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幕 電影院裏的少女

中午

集祈模模糊糊地在枕頭邊摸索這自己發出吱吱震動聲的手機，睡眼惺忪地指紋解鎖點亮屏幕，使勁眨巴眼睛看着桌面上彈出的QQ消息。

彷彿在紙漿般粘稠的缸中灌進了大桶的清水，集祈慢慢變得清醒起來，看了看屏幕最上方的四個“1”的時間，又扭頭看了看透過窗帘照進房間地板的燦爛陽光，他才知道現在已經是接近正午的時分，一天中近乎一半的時間已經被他在睡夢中花掉。

他慢慢挪動身子，軟癱着躺在床頭，嘆了口氣拿起手機開始回復起那個長發少女頭像發來的消息。

“那好吧，到時候你把地址發給我，我直接過去就是。”集祈輸入了最後的回答后熄滅屏幕，無力地靠在床頭，抬眼望着泛白的天花板，無聲地嘆息，瞳孔中流露出深深的疲倦。

說實話，這幾天可以說是他長這麼大以來最大的無休止的噩夢，每天夜晚的時候夢境中總會被那個穿着粉色長裙、小巧的腳丫上是雙純黑色的短筒皮靴、披散長發那張掛着淚痕的精緻臉龐所佔據，那雙會說話的深得看不到盡頭的眼瞳中彷彿有近乎凝固的悲傷。集祈知道那就是那天夜晚在綠茵公園遇上的叫他主人的奇怪少女，本以為在那之後就不會再有相見的機會，沒想到那個消失在好友列表中叫落日餘暉一直陪他打魔獸的竟然是她，在對方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集祈有一種被完全看穿的感覺，彷彿連心底那一絲絲隱藏起來的小秘密也一覽無餘，那種毫無私隱的感覺讓他覺得好像一絲不掛地站在冷風中，除了寒冷就是冰涼。

現在的她竟然會不斷不斷地重複出現在自己的夢境之中，如夢魘般可怕。而每一次她都是一個人出現，孤獨地站在吹着冷風的餘暉中，紫色長裙的周圍是殘破的燃着火焰的土地，遠方是被晚霞染紅的天際，宛如鮮血潑墨。而她則是獃獃地站在餘暉之下，霞光揮灑在她的臉龐，如等待着歸人的少女。

她那雙流溢着無窮傷悲的眼瞳彷彿可以穿透時光和空間，一直注視着自己，皺巴巴的素白臉頰像是揉成一坨的宣紙，上面露出了被無情拋棄的可憐神情。她愣愣地看着自己，沒有張開的嘴巴似乎在不停地無聲乞求——主人，請不要丟下我，這一次，千萬千萬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

集祈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眼神，不知道要經歷怎樣的痛苦中的等待才會露出那樣近乎絕望的表情，但是集祈知道在夢境中與少女相遇的那一刻自己對於她沒有了過往的恐懼，有的只是如大海般的，深深的同情。

而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自己的眼眶總是充溢淚水，而臉頰下面則是在晨光中泛着光的被浸濕的枕套。

集祈搖着頭苦笑嘆息，無奈地抽抽鼻子望着窗外正盛的午日，幽冷的孤獨和悲哀開始從心底如潮水般湧上來。

落日餘暉，我和你究竟有着怎樣的聯繫呢？我和你到底又有怎樣我不知道的過往？集祈在心中不停地發問，可是卻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只有已經消失在好友列表中的灰暗頭像和儲存在遊戲生涯中那一盤盤慘敗的戰績證明着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迹。而現在，那個喜歡捉弄他的奇怪女孩只會一遍遍出現在重複的虛幻夢境之中，如附骨之蛆揮之不去。

或許，就如她第一次跟自己見面時對自己說的一樣，自己是她等待了千萬年的主人，註定要和她交集，如希臘神話中命運女神紡機上糾纏的絲線，註定了無法逃避。

集祈耷拉着腦袋縮進被窩，側過身望着被風撩動得如舞女舞姿般婀娜的窗帘，愣愣地發獃，瞳光黯淡如同枯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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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院

昏暗的大廳中零星地亮着一束束從手機閃光燈射出的白色燈束，而位於大廳中央的熒幕上浮現着事先安排好的字幕——樹德高中2017畢業電影。白字黑底明確地告訴大家這是他們聚在一起的最後時刻，今天過後，有可能就是永別。

而作為主持人的墨紫萱卻在燈火通明的女衛生間中焦急地來回踱步，不時探出腦袋望眼欲穿地看着對面的空蕩蕩沒有人影的大門。她看着手機鎖屏上的虛擬時鐘，不斷地深呼吸做着最後的準備。她把所有會出現的場景和突髮狀況都寫在了自己制定的表白計劃之中，她把這個寫在日記最後一頁的計劃、青春中最後的勇敢取名叫做亞當，而她就是那個亞當生命中的夏娃，註定要和他廝守一生。

對方遲來這個情況被她寫在突發情況中的第一條，因為根據她對於集祈這麼多年的了解，她知道對方肯定會在最後一刻才會露面，他不到最後的時限根本不會有任何的心慌。所以她也做好了相應的應對，就是站在門口等待他的出現，然後和他一起坐在電影放映廳的最後的空位，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電影結尾播放那段最感人的片尾曲的時候，側過臉拉着他的手大聲地說出埋藏在心裏的喜歡。

嗯，就是這樣！墨紫萱熄滅屏幕對着手機擺了個加油FIGHTING的手勢，深吸口氣看着腕錶上一點點轉動的秒針，默數最後的時刻。她知道集祈儘管有着喜歡遲到的壞喜歡，但是只要他答應過的事情從來不會失約，他就是這樣的人，一個傻得可愛的小男孩。

5，4，3，2，1，0墨紫萱閉眼在心中一聲聲倒數，在數到最後的時刻猛地睜開，果然她在門口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對方弓着腰站在電影院的門口大口喘着粗氣，身上那件純白的T恤也已經微微被汗水浸濕。墨紫萱微笑着跑出洗手間，用力地揮手對他示意，柔荑凝白的手腕上的SWAROVSKI在門外照進的陽光下泛白，如灑落的零碎晨光，點亮了灰暗的世界。

集祈抬起頭，看着笑顏如盛放白蓮的少女，瞬間感覺有一陣帶着馨香的清風拂過，他愣愣地看着向自己小步跑來的女孩，隨着距離的拉近，他逐漸看清了對方清澈如溪水的眸子裏流動着的東西，如五月飄落的櫻花，每一瓣都帶着粉色的愛戀氣息。

“集祈，我們快走吧，不然就要遲到了。”少女清晰如水的聲音在集祈耳邊想起，裏面似乎涌動着他不明白的情愫。

集祈獃獃地點點頭，看着雀躍歡呼的女孩，心裏的世界彷彿烏雲密佈，驟雨將降。女孩的笑如劃過天際的閃電刺入天心，點亮了整個黑夜。他抬眼看着女孩身後黑漆漆的看不見一點光的放映廳門，隱隱聽到了傳出的少女哭泣聲。

集祈點點頭跟着墨紫萱的腳步踏入了電影院，走向放映廳。在這段短暫的旅途中他側過臉看着女孩酡紅的臉頰，如同看到了夢境中帶血的殘陽。他深吸了口氣，看着這間陌生且讓他有一絲不安的房間，他不知道在他走進去之後會在裏面發生怎樣他從未預料到到的事情，但是他有預感，自己對於這件事所作出的決定會徹底地改變他的一生。

集祈站在門口停留了一秒，看着裏面泛光的螢屏走了進去，瞬間他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漆黑中，像是被張開了巨口的怪物一口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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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廳巨大的熒幕上播放的正是電影開頭的序幕，“1994年，那一年，我十六歲，張雨生的歌聲還在，張學友的吻別大賣了一百多萬張卡帶……”長相帥氣的男主騎着那輛藍色賽車川行在來往的車輛中，白色的短袖校服在風中凌亂。如今天聚集在這裏的他們的未來一樣，在看不到盡頭的路上前行。

墨紫萱在前面貓腰從邊上的過道小步走過，少女柔軟的腰線後跟着的是同樣貓腰的集祈，邊上在黑暗中看不清的身影一個個從他的身邊掠過，他一步步登上台階，直至最後一級。墨紫萱站在空蕩蕩的最後一排，伸手撩起額發微露出微冒汗的額頭，嘴角微揚露出了輕鬆的笑容。在電影開始之前，她就在班群中發出通知，告訴同學們盡量向前坐，不要在前排留空位，這樣就可以將後排完全空出來，作為他們兩人的小天地。而現在的一切都按照着她預先的安排進行，彷彿連上帝都站在了她這一邊。

嗯，看來一切的發展很順利。墨紫萱默默點頭，捏緊了自己秀麗的拳頭，順着過道往前走，直至盡頭。

兩人在角落處坐下，狹小的空間中開始微微瀰漫少女身上特有的體香，如整場盛大舞台劇開場揭幕的時刻，預示着開始。

墨紫萱心不在焉地看着面前巨大的熒幕和上面閃爍的光影，而更多的時候則是低頭瞥自己手腕上在漆黑中泛着柔和藍光的腕錶，她在等時間的流逝，也在等最佳的開口時機，她不是偷看着坐在自己邊上正津津有味觀看的集祈，微紅的臉頰如被火燒般滾燙。她深呼吸幾次，但是吸入胸腔中的氣體藏着那個人身上特有的氣息，如添加的干木，讓胸口那團燃燒的火更加劇烈，她在火堆旁攪動着自己帶汗的手指，不安地等待。

“吶，集祈。”墨紫萱忽然小聲地說。

“怎麼了？”集祈側過頭好奇地問。

“你……你說要是電影中，柯景騰和沈佳宜有……”墨紫萱深吸口氣，咬牙繼續說下去。“有在一起的……可能嗎”最後的“結局”二字被她硬生生地變成了“可能”，她本來很想按照自己事先準備好的劇本繼續，但是在最後她才發現自己還是沒有勇氣開口，和那些怯懦膽小的女生一樣，只能寄希望於自己的無數暗示，希望對方能夠在自己所說的字句中讀懂自己的心意。她微微抬頭，屏幕上播放到的劇情正是沈佳宜沒有帶英語課本，柯景騰將自己的課本扔到她桌面上，然後自己勇敢地站起來的劇情。這一段是他們產生交集的開始，也是沈佳宜對柯景騰改變印象的開始。宛如一條弧線的起點，是他們所有一切的開端。

“集祈你覺得他們有在一起的可能嗎？”墨紫萱再一次重複自己的問題，她眨巴着眼睛看着屏幕，用餘光注視着集祈。

“嗯，怎麼說呢？”集祈沉吟了一會兒，“你知道初戀最後成功在一起的可能性是多少嗎？”

“是多少？”墨紫萱聽到這心咯噔一下，她其實是知道這個答案的，因為數學老師曾經在講述概率這一章節之前，就用這件事舉過例子，如果要用拋硬幣的幾率來形容的話，那麼最後成功在一起的可能幾乎於從空中落下的硬幣在地上直立。因為初戀在大多數時都是年青的一時衝動，墜入愛河在一起之後又會慢慢發現對方的各種不美好，然後在時間和各種摩擦的破壞下，黯淡離場。當老師說出這樣的話的時候，她扭過頭看着後排的集祈，瞳光黯淡。

“是萬分之一哦，”集祈笑着說，“這是我從一個國外研究視頻中看到的結果，所以說，這部書的作者讓他們最後沒有走到一起也很正常啊，就和《秒速五厘米》中的明裡和貴樹以及現實中的稚嫩的情侶一樣，大部分都沒有結果。”

“那麼就真的沒有……沒有可能嗎？一點都沒有？”墨紫萱垂頭撩起耳發，語氣中充滿了沮喪，聲音輕得微不可聞。

“也不一定啊，畢竟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嘛，又不是等於零的不可能。”集祈搖頭。

“可是那和不可能又有什麼分別呢？不能在一起的永遠沒有機會在一起。”墨紫萱低着頭小聲地反問，聲音裏帶着哭腔。而在集祈看不到的漆黑中卻閃着點點淚光，像是被雨打過的梨花，耷拉着花骨朵兒。

“還有有分別的，誰也不能說自己就不是那萬分之一，畢竟只要牽着的手不放，就有永遠走下去的可能。”

“那麼……那麼，”墨紫萱緩緩地抬頭，濕潤的眼瞳倒影着集祈的面容，她咬咬牙轉換了幾次呼吸，捏緊的手指狠狠地掐進了她的掌心。她就像個在暴雨中倔強的孩子，用她能夠發出的最大聲音，勇敢地說出了隱藏在心裏不知道多少個日夜的話。“你願意……願意和我一起走……”

“下去”二個字即將脫口而出的時候，卡在最後的一秒無法說出。像是被按下了暫停，墨紫萱微張着嘴，卻無法將自己沒有說完的話語繼續。整個世界在那一刻靜止，周圍的一切在這一瞬間安靜、凝固，光與影在禁錮的時空中停止流逝，如結冰之流水般堅固。

獃滯的集祈猛地站起身，他轉過身面前的巨大熒幕上播放的電影也停止在柯景騰自戀地撩動着自己額發，然後風騷地說出“因為我是孤獨的風中一匹狼”那個讓人不禁開懷大笑的畫面，但是就像是斷網的在線電影，在斷開連結的瞬間戛然而止隨後瘋狂緩衝，但卻根本沒有繼續的可能。

這……這是怎麼回事！他咧開嘴傻笑着看着熒幕上的柯景騰，卻沒有因為對方搞怪的神情而感到有絲毫的好笑。他環顧四周，周圍全是一片漆黑，亮着的只有面前的巨大螢屏，他現在有種強烈的預感，這和那天那個夜晚一樣，所有的地方都將暗滅，只留下唯一的光作為坐標迎接她的盛大登場。

集祈深吸口氣，用手使勁揉着自己的臉頰，他已經沒有最開始的害怕和恐懼，只是慢慢地像根被狂風吹焉了的狗尾巴草，耷拉着腦袋順着暗紅色的座墊坐下，像個看無聲舞台劇地觀眾，對着不會回應的舞台靜靜發獃。他微微抬頭看着黑色的穹頂，不知道現在自己應該是怎樣的表情，該哭亦或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