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觀瀾(中)

桓觀瀾(中)

世人都說妖妃禍國,害了兩朝元老桓觀瀾,也使得天下人對宣景帝生出了失望,為後來的孟氏篡權埋下了禍患。

然而很多年之後,在桓觀瀾生前留下來的安排的指引下,拿到他真正的遺書的桓夜合才知道,桓觀瀾從來沒有將舒氏姐妹放在眼裏過。

也是,舒氏姐妹是什麼東西?

貧門沿街售賣的女兒,舞陽長公主為了討好宣景帝買下來栽培的舞姬。

在上位者的眼裏她們不過是供玩弄的物品,連人都算不上。

桓觀瀾呢?

頂着孝宗皇帝陛下的壓力,硬生生保宣景帝立儲、登基,輔政大臣,海內公認的大儒……憑他當年保宣景的手段,想玩死舒氏姐妹,不管是在朝還是在野,都是分分鐘的事情。

他哪裏需要將兩個妃子放在心上?

“皇帝不爭氣。”那年周文氏這樣坦白而不留情面的說,“桓相你看走眼了,皇帝做太子的時候還算勤勉謹慎,如今瞧着,那不過是因為先帝不喜他與太后,甚至巴不得他們母子不得好死,好給柔貴妃母子讓路……人在危難之中,與在悠閑之中,表現總是不同的。從前整個人都繃著,不敢有絲毫懈怠。如今沒了威脅沒了壓力,到底流露出不爭氣的樣子來了。”

“不過桓相也是沒辦法,先帝就三個子嗣,柔貴妃所出的廣陵王太小了。”

“至於高密王……汲取皇帝的教訓,他如今還沒陷入過危難,本性如何也不好說。”

“總而言之,先帝膝下的子嗣里,並沒有特別出色的。”

“所以換個皇帝也沒用。”

“想要剷除茹茹,只能咱們自己想辦法。”

“指望他們容氏……不過是徒然耗費光陰!”

周文氏露出一個平和到不帶任何煙火氣的微笑,說的卻是叫人頭皮發麻的話,“大夫給老身診斷過了,老身已經活不過三個月。桓相,機不可失!茹茹覬覦我中原已久,這些年來之所以遲遲不敢大肆犯邊,無非是忌憚着朝中有您,邊疆有小兒。設若小兒身死,您被貶謫,皇帝……皇帝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將他盛寵那對舞姬輟朝多日的消息放出去就成。”

“您覺得,到時候,茹茹會怎麼做?”

她用溫和的語氣說著充滿誘惑的話語,“而當他們大舉進犯我大穆時,卻發現朝堂仍舊在您的掌握了,而小兒也只是詐死……”

“老夫人是說,將活不過三個月的人,替換成周大將軍,宣揚出去嗎?”桓觀瀾打斷她的話,遲疑着問。

周文氏果斷搖頭:“小兒在軍中威望太隆,說他活不過三個月,對士氣打擊太大,沒準會弄巧成拙!”

她吐了口氣,“而且小兒麾下能幹的將帥不少……三個月時間未必不夠小兒安排好後事,茹茹之前被殺破了膽,沒有相當把握必定不肯傾巢出動!”

“老身希望,桓相能夠捏造罪名,將周家滿門抄斬!”

“如此,天下必然震動,而茹茹也必定不會懷疑!”

“而小兒則率領心腹親衛隱藏起來……只等茹茹大局犯境,便是我周家,報效朝廷、告慰穆宗皇帝之時!”

“老夫人!”桓觀瀾震驚的看着她。

“反正皇帝如今已經開始流連後宮,古往今來的昏君么,來來回回就那幾件。”周文氏一點都不掩飾自己對宣景帝的看不起,“忽然賜死我兒這樣的重臣,也不是不可能。最重要的是,我兒突兀出事,朝野上下必定亂成一團!茹茹肯定會擔心拖延之下,給了大穆緩過神來的機會,再無趁虛而入的可能……他們有八成可能,會倉促進犯!”

“如此以逸待勞,以有心擊無心……桓相以為如何?”

桓觀瀾無法理解的看着她:“老夫人瘋了么?且不說您德高望重,即使壽元無多,也不能受屠刀之辱,就說周家其他家眷,尤其是您的孫子、曾孫他們,可都還青春年少!”

“周家已經為大穆付出良多,怎麼可以……”

“老身還不至於喪心病狂的拖上孩子們一起去死。”周文氏搖着頭,打斷他的話,“反正這些年來,我周家子弟無不深居簡出,女孩子們也都是遠嫁僻壤,根本不同名門大戶結親。雖然長住長安,可認識我們的人有幾個?取些本就該死的罪人代替就好!”

她眯起眼,“容貌、身形相似的替身,老身早就攢好了!”

一個“攢”字,說明這絕對不是臨時想出來的。

足見她的決心。

……多年後的桓觀瀾回想起來,想到:甚至所謂還能活三個月,到底是真是假,只怕也只有周文氏自己知道?

這個不顯山露水甚至外人從來沒注意過的老婦,心思之深沉,手段之酷烈,對人對己之狠,即使是桓觀瀾,若非周文氏主動找上門,都不曾知道。

如果說孝宗、宣景兩朝還有什麼人是他自慚形穢的,大概,也就是周文氏了吧。

名滿天下的桓相同她不過短短一晤,卻記的刻骨銘心,到死難忘。

這無關愛戀,只是崇敬,是欽佩。

亦是遇見同道中人的那種無法言喻的欣喜。

知道從此吾道不孤。

即使會晤之後,就是永訣。

然而已經足夠告慰接下來的餘生。

“只有老身這張臉,早年拋頭露面的多,認識的人也多。”那時候周文氏神態隨意的說道,“而且,正兒八經的聖旨,連同老身的頭顱,足夠騙過我大穆上下了,何況是茹茹?”

她抬眼,看出桓觀瀾的拒絕,本來平靜的語氣,忽然就變成了央求,“老身已經等了太久了……底下的穆宗皇帝陛下,想必也等的不耐煩了……從前穆宗皇帝陛下臨終的時候,指望太子。孝宗皇帝陛下的時候,限於天下元氣未復,不敢輕啟戰端。現在的宣景帝,人人都期許他登基之後完成兩位先帝的畢業願望……可是桓相捫心自問,這一位,是那樣的有為之君么?!”

桓觀瀾啞着嗓子道:“陛下是下官看着長大的,雖然那兩個賤婢……”

“身為皇帝卻被兩個賤婢牽着鼻子走,這樣的君主難道還能指望殺了賤婢就一下子變得雄才大略?!”周文氏搖頭,“覆滅茹茹,乃是滅國之戰,這不是一場兩場勝利就可以解決的。老身知道相爺的本事,想要架空陛下並非做不到。可是……在架空陛下的同時去打這場滅國戰,相爺您覺得,有幾成把握成功?”

“畢竟孝宗皇帝陛下對於未能立高密王為儲君一直耿耿於懷,駕崩之前,除了帝位之外,其他所有能夠交給後代的,統統給了高密王!”

“而高密王也是對大位虎視眈眈。”

“若是您用相權去壓制陛下,同時調動兵馬以及輜重攻打茹茹的話……只怕高密王求之不得!”

桓觀瀾當年之所以能夠壓住孝宗皇帝,不讓他改立高密王,歸根到底是他佔據着“理”字。

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宣景帝再不受寵,他到底是長子。

現在孝宗皇帝沒了,如果桓觀瀾只是壓着宣景帝的話,以他的勢力跟實力還是可以的。

但在這基礎上再分心兩國交戰……豈不是正好給高密王懷疑他圖謀不軌的機會?

到時候,大義就會在高密王那邊。

周文氏平緩了下因為情緒激烈的喘息,低聲道,“從穆宗皇帝駕崩到現在,從桓相進入朝堂迄今……已經是宣景十年了,桓相還要自欺欺人么?今上根本不是可以期待的人!如果再這麼等下去的話,下一位小兒,下一位桓相在哪裏?他們是否還會有咱們這兩代人的決心?!”

“明君賢臣,從來都是稀少的。”

“設若他日你我俱壞,奸佞執政……大穆豈非終朝都要承受茹茹的侵襲之苦?!”

“到那時候,桓相在九泉之下,可能心安?!”

她眼中有淚花,“我周家上下五代,都有犧牲一切保家衛國的決心,卻不知道桓相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什麼?

彼時的桓觀瀾什麼都有了,名聲地位,權力聲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雖然宣景帝因為寵愛舒氏姐妹的緣故,已經出現跟他離心、同他疏遠的徵兆,但只要他願意挽回,並不是什麼難事。

何況更簡單的,他只要不再旗幟鮮明的反對舒氏姐妹,舒氏姐妹恨不得反過來說他的好話……

這種時候辛辛苦苦,圖的無非就是,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孝宗皇帝陛下到駕崩的那一刻,都是希望立高密王的,可是這位知道不可能將帝位傳給愛子的皇帝,也在臨終前,拉着桓觀瀾的手,將宣景帝,以及覆滅茹茹之事,都託付給了他。

“若是太子不肖,可再立新君。”奄奄一息的孝宗皇帝艱難的叮囑,“茹茹……必滅……此先帝遺願……朕無能……未能告慰先人……吾兒當為朕完成……”

皇帝以“孝”為廟號,在位期間的評價不算高,因為相比多次力挽狂瀾的穆宗皇帝,他只是很勉強的守成之君。

而且由於元后無所出的緣故,偶爾寵幸的孟氏不被寵愛,連帶所出庶長子也成為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偏愛柔貴妃與莫昭儀。

愛屋及烏的希望立這兩位的子嗣。

為了儲君之爭,君臣博弈了大半朝。

臨終前帝位給太子而遺澤盡歸高密王的做法,更是為宣景一朝錯綜複雜的局勢留下了禍根。

嚴格來說他不是個好皇帝。

既沒能完成穆宗皇帝的遺願,也沒有栽培出一位出色的繼任者。

可他確實很孝順。

桓觀瀾至今記得這位皇帝的節儉與謹慎,他從登基開始就將覆滅茹茹當成了最上心的事,帶頭節約着一分一毫以充實庫房,為滅國之戰做準備。可是因為能力,因為國情,最終連北伐的啟動都沒完成。

周文氏說穆宗皇帝駕崩之際是沒有瞑目的。

也許周文氏不知道,也許周文氏猜到了,孝宗皇帝陛下,駕崩的時候,也沒有合上眼。

柔貴妃跟莫昭儀在御榻前抱着哭成一團。

妃子凄厲的哭喊里,十七歲的太子戰戰兢兢的跪在榻畔,許諾會善待庶母與弟弟,許諾不會追究那些支持立高密王或者廣陵王的臣子,許諾一定會勵精圖治,也許諾了一定會覆滅茹茹……可是孝宗皇帝那雙眼睛始終合不上。

最後太子惶恐的轉向桓觀瀾。

桓觀瀾跪到榻畔,沉思片刻,只道了一句:“臣肝腦塗地,必亡茹茹,以饗太廟!”

孝宗皇帝的眼睛終於緩緩閉攏。

十年後的此刻,回想起這一幕,桓觀瀾仍舊忍不住潸然淚下。

宣景帝已經承諾了會覆滅茹茹,可孝宗皇帝卻一定要等到他的許諾才開口。

足見信任。

儘管那位皇帝一直都怨恨他攔着不許易儲……可在覆滅茹茹,完成穆宗皇帝遺願這件事情上,他不信任自己的太子,卻信任自己的宰相。

桓觀瀾那個時候就想,周家都不怕犧牲了,自己還有什麼可退縮的呢?

只要覆滅了茹茹,寧靖西面與北面,讓大穆在這兩地邊境的子民,也能夠與中原的百姓一樣靜享太平……粉身碎骨,又何妨?

周文氏不在乎偌大年紀身首異處,不在乎五代精忠報國的周家身敗名裂,不在乎唯一的兒子聽到自己被斬首后的心情……這一介老婦都有這樣的決絕。

自己還有什麼理由,不竭盡全力?

那天他送周文氏離開時,庭前的睡鶴仙才抽了一點點芽。

枯乾的枝條灰撲撲的像是燒過的炭條,在四周已經星星點點的鵝黃柳綠之間很不起眼。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周文氏在它跟前停下腳,道:“這是什麼?”

“睡鶴仙。”桓觀瀾說道,“也叫慶雲仙……老夫人喜歡?喜歡的話,明兒個下官就叫人挖了送過去。”

“大事在即,怎可為區區小節叫人察覺端倪?”周文氏搖頭,指着頂端幾個既小卻已露出花蕊的蓓蕾,含笑道,“但望我大穆,能如這枝睡鶴仙一樣,此時看似沉鬱,不久便是花團錦簇,佔盡春光!”

又說,“這名字很吉利,我大穆經穆宗、孝宗至今上,也該有白鶴一飛沖霄之勢了。”

“老夫人說的是。”桓觀瀾當時想,如果事情順利的話,這叢睡鶴仙開的時候,周文氏想必是看不到了。

但他會將這叢牡丹,移栽到周文氏的墳前。

讓周文氏在九泉之下,年年都能看到花開錦繡,豐致颯然。

一如這位老夫人心中期許的大穆,盛世太平,看不盡數不清的風流繁華。

他次日就進了宮,請旨賜死周鎮蠻,且株連周氏閤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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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虞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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