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想起父親攔下他時,痛心疾首的說教,心情更加複雜,陛下對父親有知遇之恩,如今正值「用人之際」,他卻偷偷離京,他老人家自然難堪內疚。
劉緒也明白自己的行為,有失大丈夫的磊落,可是安平殿下的風流名聲已不是一日兩日,當初國子監里的同窗,被她調戲過的大有人在,誰說起來不掬一把辛酸淚?
他自問能文能武,期盼着他日能入朝出仕,建功立業,實在不願屈於此等離經叛道的女子之下,做什麽駙馬,可陛下剛才一連串的問話,還在耳邊迴響,言辭之間對他讚賞不斷,更是一口一個「慶之」叫的親切,讓他心裏一陣接一陣的緊張,不會真的要選他吧?
許久過去,殿門終於打開,一人被攙扶着走了出來,一身月牙白的織錦雲紋袍,身材修長,許是出來得匆忙,一頭烏髮只是隨意地在腦後系了一下,眸光半斂,幾乎半邊身子都倚在隨從身上,一步步緩緩地移了出來,福貴公公在一旁小心地虛扶着,是與他一起受召入宮的齊遜之。
劉太傅與齊大學士分別是當年同期科舉的榜眼和探花,私交甚密,子女之間關係也不錯,齊遜之年長劉緒幾歲,雖身有殘疾卻性情溫和,勤於學習,是以劉緒對其頗為敬重,一直以兄禮待之。
此時見他出來,劉緒舒了口氣的同時,已快走幾步迎上前去,抬手托住他的胳膊,「子都兄,一切可好?」其實他想問的是陛下對他的態度,但因一向不善言辭,此時又心急,出口便成了這樣的問題。
齊遜之抬眼看向他,一雙黑如點漆的眸子染滿笑意,「慶之似乎很緊張?」劉緒嘆了口氣,礙於福貴在場,只是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
齊遜之低笑了兩聲,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頭,「慶之,看開點吧。」
劉緒瞬間欲哭無淚,所以說他是註定要成為安平殿下的人了?他僵直了身子,身形一下子變得孤寂落寞,於是安平到時便恰好看見,那一抹湛藍的身影和一張憂鬱的側臉。
因年齡關係,劉緒與齊遜之相比,稍帶一絲青澀,又因身體之故,比他多出一分陽剛,但其實他的相貌,要更讓人印象深刻,因為齊遜之宛若平靜無波的江河,教人注意更多的反而是他難以捉摸的氣質。
而劉緒的相貌則彷若初升朝陽般耀眼奪目,奈何這樣的好相貌卻配了一副沉悶的脾性,否則定會迷醉不少閨閣女子的芳心,也因此,雖然生得俊俏,卻很少有人以容貌稱讚劉緒,因為他總讓人覺得不易親近。
顯然安平沒這自覺,反而相當直接且熱情地對他進行了讚美:「哎呀,這位就是劉太傅家的公子?好相貌啊。」劉緒沒來由地抖了一下身子,轉頭看去,就見一名女子穿着雪白的朱子深衣大步走了過來,寬袍綬帶的裝束隨意無比,若不是整齊綰着的髮髻,可能連同性別也被一齊淡化了。
她的相貌承自母親,那雙眼睛卻是與父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深邃悠遠,特別是笑時,更是生動,彷佛是出自一種習慣,微帶輕佻,自她眸中蔓延開來,便叫人明明白白地覺得那是一種……調戲。
劉緒實在不是個情緒外露之人,否則此時就是立即扭頭離開也有可能,更何況齊遜之已經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讓他想溜也溜不走,那兩根修長的手指在他腕間輕輕捏了一下,劉緒一愣,抬眼看向齊遜之,就見他對自己使了個眼色。
他皺了一下眉頭,終究還是不甘不願的站正身子,朝安平行禮:「參見殿下。」
安平笑咪咪地要上前來扶他,一眼看到他身後的齊遜之,頓時止住了步子。
沒人知道是怎麽發生的,就知道眼前安平殿下的臉色,忽然就變得凄哀起來,下一刻已經幾步衝到了齊遜之跟前,扶着他的胳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啊,子都,你怎麽來了?現在腿沒事了吧?當初都怪本宮,都怪本宮啊!」包括劉緒在內的所有人都愣了,只有福貴在一邊抽了抽嘴角,默默望天。
齊遜之臉上笑意加深,眸中卻寒光閃爍,「喲,殿下原來還記得我啊?」
「啊,子都,你這是什麽話?本宮怎麽可能不記得你,快讓本宮瞧瞧你的腿,沒事了吧?啊?」安平一臉關切,努力從眼中擠出兩滴眼淚失敗後,轉頭朝福貴大聲喊了一句:「去把整個太醫院的人都叫來!」
眼見情況越演越烈,齊遜之終於從安平手中抽出手來,拍了拍她的手背,「殿下不必如此自責,都過去了不是嗎?」
安平撇了撇嘴,不是因為對他的話不相信,而是齊遜之在拍過她的手背後,就順勢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差點沒讓她嚷出來。
她冷冷地眯着眼睛瞪他,說出來的話卻仍舊溫和:「哦?你真的不怪本宮了?」
齊遜之也笑,眼神陰險,臉上卻是雲淡風輕,「真的。」
真的你還不鬆手!安平強忍着把他狠揍一頓的衝動,猛地從他手中掙脫開來,低頭看向他的雙腿,眼神幾不可察地閃過一絲愧疚。
不同於劉緒,安平與齊遜之乃是舊識,實際上,齊遜之十歲便入宮做了她的伴讀,齊遜之是有腿疾,卻非天生如此,走到如今這一步,全拜安平所賜。
安平尚武,幼年習武的時間比學文的時間還長,八歲那年,她偷偷牽了西域進貢給崇德陛下的汗血寶馬,去演練場學騎術,哪知那馬尚且年幼,性烈無比,她小小的身子還沒坐穩就差點被掀翻在地。
齊遜之那年已年滿十五,身為伴讀,自知責任重大,慌忙前去相救,手忙腳亂間是護住了安平,卻被馬蹄踩踏了小腿,崇德陛下當時大為光火,差點要對安平動手,卻被冷汗連連的齊遜之阻止。
他一臉內疚自責,說自己照顧殿下不周,致使她差點遇險,如今只望陛下不要責怪自己,萬望莫再苛責殿下了,安平那個感動啊,一路握着他的手把他送出了宮,哪知上了馬車,他就暴露了本性,當即甩了一句狠話出來:「要是我殘了,殿下你這輩子都別想安生!」
安平驚悚了,幼小的心靈被徹底地打擊到了,之後的兩年間,齊府四方延請名醫,奈何齊遜之的腿就是治不好,安平內疚無比,跑去看他,卻被他一頓臭罵給轟出了府,身為一位深受萬人疼愛的公主,安平殿下再次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這之後二人沒再見過面,一直到後來入國子監讀書才又撞上,據說那年齊遜之相中了一位千金小姐,家人滿懷期盼地前去提親,卻因為腿疾而被婉言拒絕了。
安平知道後,撫着額頭說了句:「事情大條了。」果然,之後的情景,用福貴的話說,那叫天雷勾動地火,晴天乍起霹靂!
溫文爾雅的齊大公子對誰都是一副好脾氣,只有對安平殿下,明明一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模樣,卻還強壓着擺出一副「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於是在安平殿下心中造就了陰險狡詐的形象。
大約在國子監待了兩年,安平在對他的愧疚和憤恨中飽受煎熬,終於下定決心外出遊學,這之後彼此便再無交集,恰巧那年劉緒初入國子監,所以逃過一劫,免遭其「辣手摧花」,實在可喜可賀,但是現在他卻喜不起來。
當年他對此事只是略有耳聞,後來雖對齊遜之受傷原因,有過疑惑卻也不便詢問,所以此時得知與安平殿下有關,頗為驚訝,同時也不由得大感惆悵。
難怪陛下會拉着齊遜之在殿中再三交談,原來是安撫,而齊遜之與安平殿下既然有此過節,大有水火不容之勢,這駙馬的位子,豈不是最終還是要落到他的頭上?
與安平殿下這場突兀的會面,在她見到齊遜之後很快便宣告結束,齊遜之被攙着朝自己的軟轎走去之前,拍了拍劉緒的肩頭,笑得輕鬆而溫和,照舊是那句安撫,「慶之,看開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