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嫵(上)
“你再說我!再說我,我就去找二姐姐!”梳着雙螺髻的女孩兒氣哼哼的走到走廊的盡頭,聽到身後的肖氏還在摔摔打打的罵著“不省心的孽障”,一陣委屈湧上來,忍不住回頭脫口而出,“讓二姐姐給我……”
隔了十幾丈遠的距離,母女倆同時沒了聲音。
片刻后,肖氏收拾好出來,不出意料之外的看到月洞門裏站着的盛惟嫵在抹眼淚。
她丈夫盛蘭梓是家裏的幼子,然而因為是繼室嫡出,上頭有個備受老太爺偏愛的元配嫡長子,跟生身之母氣不過唱對台戲一樣寵着的胞兄,底下呢又有妹妹佔去了作為最小孩子的優待,以至於三房在盛家一直就沒什麼話語權。
也不知道怎麼,膝下這女兒,脾氣竟是盛家這一代女孩兒裏頭最倔強最張揚的一個。
竟比大房那個被幾個家族捧手心裏、如今還做了皇後娘娘的二小姐盛惟喬還蠻橫些。
想到那位二小姐,又想到了當年盛睡鶴,也就是後來改回容姓,如今又位居九五的那位,才進盛家門的時候,三房抱着看熱鬧的心情去看了下,一家子都互相叮囑了要袖手旁觀不吱聲的,然而盛惟喬鬧着彆扭要給人家顏色看時,二房都沒作聲呢,盛惟嫵就殷勤的遞上了花瓶。
女兒是真的跟盛惟喬這堂姐親。
肖氏想到這點就懊悔,當初不該為了抱大房的大腿,從小教導盛惟嫵崇敬盛惟喬的。
這不,之前姐妹倆親親熱熱的時候還好,如今由於長輩的緣故分開,好幾年了,盛惟嫵提到這堂姐,還是忍不住要哭。
“你二姐姐沒有惱了你,她也是為難。”懊惱歸懊惱,木已成舟,肖氏也只能自己哄這小祖宗,“你如今也大了,該知道你祖父祖母,尤其是你那該千刀的小姑姑當初做的事情……也是你大伯大伯母為人寬厚,攔下了馮家宣於家,不然都不要陛下示意,單那兩家,足以叫咱們這兩房人都萬劫不復……俗話說父債子還,固然咱們房裏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你大伯一家子的事情,可是你大伯大伯母如今到底冷了心,不願意再跟咱們有瓜葛。”
“這會兒要是你二姐姐再對你好,三不五時的要你在跟前,那才是害了你!”
盛惟喬是出了名的心慈手軟,可是這份心慈手軟大抵是後天養出來的。
從小到大,她身邊的人都將她護的結結實實,愛若掌珠,但凡有什麼風波,不必她出手,有的是人爭先恐後的代勞了。
哪怕如今已經是一國皇后,兩位皇子的生身之母了,在當今那位公認的明君貞慶帝的寵溺下,眉宇間依舊帶着些許不諳世事的天真。
當然肖氏也知道,以皇后的聰慧,未必是真的不諳世事,更不會不清楚這些年來南風盛家都沒人上長安去當面請安的緣故。
可在皇后的地位上也為難,盛惟嫵這妹妹再親,還能親得過嫡親父母?
別說父母了,就是宣於家跟馮家這兩個外家親戚,哪個不是看着皇后長大,且對皇后疼愛有加的?
盛皇后不想跟這些長輩作對,更不想讓這些長輩煩了盛惟嫵,也只能漸漸的斷了跟妹妹的聯繫。
肖氏暗自一嘆,“說到底,是我們這些長輩不對,委屈你們姐妹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很有幾分憋屈,一則是覺得大部分的孽都是公爹婆婆還有二伯夫婦以及小姑子作的,三房實在屬於被牽累之列;二則是扼腕自己丈夫跟兒子都太庸碌。
但凡盛蘭梓跟盛惟徹父子當中有一個出色的,早些年也能夠讓盛蘭辭看中,悉心栽培……那麼且不說三房也不算一直叫大房養着,兄弟伯侄之間,亦是多了一份感情。當初大房趁着陪盛惟喬母子北上的光景,合家離開南風郡的時候,也不至於跟三房斷的這麼乾脆利落。
畢竟,雖然沒做過冒犯大房的事情,靠着血脈之情,一直享受着大房給予的榮華富貴的三房……實在沒多少叫大房留戀的地方。
盛蘭辭夫婦對於跟他們斷絕來往一點兒愧疚都沒有,畢竟他們什麼都不欠三房。
“我沒想跟二姐姐要什麼,我就是想見見她。”盛惟嫵本來只是默默垂淚,被母親一頓勸,是索性哭出來了,“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二姐姐了……我馬上就要出閣,三姐姐說,出閣之後我跟着就要生兒育女,主持中饋,別說再有跟從前一樣悠閑的日子,只怕連跟姐妹坐下來吃個茶的心思都沒有……到那時候我還會這樣惦記着二姐姐么?”
肖氏苦笑:“我的兒!我是知道你的,可是馮家宣於家不會相信你,你大伯大伯母也未必肯信你……目前的結局已經是馮老太爺親自定下來的默契,若是打破,以後誰都不好說!”
這女兒還是年紀太小,不知道當初她大伯盛蘭辭將盛家擠進勢家之列,逼着馮家跟宣於家不得不承認盛家在南風郡擁有與他們平起平坐地位的那番艱難以及驚心動魄……要知道,盛蘭辭的妻子,可是馮老太爺的親生女兒,宣於家老夫人的同胞妹子!
不管是馮老太爺還是宣於家老夫人,對馮氏都是十分寵愛維護的。
可是在涉及家族利益的大事上,沒有一個肯讓步!
那些年馮家跟宣於家為了阻攔盛家的崛起,差不多什麼手段都用盡了,也就是念着一點骨血之情,沒朝盛蘭辭一家三口身上招呼。
後來馮家那位老太爺好不容易逮着盛老太爺犯糊塗的機會,大肆離間盛家三房人之間的關係之後,趁熱打鐵的促成了盛家大房的北上。
那時候盛惟喬已經是准皇后,沒多久就做了正式的中宮之主。
皇后的父母兄弟,按照規矩都是要封爵封誥命的。
更遑論貞慶帝對皇后寵愛無比?
南風盛家根本就是盛蘭辭一個人撐起來的,他一家子走了,就算撇下不少產業奉養盛老太爺夫婦,也沒虧待二房三房……可是盛老太爺年事已高,而且他跟二房三房都沒什麼挑得起家業的能力,眼睜睜看着衰敗下來,沒幾年就徹底掉出了勢家之列。
然而馮老太爺做事狠辣,滴水不漏,壓着馮家宣於家都不許太過欺負盛家,甚至看着盛家衰敗到生計艱難的時候,還由着女兒宣於馮氏扶持了盛惟嬈,出面主持了盛家的振興。
……雖然盛惟嬈振興的程度,跟盛蘭辭在時根本不能比,別說重歸勢家行列跟馮家宣於家平起平坐,那是對這兩家連威脅性都不具備,可是盛家至少也可以繼續過着呼奴使婢錦衣玉食的生活了。
這一點,不懂的人只道馮老太爺仁義。
可是肖氏卻聽公爹喝醉的時候感慨說自己玩不過這親家是應該的,不管是出於私人恩怨還是家族利益的考慮,馮老太爺只怕都恨死了盛家除了自己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之外的人,可他卻還是給予了盛家人眼下的待遇。
目的可不是出於厚道或者積德的考慮,而是為了堵住盛蘭辭這個被盛老太爺溺愛過的元配嫡長子的嘴。
讓他沒理由也沒底氣給留在南風郡的盛家人撐腰。
更深入一點想,盛蘭辭甚至是放放心心的將這些家人留給馮家還有宣於家照顧,專心在長安伺候着老婆孩子們……有這樣的岳父,他或者根本就不需要再想起來南風盛家的這些人。
因為知道馮老太爺一定會無微不至的保證盛家人沒有任何需要打擾他的地方。
這樣的溫柔一刀,戎馬半生的盛老太爺,八輩子都學不會。
然而馮老太爺的刀,並非總是溫柔的。
盛老太爺曾經鄭重的告誡子孫,不要以為馮老太爺這樣的態度,就可以貿然挑釁這兩家。
那位擅長在衝突之前找好道德高峰的馮家老家主,只要願意,隨便使點手段,足以玩死盛家一家子,還能讓包括盛蘭辭在內的人都拍手叫好。
何況就算馮老太爺沒這本事,他跟宣於馮氏曾經為貞慶帝夫婦的付出、對太子容珒的照顧,足以讓貞慶帝夫婦哪怕知道了真相也保持沉默。
就是盛蘭辭,只怕也沒法子下定決心跟他撕破臉……論做人,論八面玲瓏,盛家人哪怕是盛蘭辭,都不是這位的對手。
所以只能順從,不能違拗。
“可是三姐姐可以給二姐姐送綉品。”盛惟嫵因為是同輩里年紀最小的女孩子……曾經似乎二房有過一個年紀比她還小的堂妹的,可是很快就又沒有了,她當年在家裏得寵程度也就僅次於盛惟喬而已,比排行第三的堂姐盛惟嬈更招人喜歡。
而盛惟喬固然深得寵愛,脾氣並不刁蠻,對成日裏粘着自己的堂妹也是縱容有加。
以至於盛惟嫵至今脾氣難改那一絲驕橫,這會兒跺着腳,眼裏噙着淚花,“我給二姐姐做的東西,卻從來都送不進去!”
“你三姐姐跟你二姐姐的感情,哪裏有你跟你二姐姐深厚?”肖氏苦笑,當初盛惟嫵知道盛惟嬈給盛惟喬送東西時,特別的高興,熬了好幾個晚上做了一大堆東西,要盛惟嬈幫忙一起送過去。
當時肖氏夫婦也很喜悅,以為可以籍此將跟大房的親情再次拾起。
誰知道過了些日子之後,盛惟嬈的綉件進了宮,還傳了份皇后的賞賜下來,可盛惟嫵的東西,卻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
這事兒讓三房一家子尷尬之餘,也徹底明白了大房,不,也是宣於家還有馮家,是不會給南風盛家任何崛起的機會的。
……哪怕肖氏夫婦壓根沒想過自家扛得起崛起門戶這樣的重任,不過是本能的想跟大房靠攏。
此刻她也只能慢慢的哄女兒,“你二姐姐自來將你當成嫡親姐妹一樣。相比之下,她對你三姐姐,不過是愧疚居多,要說相處的姐妹情誼,比你可是差遠了……莫忘記你三姐姐因為你那個沒了的二伯母的緣故,就是沒出事前,跟你二姐姐也不是很親近,哪裏有你們當時的朝夕相處來的親切?”
“而且她出過那樣的事情之後,又沒了未婚夫,跟家裏的人也是有些隔閡,同你二叔尤其的不親!”
“你大伯大伯母,對她頗有些同情。就是馮家宣於家那邊,只怕也是有些憐憫之意的……否則之前宣於家老夫人扶持誰不好,要扶持她?”
“所以她給你二姐姐送東西,換取你二姐姐的關注跟庇護,還能被容忍……你……”
肖氏接下來的話沒忍心說出來,就是盛惟嬈經歷過坎坷,因為二房的緣故,也比較會看臉色,一直拿捏着盛蘭辭夫婦以及馮家宣於家的底線,不曾逾越。
這才給盛家換取到一點微薄的照拂。
然而盛惟嫵不一樣,她是真心實意的依賴仰慕着盛惟喬這個堂姐。
要是盛惟喬是個鐵石心腸的也就算了。
可這位皇後偏偏不是,而且對小堂妹本來就很寵愛很維護。
若教盛惟嫵開了給她送東西的例子,看到了這個堂妹的真心實意,盛惟喬估計拿捏不住多久,就會忍不住召見,恢復之前姐妹倆的頻繁見面了。
到那時候……盛惟嫵但凡有什麼要求,盛惟喬會捨得拒絕嗎?
以盛皇后如今的地位,她隨便一句話,就足以讓盛家獨霸南風郡了。
這是馮家跟宣於家絕對不會冒的險。
所以抱着尋求保護的心態給皇後送東西的盛惟嬈可以破例,純粹想念皇后的盛惟嫵,卻受到了更加深刻以及警惕的隔閡。
肖氏怕女兒不知道輕重,看了看左右,低聲說:“你可知道,早先馮家老太爺跟你祖父談判的時候,甚至要求過將你跟你三姐姐,全部遠嫁到比咱們南風郡更荒僻的遠地去,這輩子都不許再打擾你二姐姐的……你祖父跟他據理力爭,最後提出你二姐姐自來疼愛你,如果知道你過的不好,必然不安,這才讓馮老太爺鬆了口!”
“這會兒你還要鬧,還要想見你二姐姐……你是真的唯恐不成馮家眼中釘肉中刺么?!”
見女兒愣在那兒,眼淚要掉不掉的,似乎呆住了。
她心裏不忍,抿了抿嘴,“所以我跟你爹將你嫁在鄰郡……你夫家跟馮家宣於家沒有任何利益上的衝突,回頭你嫁過去,有了孩子,就徹底是別人家的人了,馮家跟宣於家不會認為你會繼續給娘家謀取好處,不定,會給你跟你二姐姐見面的機會!”
說是這麼說,數日後,盛惟嫵去盛惟嬈那兒拿東西,提起來仍舊是委屈:“二姐姐雖然疼愛我,豈非也重視馮家宣於家嗎?哪怕我不懂事的在二姐姐跟前為盛家說話了……二姐姐也未必肯為了我一個人,委屈馮家宣於家吧?何況我怎麼會做這樣教二姐姐為難的事情!”
盛惟嬈這時候正主持盛家上下,是很忙的。
不過大概是很久沒跟姐妹一起聊天了,見着堂妹過來,倒是專門撥冗陪她坐了會。
聽了這話就笑:“你這想法……到底是二姐姐跟前出來的。”
盛惟嫵覺得這語氣很有些揶揄的意思,不禁揚了揚眉:“你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