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隙中駒
第二天一大早,嫣娘來到了靳嫵的房門外,她叩響了房門,可是等了許久也無人應門。
那個女人在幹什麼?難道又不死心的跑到庄外的樹林子裏轉悠了?
平心而論,她倒是巴不得看見她那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她越是狼狽痛苦她也就越開心。
可是她目前的狀況恐怕還由不得她這麼折騰,她如果真的魂飛魄散了。。。
她又如何對得起那個人。。。
即便,他可能再也不願見到她,可是。。。
嫣娘想到這裏,再也等不下去,猛地一掌推開房門,發出“轟”的一聲巨響。
事實上,靳嫵只是昨日過於疲勞睡得太死,所以才沒有聽見嫣娘的敲門聲。直到這一聲巨響,嚇得她直挺挺的從床上坐了起來。
嫣娘進了房門,看見靳嫵竟然好端端的睡在床上,心裏頭那股邪火簡直就像澆了油一般蹭蹭的往上冒。
嫣娘一言不發的黑着臉,眼神陰沉的簡直恨不得直接一刀殺了靳嫵。靳嫵卻還迷迷糊糊的,完全沒搞清楚眼前的狀況。只見嫣娘直接走到她的床邊,一把掀開了她的被子,十分粗魯的把她拽了出來,然後抬起架子上的一盆水對着她的頭澆了下來。
“現在清醒了嗎?”
嫣娘冷笑了一聲,看着全身濕透的靳嫵說道。
靳嫵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早晨的微風透過洞開的房門吹了進來,濕透的衣服隨着微風搖擺激起陣陣寒意。
靳嫵醒了,身上十分的冷,心裏卻像點燃了一簇火苗。她下意識的抬起手利落果斷的劈向嫣娘,掌風竟然帶動了嫣娘的面紗,發出“獵獵”的聲響。
她不會武功,或者說她不記得她會武功,可這一切卻像是烙印在她靈魂深處的一種本能。
可惜,那一點微弱的本能放在嫣娘面前卻如同蜉蝣撼樹一般渺小無力。
嫣娘冷眼看着靳嫵劈過來的手掌,任由她的面紗輕輕翻飛,她卻連側身避讓的打算都沒有。
嫣娘出手了,正面迎了上去。
只見黑紗輕擺,不過半招之內,嫣娘就死死的扭住了靳嫵的手,讓她再也動不得分毫,可憐的靳嫵卻連她是怎麼出手的都沒有看清。
“想打我是嗎?那就練好你的武功,好好聽我的話,否則,下一次就不止是一盆水這麼簡單了。”
嫣娘貼在她的耳邊,一字一句的輕聲說道。她的聲音十分陰沉,雖然不像昨日那般一字一句都是刻骨的恨,卻仍然讓人聽得寒毛直豎。
靳嫵只覺手腕疼得要命,彷彿要被扭斷了一樣。她不停的掙扎着,可是根本絲毫也動彈不得,她的耳邊飄過嫣娘那幾句陰森森的話語,只覺頭皮發麻,如坐針氈。
那盆冷水澆醒了她的神智,嫣娘的話卻澆醒了她的理智。
寄人籬下,保命為先。
靳嫵握緊了拳頭再不胡亂掙扎,集合所有的力量暗中對抗着嫣娘的手勁。嫣娘察覺到她的對抗,力氣也更大了,靳嫵感覺她的腕骨幾乎都要被捏碎了,可她依然不肯示弱。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兩人就這麼僵持着,手腕的劇痛就這麼絲毫不停歇的侵蝕着她的神經,直到她逐漸麻木,只是機械一般的對抗着。
當她的手幾乎要失去知覺的時候,她卻突然感覺到手腕一松,她的手又回來了。
“半個時辰后我再來,先學國策。”
嫣娘鬆開了她的手,冷冷的瞪了她一眼,丟下這麼一句話就逕自離開了。
可是,靳嫵卻不明白,嫣娘為什麼竟然選擇了退讓。
此後,靳嫵每天都得伴着雞叫開始一天的功課,直到深夜才能休息,其間只能休息一個時辰。
琴棋書畫,文韜武略。
今天一本琴譜,明日一本棋譜。今日一本詩詞,明日一幅畫卷。甚至連那些什麼國策、帝王道、兵法之類的書籍她都要一一研習。
嫣娘十分嚴格,卻又實在算不上一個好老師。因為她從來只是把那些比山還高的書卷整本整本的丟給她,然後佈置下功課,卻又從來不會有絲毫的講解。
一本書卷便代表着一次功課,嫣娘每隔上幾天便要檢查功課,做的不好也不責罰她,只是在習武切磋的時候再多嚴厲幾分。嫣娘從未給過她任何的武林秘籍內功心法,但她的武藝卻是進步的最快的,因為那都是無數的汗水和鮮血堆砌起來的成就。
可奇怪的是,靳嫵每次一翻開那些珍貴無比的琴譜畫卷,便覺得彷彿突然間全世界的瞌睡蟲都跑到了她的眼前。反而覺得那些武功、國策和兵法之類的權謀心術十分有趣,漸漸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明明那些書卷看起來十分的晦澀難懂,可是靳嫵除了剛開始的時候覺得十分陌生艱澀之外,卻像一株終於得了養分的樹苗一般,飛快的吸收着一切。
她甚至有一種錯覺,這些東西她原本早就已經得心應手,只是經過了十分漫長的時光,漸漸模糊了,而現在,卻是在重新喚醒那些早已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
她一心沉溺於眼前的書卷,卻完全沒有留意到嫣娘的目光。每當嫣娘看見她沉溺於兵法無法自拔的時候,她那雙冰封冷徹的眼睛卻像是突然燃起了火焰一般。
狂熱、不甘、怨恨。
她就這麼看着她,可她的眼神卻像是直直的穿透了靳嫵的身影,注視着虛空之中的另一個人。
然而靳嫵對於兵法國策的天分卻絲毫無法彌補她琴棋書畫方面的漏洞,而嫣娘對於能夠名正言順的教訓她這件事,又始終樂此不疲。彷彿她心中所有的怨恨,都隨着靳嫵身上那一道道裂開的血口,終於得到了釋放。
靳嫵甚至覺得,嫣娘已經把她自己逼到了恨的邊緣,她不肯放過她自己,卻又無法因為某種原因不能離開靳嫵,她無法解脫,所以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宣洩她心中的怨恨。
靳嫵一直沒能從嫣娘嘴裏問出絲毫的過去,更不可能解開她心裏的死結。只能逼着自己不停的學習,希望有一天能夠打開那些塵封的記憶
嫣娘下手極有分寸,從來不曾傷了她的根本卻又讓她少不得吃些皮肉苦頭,身上的傷總是舊的剛好又添些新的。可奇怪的是,那些深可見骨的傷痕竟然從來沒有真正的在她身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迹。
那始終光潔白皙毫無傷痕的皮膚,卻讓她隱隱的覺得十分詭異。
靳嫵最期待的,就是每天休息的那一個時辰,她總是一個人在後院的園子裏種些花木,慢慢的竟也長成了一大片桃花林。
“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竟然在這荒廢的園子裏種起了這麼一整片桃花林。”
“我聽說這池塘里以前可埋着死人呢,我每次靠近這園子總感覺陰森森的。”
“是呀,聽說還是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什麼人物?”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聽說都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知道的人早就死光了。”
靳嫵躲在一旁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有些好奇池塘里是不是真的葬了什麼人,剛想開口詢問,卻只能半張着嘴看着那兩人走遠了。
是的,無論她嘗試多少次,旁人都對她視而不見,彷彿她從來也沒有存在過。靳嫵猶豫了一會兒,才轉身向池塘走去,遠處卻響起了嫣娘的琴聲,想來是時辰到了,靳嫵只好懨懨的走出了林子。
嫣娘極擅音律,任何樂器在她手中彈奏出來的曲子都能讓人不知不覺沉醉其中,然而美妙的仙樂下一秒就能變成殺人不見血的利刃。
靳嫵在房裏讀書,嫣娘卻總是坐在院子裏彈奏着那把七弦琴。木質的琴身已經佈滿了時光的印記,嫣娘卻仍然不厭其煩的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那把琴。
靳嫵記得,她剛醒來的時候也見過這把琴,那把斷了六根弦的琴。她總覺得那天在恍惚之中聽見的琴音彷彿在無形之中牽引着她的神智,一步一步把她從混沌之中拉了出來。
可是後來,她再也沒聽嫣娘彈起過那首曲子。
那些斷了的琴弦不知何時又被重新接了起來,靳嫵趁着嫣娘不在的時候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卻被剛好回來的嫣娘待了個正着。
嫣娘一看見她的動作,竟然從遠處飛了過來,惡狠狠的一把推開了她。靳嫵就這麼被嫣娘的一掌甩出了三丈之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那是嫣娘唯一一次重傷了她。
當天晚上,她就發起了高燒,嫣娘的琴聲也響了一夜。可是第二天,她的燒就退了。嫣娘的琴聲似乎有治療內傷的作用,因為她每一次聽到嫣娘的琴聲,便會覺得內息通順平緩,十分的舒服。
她漸漸開始相信,真的是嫣娘救了她。
可與此同時,卻又越來越確定,嫣娘恨着她,她根本不願意救她,可是因為某些原因她又不願意讓她死。
在嫣娘的心裏,那把琴是珍寶,而她只是一根讓她如鯁在喉卻又無法擺脫的魚刺。
但她無意中看見,那把七弦琴的琴尾處有一片破碎的划痕。似乎原本刻着什麼字,卻被人粗暴的劃去了,也許是這把琴的名字,曾經的名字。
曾經如獲至寶,後來卻不惜親手毀掉。但她狠心的毀去了這把琴的名字,卻依然無法狠心連這琴也一併毀棄。
嫣娘總是一個人坐在院子裏彈奏着同一首曲子,靳嫵一點兒也想不起她究竟是在哪裏聽過這首曲子,卻隱約覺得這曲子原本不該是這樣的,不該充滿了悲戚和蒼茫的味道。
嫣娘雖然總是彈奏那把七弦琴,但每次和靳嫵比試的時候卻換了箏,那把箏寒氣逼人,琴弦泛着凜凜的寒光,琴身隱隱透着血色。
“嫣娘,為什麼你的樂器都是琴呀箏呀,傷人於無形還這麼美妙。而我的偏偏是這既像斧子又像雙刀的東西,雖然我用起來十分順手,可是總覺得笨重又怪異,不如你也教我音律功夫吧。”
嫣娘聽了這話卻勃然大怒,狠狠地扇了靳嫵一個耳光,幾乎咬牙切齒的說道。
“這對鴛鴦鉞是你唯一的武器,我再也不想聽到類似的話。”
靳嫵被她那一個耳光打蒙在原地,捂着臉頰愣在原地,眼睛裏似有淚光閃爍,死死的握緊了拳頭,最後卻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鴛鴦鉞。
她記得嫣娘把那對鉞交給她的時候,只說過這是一對鴛鴦鉞,這是屬於她的兵器。
可是除此之外,嫣娘再也沒有過隻言片語,關於她的過去,關於這對鉞。甚至連鉞的名字,嫣娘都不肯告訴她。
靳嫵拿到這對鉞的時候,感覺十分親切熟悉,彷彿老友重逢。可是當她問嫣娘,那對鉞有沒有名字的時候,嫣娘卻只是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憎惡、不甘、凄傷、惆悵、追憶。
靳嫵再也沒敢開口問過嫣娘這個問題,因為她早已明白,嫣娘不願意回答她的問題,她就永遠不可能從她口中得到答案。
但古人說,每一把神器都是有靈魂的,當神器的主人為它取下名字的時候,便等於締結了永不相悖的約定。
可是她卻連它的名字都忘記了,那是不是就等於她已經背棄了他們之間的約定?
她把臉頰輕輕的貼在鉞冰冷的身軀上,一滴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滑落,緩緩滲入冰冷的刀鋒之中。她似乎感覺到鉞突然有了溫度,彷彿在回應着她的呼喚。
可是,當她想要仔細確認的時候,卻又變成了一把冰冷徹骨的兵器,彷彿方才那一瞬間的溫度只是她的幻覺。
它的靈魂依然沒有醒來。
不知不覺,兩年的時光就這麼過去了。
開始的時候,靳嫵根本近不了嫣娘身前十丈,嫣娘只信手輕撥琴弦,靳嫵身上便裂開一道又一道口子。
兩年後,靳嫵再與嫣娘比試時已經能突進她身前三步,卻也僅止於此。低沉的琴音彷彿在她身前織起了一張細細密密的網,每當靳嫵用盡全力打開了一個缺口,卻發現另一張全新的網早已在等着。
“嫣娘,以我如今的武功在這江湖中可算得上出色?”
靳嫵偶然聽到那些來莊子裏找嫣娘的黑衣人隱約提及江湖二字,心裏自然十分好奇。然而莊子裏的僕從都是些普通百姓,又哪裏知道什麼江湖。可是嫣娘每次與那些黑衣人會面都隱蔽得很,她能聽到的也不過隻言片語。
“哼,不及當年萬一。”
嫣娘冷哼一聲,連眼皮都懶得抬起來看她一眼。
“當年?什麼當年?”
“沒什麼。明日我要出門,你好好待在庄中,我回來時自會檢查你的功課。”
這些年,樓里除了靳嫵和嫣娘,又多了許多人。大部分都是些僕從雜役,偶爾會有些奇怪的黑衣人。總是常常有新面孔出現,新面孔的出現便意味着又一個老面孔消失了。每隔一段時間嫣娘便會離開一些日子,當她回來的時候,箏上的血色又會深上幾分。
這一次嫣娘出門,卻沒有以前那麼寂寞難熬。靳嫵一直惦記着那幾個僕從的話,嫣娘出門便剛好讓她有了一探究竟的機會。
靳嫵特地挑了個晴朗暖和的日子,悄然來到了後院的池塘邊。她細細估算了一下池塘的深度,方才束緊衣袖跳了下去。
外面明明陽光明媚,池塘的水卻冰冷刺骨。靳嫵在池塘里遊了許久,終於遠遠的看見池塘深處似乎有個石窟。靳嫵浮出水面換了口氣,才又潛了下去,直接朝着石窟遊了過去,卻有一道封死的石門擋住了她的去路。石門中間有個形狀奇異的缺口,她摸索了許久仍毫無線索,只得浮出了水面。那以後靳嫵一有機會就偷偷的溜到池塘里,卻始終沒能打開那扇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