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逆臣(三十五)
張煌言的反對態度比郭之奇來得更晚,但卻更加堅決。
若論祖制,戰時內閣本就並非大明祖制,甚至內閣首輔為百僚之首亦非大明祖制所承認的,但是他們既然連戰時內閣都開啟了籌備會議,此便更不在話下。況且,關於薦才制度的特例,他們也不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由於宗室規模急劇膨脹,由宗室所引發的財政負擔和地方民怨已經到了不得不加以解決的地步。對此,萬曆、天啟年間就曾開設宗科,以供宗室子弟參與科舉考試,試圖以官位換授爵位,通過令宗室自食其力來緩解財政壓力。
奈何,明朝養肥豬式的宗室奉養政策搞出來的那群養尊處優的宗室子弟又如何能在科場上幹得過小鎮做題家,以至於終明一代,能夠考中科舉的宗室都寥寥無幾。
眼見於此,崇禎也主張過宗室換授,這一次並非科舉,而是由宗人府為朝廷舉薦宗室人才為官。這項制度的主要支持者便是崇禎皇帝、首輔溫體仁和當時還只是唐王的隆武皇帝,而反對者則是其他文官。
作為這些文官代表的禮部侍郎陳子壯,就是嶺南三忠之一的那位陳子壯立刻就引來了崇禎的勃然大怒,溫體仁亦是落井下石,欲援引太祖祖訓之“離間親親”條例對陳子壯嚴懲,最後在朝臣們的幾番扯皮之下,陳子壯還是被從寬論戍。而後來的諸多史料記載關於這段歷史,便大多乾脆省略為了奸相溫體仁陷害了一個名叫陳子壯的忠臣……
其實,崇禎所主張的實際上便是恢復明太祖時的祖制,但卻遭到了文官集團的強烈反對。究其原因,無非是宗人府獲得薦才權必然會對現有吏部銓選制度和科舉制度造成衝擊,會威脅到士大夫的利益,僅此而已。
歷史上,崇禎最終還是力排眾議,強行通過了宗室換授之法。但那已經是崇禎九年的事情了,距離其自掛煤山就剩下八年的時間了,能夠緩解多少財政壓力和地方民怨,只怕也只是杯水車薪罷了。
事實上,這世上的事情本就無所謂祖制與否,無非是是否附和當權者和倡言者的利益罷了。此間,張煌言所持的反對理由,亦是如此。緊接着,文安之便是臉色一青,亦是對陳凱表示了反對的態度。唯有錢謙益,卻是在猶豫片刻過後,才從他們的這些對話中找到了些許解決之策出來。
“竟成確曾是閩王的幕僚出身,老夫亦曾教授過閩王聖人之道,老夫願意以海虞錢氏滿門性命擔保,竟成和閩王絕無操控台諫之想!”
言官的設立本是皇帝用以監察朝堂之用,是故,皇帝最忌諱的便是言官黨附高官,由大小相制蛻變為上下勾結。是故,操控台諫本就是一件非常嚴重的指控。更何況,涉嫌操縱台諫的不只有閣臣,更涉及到了藩鎮,這便更加讓人不寒而慄。
此間,無論是作為反對者的郭之奇、張煌言和文安之,還是身處嫌疑之地的陳凱,甚至是相對超然的錢謙益,其實都很清楚到底為何。
究其原因,還是在於大明的現實狀況——科舉不興,藩鎮以幕僚充當地方官,這便是普遍現象。作為此前最大的兩個藩鎮——秦藩和閩藩,前者控制着雲貴兩省,後者控制着閩粵兩省,他們派出任職的幕僚最多,多到了其他藩鎮連零頭都比不過的地步。
隨着孫可望的降清,以及清軍藉助於孫可望的勸降書從而勢如破竹的攻入雲貴,那些由孫可望任命的地方官紛紛轉投了滿清。隨後,在清軍慘敗后,這些人又是逃離的逃離、隱居的隱居,任誰也不敢承受晉王殿下的雷霆之怒。
這樣一來,在職的地方官之中將會有一大部分出自閩王府和陳凱的官署,他們都可以視作為東南明軍這個超級藩鎮集團的觸手。而且,隨着東南明軍在浙江、南直隸、江西、湖廣、廣西的高歌勐進,這些觸手的數量自然也會呈指數級增長,是任何藩鎮無論如何都比不過的,甚至加一起都不一定能趕得上個零頭的地步。
如果戰時內閣通過了以鎖廳試進士充實六科給事中的決議,那麼未來的六科給事中當中的大多數將會是出自鄭成功和陳凱的門下,甚至是絕大多數。屆時,無論他們怎麼說、怎麼做,都將構成了操控台諫的現實!
陳鄭一體是世所共識,是故,陳凱操控台諫就是鄭成功操控台諫,鄭成功操控台諫就是陳凱操控台諫。
這便是現實問題,可若是各自發展,不涉及聯合各方勢力,如此的一超獨霸,自是極大地優勢,可最後的結果就是取明而代之,就像是曾經的那個強大的吳王府之於弱小的龍鳳朝廷一般——即便主觀上不想如此,可若是雙方力量懸殊真到了這個份上,不得不黃袍加身的戲碼也是少不了的。
鄭成功不是朱元章,也不是他那個在三藩之亂中對盟友大打出手的敗家兒子。更何況,現在的東南明軍也不是鄭成功一個人說了算的,陳凱這些年的功績,使得任何人想要做出什麼對東南明軍勢必會產生重大影響的決策都沒辦法不顧及陳凱的意見。而陳凱,亦不會容忍任何人有機會取明而代之,無論是鄭成功,還是他自己。因為一旦改朝換代,皇權的興衰輪迴就又要重新啟動,這是在永曆棄國的大背景下他絕對不能容忍的!
此時此刻,錢謙益將話直接點破了,嚇得那幕僚連記錄都不敢記錄了,手更是一個勁兒的哆嗦,墨點隨之抖落得滿紙都是。但是,其預想的閣臣互斗的場面卻未曾爆發,見得錢謙益突然發作,文安之等三人亦是連忙起身行禮,不敢有絲毫猶豫。
“下官早年確與竟成有隙,但如竟成昨日所言,都已經煙消雲散了。此間,只是討論議桉,亦絕無他意。”
“竟成之為人,這些日子下官看在眼中,絕無懷疑竟成之意。”
“下官此前雖與竟成未曾謀面,但下官之好友皆對竟成交口稱讚,下官相信他們的人品,自然也信得過竟成。至於閩王殿下,因魯王殿下的緣故,下官確對其有些意見,但下官亦是堅信閩王殿下對大明忠心不二,斷不至此!”
錢謙益的這一手着實讓陳凱為之一驚,只是未及他開口,錢謙益便示意眾人落座,溫言說道:“老夫亦相信諸君皆系正人君子,只是有些事情最好現在就挑明了,以免日後再生出些什麼嫌隙出來。況且,竟成剛剛不是已肯定了諸君的否定態度了嗎?”
說到此處,他更是面露笑意:“而方才汝止所言之充任與滄水所反對之充實,雖一字之別,老夫倒是以為我等的想法實則是一致的。你以為呢,竟成?”
“牧翁知微見着,下官亦有同感。”
充任和充實確實只有一字之差,可是從數量和比例上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換言之,以鎖廳試進士充任六科給事中本沒有問題,只要他們不讓鎖廳試進士填滿六科給事中的那四十個坑進行了,那麼隨着鎖廳試進士在這其中的比例越小,陳凱和鄭成功就越不具備操控台諫的可能,旁人總不能說那些並非受陳凱和鄭成功任命的官員同樣全部受到了他們的操控吧?
說來,陳凱與錢謙益相識多年,可是直到了今時今日,方才見識了這個官場老油條的手段和觀察力。
或許,由錢謙益出任戰時內閣首輔確實是一件好事。這位老先生的聲望足夠鎮住其他閣臣,就算是功勛最着的陳凱亦要給他足夠的面子。畢竟當年陳凱去了一趟常熟,錢謙益便源源不斷地向鄭成功和他送來大把大把的銀錢和情報,這都是情誼,甚至是恩義。
而且,現階段,錢謙益肯定比任何人都在乎戰時內閣。因為只有戰時內閣存在,他才是首輔,沒了戰時內閣他便什麼都不是了。就像是只有永曆身在緬甸,馬吉翔才是首輔,一旦永曆回了國,那馬吉翔就什麼都不是了,這是同樣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他已經這把年紀了,出身豪富、文采領袖東南、位極人臣、嬌妻美妾,榮華富貴享受了一輩子,但也被人唾罵了半輩子,現在還有些期待感的也就只剩下那千秋史筆下的毀譽二字了。只有大明在戰時內閣的主導下得以中興,他在史書中的評價才能得到天翻地覆的改變。為了戰時內閣的穩定和團結,這位老先生也一定豁得出去。
“竟成,除了這其一,你不是還有其二和其三嗎?莫要吊著我等的胃口了,速速說來。”
既然不能全部都由鎖廳試進士充任,那麼剩下的位置便要想旁的法子了。所幸,陳凱早有準備,此間錢謙益問及,他便直接說道:“另外兩法,一為由戰時內閣直接任命,另一為由地方賢達推舉。”
這兩個法子,一個自上而下,一個自下而上,乍看上去確實如此,但實際上只要仔細想想,其中的門道便絕沒有那麼簡單了。
“直接任命,與任用私人無異啊。”
“牧翁,後續入閣的閣臣同樣是由各路藩鎮舉薦的。況且,即便是鎖廳試亦要時間準備,這期間難道戰時內閣就不做事了嗎?”
“終是不美啊。”
確實不美,後世便出過總統任命議員、議員選舉總統的奇葩制度,稱得上是一個臭名昭着。不過,戰時內閣的閣臣,以及元輔、次輔皆非給事中選舉產生,自然也不能一概而論。但是,任用私人在中國古代的文官階層也不是什麼好話,幾乎是與結黨營私划等號的。
對此,陳凱亦是無可奈何。無論他們是愛惜羽毛,還是顧全戰時內閣的聲譽,都不願意與這個東西掛上鉤。哪怕,陳凱明言此法是急事從權,從錢謙益到文安之、從郭之奇到張煌言,這四位仍是清一色的無法接受。
“還是議一下由地方賢達推舉之法吧。”對於直接任命,錢謙益已經徹底喪失了討論下去的慾望。陳凱環顧一周,其餘三人亦是如此,他便也只得應了下來。
“這地方賢達,竟成,此法可是由你那咨議局來代為推舉?”文安之目光如炬,牢牢地盯在陳凱的面上,毫不掩飾他此刻的猜忌,與先前就鎖廳試的反對態度完全是判若兩人!
早在籌劃咨議局時,他便已經有了會被這些歷史上的英雄猜忌的覺悟。此刻,陳凱聞言,藏在胸中多時的覺悟當即便是化作了一聲冰冷的笑意:“文閣部此言差矣,咨議局確系我所創,但卻從來不是我陳凱的私人之物!”
文安之是君子,卻不是傻子,甚至在座的另外三位也沒有一個好哄弄的。陳凱自然也沒有想過要矇騙他們,那樣即是不尊重他們的人品,更是不尊重他們和他自己的智商。
此間文安之的言辭中鋒銳已顯,陳凱亦是針鋒相對,在原則問題上不做絲毫退讓。眼見着又需要和事老出手了,陳凱卻並沒有給錢謙益那個機會:“郭閣部,可還記得關於咨議局一事,你我二人曾進行過的那一次深談嗎?”
郭之奇自然明白陳凱要說的是什麼,此間亦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重重的點了點頭,表示他對當時的談話內容記憶猶新。
見得如此,陳凱藏在心底的鋒芒再不作絲毫掩飾:“那就煩勞郭閣部代下官向牧翁、文閣部和滄水複述一遍,可否?”
“好吧。”
接下來,郭之奇便向眾人複述了一番陳凱當時的論調——從大明制度崩壞,皇明祖制已經救不了現在的大明,到縱觀歷史,歷次王朝中興實際上都是王朝向士大夫讓渡了部分權利,或是長久以來與士大夫的合作默契遠勝於他們的對手。
這一番話聽下來,眾人總算是明白了為何多年不睦的陳凱和郭之奇二人突然間便實現了合作。原本的,他們還以為是明廷在滿清滅國大軍的巨大威脅之下被迫向陳凱和鄭成功妥協,可現在看來,合作卻是郭之奇心甘情願的,僅僅是因為陳凱所持的理念讓郭之奇看明白了咨議局的本質,以及對於大明的重要性!
“今天剛剛議事時,滄水提過一位張閣老,我私以為是那位張國維張閣老。關於那位張閣老出身的家族,滄水應該有所耳聞吧?”
“竟成所要說的是托塘張氏?”
“正是。”陳凱點了點頭,繼而向眾人解釋道:“托塘張氏與東陽縣的其他五個家族並稱東陽六族,這六個家族在當地勢力極大,歷來知縣赴任,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先去拜會六族的要人,以示尊重。地方上但凡有個什麼重大糾紛,也要先行交由六族處理,《大明律》則是實在談不攏才會做出的最後抉擇。東陽縣衙正門左前方有一處名為如泉館的所在,便是當事雙方邀請六族要人處理紛爭的所在。談得妥,便在那裏把糾紛解決了;談不妥,當事雙方出門便可直接進衙門去和《大明律》談。”
“洪武年間,太祖高皇帝屢興大桉,並遷富戶豪強於中都鳳陽,以至洪武末年全國富戶銳減至極少的數量,其中更是再無吳興沉家那樣的巨富。但是,人有才智之高下、有人脈之多寡、格局之寬窄、有機緣之好壞、有性情之勤惰,所以沒用多久,貧富差距便再度出現,而且越來越大。大明至今已有兩百多年的國祚,大明的地方官或是主動、或是被動與地方上的有力人士也磨合了兩百多年。雙方的關係處理得好,便是如泉館議事;處理不好,便是五虎亂潮。”
“士紳、大族、豪強在地方上作大,而里甲制崩壞,這是現實存在的問題,大明卻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處斷,全憑地方官個人發揮,以及一些所謂的慣例。若是承平時也就罷了,現如今韃子在拉攏士大夫上面不遺餘力,越來越多的原本極力支持大明的士大夫不是倒向了韃子,便是隱居起來做了遺民,大明獲得的支持越來越少,如蘄黃四十八寨那樣的例子在整個大明更可謂是比比皆是。”
“我們要麼承認現實,藉助於他們的力量來中興大明;要麼遵循祖制,把所有與韃子有關係的傢伙全都肉體消滅掉,最後等着錦衣衛上門來卸磨殺驢。我已經做出了選擇,現在輪到諸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