」
楊煥得意一笑,眼睛骨碌碌轉了下,突地一隻腳鑽進她被子裏踢了下她腳,許適容一怔,還道他又要調皮起來,正要踢出他腳,突地碰到個暖暖的東西,被她一踢,似是在被褥下滴溜溜滾動,怔了下,掀開被子一看,卻是個塗金鏤花的銀熏球。
這銀熏球她小時在家中也是見過的,前清富貴人家中,都必備熏籠,專門用來為衣服被褥熏香,這銀熏球更是奇巧,外殼是個圓球,殼上佈滿鏤空花紋,用於香氣的散發,裏面裝了兩個可以轉動的同心圓環,環內再有一個用軸承相連的小圓缽,將香丸香餅和燃炭放置在小圓缽里後,無論香球如何滾動,小圓缽始終都會保持水平狀,裏面的香料和燃炭也不會傾灑出來。
她還記得自己小時,母親每至冬夜,就會將這東西放置在她被褥間,說是長夜裏既可以溫暖被衾,又有暗香熏散,彌夜飄襲,最是適合女孩用了,後來母親患病離去,芳華早逝,她又獨自外出求學,早就不再有這樣的心境了。
此時乍然又見這圓圓的暖熏球,許適容一下有些驚喜,拿了到手上翻來覆去地看,鼻端里已是聞到了股幽幽的芳香,觸手一片暖意,想是裏面那小圓缽里已經燃起了香球。
楊煥見她很是喜歡的樣子,心中大樂,笑道:「瞧你這模樣,怎的似是揀了寶?這雖是精貴,只也不是特別稀罕的東西,京中富貴人家的女眷都有在用,你從前不也是用過嗎?怎的如今倒似是第一次見了。」
許適容笑了下,支開話題道:「前次離京到此,那行李都是我經手過的,彷似並未見這東西,你哪裏翻出來的?」
楊煥笑道:「此地氣令和京中不同,一入冬秋,便是濕冷入骨的,我怕你初來不慣,特意叫那信使帶信給我娘,叫京裏手最巧的匠人趕做了一個,和那花枕一道捎來的。」許適容摸着這散發著香氣和暖意的銀球,望了眼楊煥,張了下嘴,一時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楊煥見她目光閃動,嬉皮笑臉道:「等過些日子再冷些,這東西用着也不頂事了,你就抱我睡好了,保管比什麽爐子都要暖。」
許適容見他本難得正經說話一回,繞到最後竟又是露出了原本的嘴臉,一時忍俊不禁,拿那花枕輕輕砸向了他臉,啐道:「就你臉皮厚。」
楊煥一把接過了花枕,笑道:「不只臉皮厚,身上皮也厚,不信你捏捏。」說完便真的涎了臉,往她身上靠,一副邀寵的模樣,被許適容死命往外推,他卻硬是要往裏蹭。
兩人你來我去地在床上鬧了一陣,最後還是許適容勉強拉下了臉,半哄半騙着才吹熄了燈,各自裹了條被衾睡了下去。
屋子外的空庭里,夜色籠罩一片,不知何時飄起了青門縣的第一場秋雨,淅淅瀝瀝,聲聲敲着石階;屋裏羅帳掩籠中,時有縷縷暖香偷彌悄逸。許適容枕着一囊花芯入睡,連夢境都似是在花香的瀰漫中綻開,落下了三色花瓣化成的繽紛花雨……
青門與鄰縣巨渡、萬橋二縣,海岸線綿延連成一線,若逢海潮大涌,歷來就是一損俱損的難兄難弟。此次朝廷下了公文責令修塘,其餘二縣民眾自然也是群情激昂。
當地知縣既是感於民情,又聽聞鄰縣楊知縣的諸多事蹟,得知他京中的背景,心存結交之意,擇日齊齊到了青門縣拜會,三個縣令碰頭一番,那兩位雖都年長於楊煥,只沒說幾下話便與他稱兄道弟起來,齊齊議了些修塘事宜,約定擇日開工,到時互通有無,這才告辭離去。
楊煥這幾日與木縣丞一道,尾隨了些當地百姓,一直都在海邊來回勘察,幾日下來,人不只晒黑了不少,連晚間回來時,話也少了許多,瞧着竟似有些心事的樣子。
許適容隨口問了聲,他才嘆了口氣道:「歷來修塘,最先要定的便是塘基,本是要按了那道老塘來修,只看了幾天,見那老塘基位並不妥,多處都已是陷在泥塗里了,略微潮漲便被浸漫,需得重新定了新的塘基才好開工。只這事情卻是有些難,來回看了不知多少趟,還瞧不見眉目,修得低了,防不住海潮;修得高了,費時費料,都各說各有理地定不下來,若非我壓着,只怕就要吵了起來。」
許適容本是有些擔心他熱衷修塘,只不過是口頭表表決心,自己坐那裏指手畫腳地只管指揮,日晒吹風的事都推給別人去做,這幾日下來,見他日日早出晚歸,不但人晒黑了,此刻一張口,那話說出來便儼然一個實幹家的樣子,頓時放心了不少。
也不知怎的,此刻瞧他那微黑的臉龐,比起從前竟似更順眼了幾分,有心安慰他幾句,只他此刻愁煩的問題,倒確實是個難題,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的法子,只得揀了自己白日裏的一些事,陪着說了些話,許是白日裏奔走有些疲累,說了沒多久,楊煥便閉了眼睛睡了過去,鼾聲漸漸響了起來。
許適容聽着他時高時低的鼾聲,腦子裏想着他方才的話,一時有些睡不着,按了此時的科技水準,想要準確地普測海岸線,確實是有些困難,翻來覆去了良久,實在是沒有睡意,怕自己來回翻動吵醒了他,見窗外月色明朗,乾脆悄悄地下了床榻,披上了衣服,信步到了前面那個院落中。
秋月正滿,掛在當空,夜色微涼如水,葡萄架上的葉間掠過陣陣夜風,簌簌微響,月光中投下一片暗影。
許適容正要坐到院角小池子邊的那塊湖石上,突見已是有人背對着自己弓腿坐在那裏了,瞧着背影身形,像是青玉的模樣,見她坐那裏一動也不動地,似是有些心事的樣子,不欲去打擾了,正要轉身悄悄回屋,卻是不小心踢到了塊石子,驚動了前面的人。
青玉轉頭,瞧見竟是許適容出來了,既是驚訝又有些惶恐,急忙站了起來,輕輕叫了聲夫人。
許適容見已是被發現了,便笑着應了聲走了過去,坐到了那湖石上,石頭很大,足夠兩人坐,又拍了下身邊,示意她也坐下,青玉急忙搖頭。
許適容見她不坐,也不勉強,只笑道:「有些睡不着,見外面月亮不錯,便出來吹下風,你也是睡不着嗎?」
青玉微微笑道:「青玉自打跟了夫人到此,便是養尊處優的,什麽都不用煩心,哪裏會睡不着,也是見這月色好,出來賞月而已,不想碰到了夫人。」
許適容見她說話之時,目光略微有些躲閃,想必方才那話也未必都出自本心,只她也並未覺着有什麽不妥,似她這般女孩,流落到此,孤夜難眠,望月勾出了從前心事,也是人之常情,莫說是青玉,便是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暗地裏常常想起從前的家人和事?只不過這些如今想來,竟遙遠得似是個夢罷了。
許適容心思一時有些沉了下來,望着池面上倒映的一輪銀月,怔忪出神,一邊的青玉也是默然不語。
一條小烏鱧突地從水裏躍了出來,又噗一聲地鑽入了水,再不露頭,只把平靜的水面給打破了,蕩漾出一圈圈細細的波紋,攪碎了那輪滿月。
青玉一笑,這才輕聲道:「前些日子下了些雨,這池子水都滿了起來,也不知怎的,竟是多出了這幾條烏鱧,這些天大日頭地曬下來,水又淺了回去,只原來的水面溢滿處還沾留了圈浮萍印,瞧着怪有趣的。」
許適容抬眼望去,見池子的池壁之上果然留了浮萍的印痕,月色下圓圓的一圈,瞧着清晰可辨,許適容盯着那一圈浮萍印跡,半晌不語,突地心中閃過一個念想,眼前一亮,猛地站了起來便要往自己屋子裏去,見邊上的青玉被自己嚇了一跳,強抑住心中的歡喜,笑道:「多謝你的提醒,夜色有些涼,早些回去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