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逆臣(二十七)
當日,郭之奇、錢謙益、張煌言三人便留在了武昌城中,暫住於城內的武當宮,等候明軍收復漢陽的捷報。
陳凱和先行出發的李定國渡過了長江,趕去文安之的大營商議攻城事項。只是臨行前陳凱才想起來,鄭成功的書信里提到過,柳如是此番是有隨着錢謙益而來的,可方才卻未見得。問了一句護衛三人前來的軍官,才知道柳如是舟車勞頓之下身體抱恙,在嘉魚縣便暫且住進了驛館,以便調養身體,而錢謙益他們急着來見陳凱,便先行出發了。
“原來如此。”
他依稀記得,好像後世有部電影裏還影射過曾經年少輕狂時的鄭成功和他的這位風華正茂的小師娘之間存在着一些諸如情愫之類的東西。是不是真的,他不是當事人,也沒有親眼所見,就不好多琢磨,也沒功夫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面多費心思。可是,同樣是從浙江紹興到湖廣武昌,剛剛四十歲的柳如是受不得舟車勞頓,已經七十七歲的錢謙益竟然還能生龍活虎的趕來與他會面,這就讓他產生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了。
不過,這樣的不安也僅僅是一閃即逝。他當下的要務便是拿下漢陽城,待他渡過長江后,很快就見到了文安之,將郭之奇三人抵達和他的那四點想法盡數告知,便談及了攻城戰事。
陳凱在武昌的效率讓文安之頗為欣喜,放崩法對於明軍而言確實是一大利器,他們可以憑此不斷攻陷清軍重兵防守的城池。但是,這個法子也有一點不好的,那就是太慢了,沒個幾天是挖不到城下的,且還須得有陳凱的爆破隊這般效率,現在整個大明就只有鄭成功的神器鎮下轄的另一支爆破隊能夠達到這個標準。另外,這幾天的時間如何確保隧道的安全也是一個大問題,這還是在清軍沒有找到切實有效的其他反制措施的情況下。
漢陽這邊兒,據文安之所說,夔東明軍連續五天發動了高達七輪的大規模攻勢,清軍的防禦非常頑強,尤其是受到明軍重點打擊的鳳山門也就是西門那裏,更是由經標前提督李本深親自坐鎮,那個綠營大帥乾脆就住在了城門樓子裏,算是與明軍照死里耗下去了。
漢陽城的城牆不比長達二十里的武昌,只有五里而已,城門也只有四座,其中北面的朝元門早在洪武年間剛剛修好不久便堵塞不用了。另外,東面的朝宗門和南面的南紀門外受江水侵蝕,是故明廷從朝宗門到南紀門再到小西關一線修有護城石堤,亦有三點五里的長度,明軍以西門為主攻方向亦是無奈之舉。
“有道是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下官以為,達素、胡茂禎、劉光弼的首級可以運到漢陽城外亮亮相了。另外,全節的表現也說得過去,讓他先歇兩天,換劉應志去繼續消耗守軍的實力。滋滋,西南經標對西南經標,那想必是極好的。”
這一點,文安之亦是早已想到,但這些都是陳凱和李定國的戰果,他不便貿然開口。現在陳凱主動提出來了,他自是無有不允的道理。於是乎,漢陽城外的明軍做出了戰術調整,當達素等人的首級被明軍挑到了城下、當劉應志所部向漢陽城發起了進攻,漢陽清軍的軍心士氣登時便是一落千丈。
漢陽知府衙門的二堂,湖廣總督胡全才已經連幹了幾杯茶水,可心裏的那股子煩躁卻仍舊無法壓下去。
他在湖廣任職多年,對於武昌和漢陽兩城的城防差距可謂是心知肚明。明軍只用了四天便拿下了武昌城,這着實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仔細想想卻也是情理之中——主持進攻武昌城的畢竟是陳凱,更重要的是其人還有張獻忠的乾兒子襄助,選擇了一處城防最為脆弱的所在,一旦城牆被炸塌了,城裏的那點兒清軍又如何能是那麼多的明軍的對手。
可是,武昌如斯,漢陽的城防可是要差上太多了,饒是城外的那些夔東明軍,就憑着那些闖賊完全可以稱之為是可笑的攻堅能力卻仍舊將守軍逼得險象環生,就連李本深都乾脆住進了城門樓子裏,現在陳凱和李定國的大旗已經出現在了漢陽城外,就連陳凱的那支威名赫赫的廣東紅夷炮隊都就位了,只怕這漢陽城也撐不下幾天了。
“唯死而已!”
昨夜確定了明軍已經攻入了武昌城,李本深便來了一次,與他商議城防之事。臨行前,只撂下了這麼四個字兒。只是這話聽在胡全才的耳中,卻頓覺得有幾分可笑——李本深可不光是高傑的部將,更是高傑的親外甥,當初就是跟着高傑在李自成的麾下做流寇。等高傑給李自成戴了綠帽子,他便跟着高傑當了明軍。再到後來,高傑死了,他又與李成棟、胡茂禎等人一併降了滿清。
哼,做流寇的時候不願為李自成效死、做明軍的時候不願為大明效死,現在當了清軍卻要為大清效死了。僅僅是因為漢軍旗人的身份,怕也不是那麼簡單的吧,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家卷都在北京城,若是敢降了明軍,那家卷便難保了。
這一點上,他倒是未有之類的顧慮。可是,他從兵部主事這等一介卑官,十數年便超拔為湖廣總督這樣的封疆大吏。確實,他所經歷任皆不乏建樹,由此才得以入了洪承疇的長沙幕府,可若非滿清朝廷的信任,他又如何能做到這樣的高位,只憑那洪承疇嗎?
“千古艱難惟一死啊。”
這詩,是他去年聽來的,據說是個南直隸的明朝遺民所作。記得當時他還笑話過,可是真的事到臨頭了,再回想起來,心境卻已是大不同了。
“制軍,周先生說有要事求見。”
“讓他進來吧。”
一個湖廣本地的儒生,入幕多年也不過只是個處理文桉的普通幕僚,沒見得有什麼過人之處,更多的還是在於拉攏湖廣士大夫的政策而已。胡全才自也不覺得這個叫做周昌的平庸幕僚真的能有什麼要事,但他現在心緒不佳,聽上一些別的事情或許能調整些心情也說不定。
“學生周昌,拜見制軍老大人。”
“周先生請起,不知周先生有何要事?”
“事關生死,學生煩請東翁屏退左右。”
此言即出,胡全才的目光瞬間便閃過了一絲驚訝,這個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的幕僚,今天的氣勢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揮退了左右,他才嘆了口氣:“原來潛伏在我幕中的竟然是培公你啊。”
培公是周昌的表字,此間聽得胡全才如是說來,他饒是早有準備,亦是難免心頭勐震:“東翁想來也是知道的,那麼多的情報泄露,也不是學生一個人能夠做得下的。”
聽的這話,胡全才目光閃爍,繼而冷笑道:“我倒是小視你了。說吧,你們的那位總舵主想幹什麼,說完了本官親自送你上路,也不枉你我賓主一場。”
這個歷史上在三藩之亂時說服了王輔臣的小人物並沒有想到與胡全才的對話竟然落得個這樣的開局,所幸的是,他也早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他了:“關於東翁,陳總舵主只在多年前說過一句胡全才人如其名,便再未提及過,至少學生所知只有這麼一句。至於最近,李提督把這城守得那麼嚴實,學生也沒辦法與總舵主取得聯繫。而今時今日,也僅是東翁這些年待培公不薄,培公願意冒死試上一試。若能成,培公就算是報答了東翁多年來的厚待;若是不成,培公也可問心無愧了。”
“連陳凱的許諾都沒有,你確定你不是來送死的嗎?”
“太史公曾言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之說,東翁是進士及第,定然比學生更明白其中深意。”拱手一禮,周昌便是話鋒一轉:“東翁這些年為虜廷治軍理政,建樹不可謂不多,才具更是遠勝同儕。東翁如此盡心竭力,只為了報答虜廷的提拔之恩、洪承疇的提攜之誼?學生以為不然。東翁是要盡展所學,造福一方百姓。學生以為,此深附聖人之教誨。”
“想不到你在我幕中多年,竟藏了一副伶牙俐齒。”
“請東翁恕罪,天地會自有會規,學生亦不願如此,但若是學生太過顯眼兒了,只怕早就被東翁發覺,哪還會有今日?”
“天地會,陳近南。好啊,真是好啊。”
見得胡全才冷哼了一聲,周昌絲毫不以為意,便繼續說道:“學生敢問,東翁以為這天下大勢如何?”
聞言,胡全才冷笑道:“爾一介幕僚,也配與本官談這天下大勢?”
“學生都是將死之人了,有何不可?”
見得周昌面上竟毫無懼意,胡全才細細看去,確定了不似作偽,才突然笑道:“聽聞陳凱幕中有一刺客,頗俱春秋俠士之風。爾,倒也有幾分古之舌辯之士的膽色。既然如此,本官姑且回你一句倒也無妨。”言及此處,胡全才雙目精光四射,已然恢復了平日裏的那副精明強幹:“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短短的八個字而已,周昌亦是為之一愣,隨即先是拱手謝過了胡全才的坦誠,繼而言道:“東翁目光如炬,學生佩服之至。只是,與一年前如何?與五年前又如何?與十年前又當如何?”
此言即出,周昌的氣勢陡然而起。胡全才心中明了,十年前滿清橫掃天下,五年前陳凱一手托兩家,鄭成功、李定國收復閩粵兩省,而今時今日,明清已是勢均力敵,甚至大明的勢頭還要更強上一分。這大勢,便是周昌想要對他說的,亦是眼前人在此刻所騰起的氣勢的來源。
“爾又如何知道一年後如何、五年後如何、十年後如何?”
“子不語怪力亂神,學生未有那等預知未來的能力,自不敢妄言。但學生曾聽過,胡無百年氣運。”話至此,周昌亦是滿面盎然之色:“退一萬步講,就算虜廷有百年氣運。難不成,他們還能逃得過那三百年一大劫嗎?”
古人並非未能對王朝周期律作出思考,如土地兼并之類的問題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上從未缺過對此深思的人們,旁的不說,那些寫盡了王朝末期社會矛盾尖銳的詩篇、曲詞、小說便是最好的證明。只是讀書識字進而入仕本就是地主階級更具優勢,話語權亦是掌握在地主階級的手中,所以便往往將之隱晦的歸結於氣運之說。
胡全才從順治二年出任陝西漢羌道至今,在地方上任職已達十四年之久,明朝末年的那些問題他又如何不知。而且更可怕的是,商周以降,中國曆朝除非是如漢、宋之中興,便再無能挺過這三百年一大劫的了。漢人政權做不到,難道滿清就能做得到了?
見得胡全才面露深思,周昌繼續說道:“肉體凡胎,不過數十壽數。學生冒死,為的並非是東翁的性命,而是東翁在青史上的毀譽啊。”
正是因為華夏有着漫長的文明史,所以漢人早就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人生短短數十載,死了,用不了多久便會被世人遺忘,除非名留青史,這一生才能靠着被後人銘記而長存於世。而那千秋史筆之下,自有善惡是非之分。若能夠在青史上留下個好名聲,哪個又甘心被後人唾罵千載?
滿清就算能夠打破胡無百年氣運的論斷,難不成他們還能挺過三百年一大劫?等到漢人重新奪回這個國家,那麼他胡全才為滿清所做的一切都將會是助紂為虐的罵名。
周昌這一番話說下來,便不再贅言。而那胡全才更是直接愣在了當場,半晌沒說出話來。直到良久之後,他才重重的嘆了口氣道:“這都是陳凱教你的?”
“不都是,有的是總舵主歷年發來的文章中所言,有的則是我們這些會員探討出來的。”
說著這話時,周昌的傲然之色已是不再有半分遮掩。胡全才默默的看着這個年輕人,他曾經又何嘗不是這樣的意氣風發,想要作出一番大事業,將胡全才這三個字重重的銘刻在史書之上。
他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在今天過後大概已經有這個機會了,而他則早已將名諱記錄在史冊之中:“還有別的要說的嗎?”
“學生已無話可說,要殺要剮,東翁請便。”
“來人。”喚來了親兵隊長,胡全才轉而看向周昌:“送周先生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