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話:趕集
血,到處都是血。
雙親和師兄們倒在前院,褐紅色的血水從身下汩汩流出,滲進石板縫,漫過含月的鞋底,浸遍整個院子,連天空也被染成一片血紅。
地獄!這裏是地獄,絕不是她的家!含月想尖叫,想撲倒母親的屍體上,但腿像灌了鉛一樣沉,挪不動分毫。
“……漏網之魚。”沉悶而嘶啞的男聲在背後響起,冰冷的音調中不帶任何溫度。
含月回頭,一個高挑精瘦、身穿藏青色勁裝的青年男子站在大門外,手握長劍,劍尖朝下,血珠沿劍刃不住滴落。
“既然是趕着回來送死的,那就……”青年抬臉正面朝向她,卻五官模糊,看不清長相。
不等對方說完,她已是怒涌心頭,大聲質問來人:“是你嗎?是·你殺了我爹他們——!?”
青年不答,似鬼魅掠影而動,眨眼的功夫躥到含月面前,揮劍向她頸脖處砍來。
生死交錯的瞬間,他的臉終於清晰地顯現……
“啊啊啊啊——!”含月從夢中驚醒,翻身坐起。
剛一睜眼,映入眼中的就是阿宣的臉。小臉近在咫尺,標緻的五官和夢中男子的臉瞬間重疊了,連帶着周圍景色也開始扭曲,模糊了夢和現實的邊界。
“嗚哇——!”被過分逼近的臉嚇到,一聲未歇,另一聲又起,含月登時冷汗涔涔,後背衣裳也濕了大片。隨着兩聲尖叫發泄,恐懼的情緒漸漸冷卻,她驚魂甫定,望着阿宣,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做惡夢了?”跪坐旁的男孩主動開口詢問,絲毫未被她起床后一驚一乍的表現嚇到。
樹林中萬籟寂靜,晨光透過枝葉柔和地灑下。火堆早已熄滅,只剩下小山包似的灰燼,微小的灰塵隨微風起舞,在晨曦的照耀下顆粒分明,極大豐滿了現實感,也將含月從噩夢中徹底拉回了神。
“嗯,做了個奇怪的夢……”她悶悶回應,為方才的驚聲尖叫尷尬,也怕阿宣追問她夢的具體內容,忙轉移話題道:“你昨晚睡得好嗎?”
阿宣歪了歪頭,不置可否。
昨晚發現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含月實在太過震驚,意識像被洪水沖刷掉了,竟兩眼一翻,直接倒地睡過去了。完全不知阿宣什麼時候睡的,更不知道他何時醒的:身上到處是傷,這硬邦邦的泥地,他能睡着?就算睡著了,能睡得飽嗎?
含月眯起眼,端詳阿宣的臉色,五味雜陳地問道:“身上的傷怎麼樣了?”
“還好。”阿宣伸出右手,攤開露出幾顆青棗。“吃嗎?”
“我不餓。”含月故作輕鬆地搭話道:“阿宣你不會是餓醒的吧?”話音剛落,沉悶的“咕嚕”聲從她腹中傳出,回蕩在兩人之間。
這就尷尬了……
含月摸摸肚子,抽了抽嘴角。
“你剛才睡覺的時候,肚子一直在叫。”阿宣將棗塞到她手中,“所以我撿了些,你先吃點墊墊肚子吧。”
難怪醒來時他就在旁邊,原來是給她送吃的來了。
含月有些感動地接過棗子,小小的幾粒,皮和眼都有腐爛的跡象,第一口吃進去,又酸又臭,但她確是餓了,囫吞兩口咬完,咽下后竟意猶未盡。
對面的阿宣也留了兩顆棗在手裏,慢慢咬着。晨光中看過去,即使滿臉血污,也難掩他俊俏可愛的容貌。
這麼無害的他,真的會是以後令江湖聞風喪膽的天璇?含月不甘心地問:“你學過武嗎?會使劍不?”
阿宣搖頭。
“一點也不會?半點根基都沒有?”
阿宣繼續搖頭,“小員外爺去年拜武師的時候,有叫過我一起,但他爹不讓。”
呵呵,胖老頭算盤倒是打得清:若阿宣學了一身武藝,長大后找他報復,那豈不是自己給自己埋苦頭吃。看着阿宣筋骨未開的身體,含月尋思:練武最講究的便是自幼打下根基,阿宣看起來已七八歲,早錯過了開筋拉骨的好年齡,而且養身上的傷也需要大半年時間,這樣看來,哪怕資質絕佳,也不可能在十六歲前將劍法練得精湛。所以,他真會是天璇嗎……?
思及此,含月不甘心地問道:“昨夜聊天,你說想報復你娘的那番話,是真心的嗎?”
阿宣冷下臉來,反問道:“親身父母將你扔下不管不顧,難道你不會心生怨恨?”
含月歪頭想像了一下醉月門攻上山來的時候,爹爹扔下她獨自跑路的場景……唔,她應該也會咒罵哭鬧吧……?
“說不定,你娘其實另有苦衷呢?”
“……苦衷?怎麼可能。我至今記得,她在員外府外點碎銀的樣子。無論我在旁邊怎麼哭怎麼求,她瞧都不瞧我一眼。”
天啊,這當娘的得多沒心沒肺,才能幹出這等事來?不要說阿宣,連她這種外人聽了都想給那女人幾拳了。
“每當挨鞭子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她;被欺負的時候,我也會想她。我盼着長大,唯一的心愿,就是狠狠地報復她。對了,還有府里的那幫惡人!”
充滿仇恨的話語,句句懇切,雖於理難容,卻於情可恕,直聽得含月心驚膽戰。或許,正是年幼時的坎坷經歷,導致了他的厭世心態,最終長成了一名冷血無情的殺手……成年後的他在殺人時,是否將每張臉都當成了他的母親?是否仍舊用着這番理論、在心底為自己的殺人理由正名?
含月腦中又出現昨晚的噩夢,浮現出阿宣揮劍時的模樣。她搖了搖頭,努力將那畫面甩出思緒,凝神打量眼前稚氣的男童:現在到底是何時何地,阿宣是不是今後的天璇,都還不可知,不如暫且放下那些對阿宣的多餘揣測,走一步看一步吧。
拿定了主意,含月將手中棗核兒一甩,起身牽過馬,對阿宣笑道:“走吧,該去縣城了。”
今天正巧是忠河縣五天一次的逢場日,出了小樹林,不同於昨夜空曠無人的寂寥景象,官道上此刻人馬喧騰,挑擔的菜農,雜耍的藝人,趕馬車的行貨商,還有牽着一家老小的附近的鄉民,皆吵嚷朝着縣城趕去。
因為騎術不精,含月不敢在人多的路上騎馬,便讓阿宣坐馬上,自己則牽着韁繩在前頭慢慢走着。
倆人所經過之處,人群都像是溪水分流般,自動站到了路兩邊讓道,朝他倆投來好奇的目光:阿宣衣着襤褸,身上滿是血污和傷痕;而含月則面容白凈,嬌俏可人。
小姐牽馬,乞兒騎馬?這副光景莫不是主僕關係顛倒了?
“我還是下馬吧?”阿宣趴在馬背上提議。
“為什麼?”含月奇道:“你的膝蓋不還傷着的嗎?”
“這樣太引人注目,入城的時候,說不定會被守衛盤問。”
含月張望四周,這才注意到旁人過分關注的目光。“那要不……還是我背你?”
“你背我,身後再牽匹好馬,倒更惹人注意了。”阿宣撫摸馬的鬃毛,說:“反正此處離縣城也不遠,我下來自己走吧。”含月伸手將阿宣扶了下來,但聽後者又提議道:“這馬既然不騎了,不如放走。王員外若派人追來,一旦發現這馬,便很容易尋出我倆的落腳處。”
“哦,阿宣你真是機靈!”含月依言留了阿宣在路上等着,自己則牽馬進到路旁的樹林裏去放。卸下馬鞍,取了韁繩和嚼子,馬兒還不知道自己得了自由,回頭朝含月嘟嚕一聲,待含月笑着拍了下馬臀,才總算是弄懂了狀況,立即扭頭朝前,撒開蹄子,朝樹林深處跑去了。
放走馬,含月回到官道上同阿宣會合,卻沒在原地看到他。
就他那腿腳,還能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含月喚着阿宣的名字沿路尋去,卻見二十米開外的小徑上,五名鄉下少年正推推搡搡地圍成一團,再定睛望向人牆縫隙里,中間被團團圍住的小孩兒,卻不是阿宣是誰?
圍着阿宣的少年們,十三四歲年紀,來自附近的村子,今天是相約結伴去集市上玩鬧的。
他們中最矮的也比阿宣高出半個頭,本着出門找樂子的宗旨,剛上官道就見路中央站着個髒兮兮的落魄小孩兒,又生得模樣清秀、眼眸奇特,無疑像是撿到了天上掉下來的玩具,自然不容錯過,立馬便呼啦一聲圍上去,將阿宣圍在了中央。
阿宣也不驚慌,冷冷地望着戲弄他的少年們,任對方怎麼逗弄也不回應。
“這小鬼怎麼一直不說話,莫不是啞巴了?”
“看他滿身是傷,被打得這麼慘,指不定是從哪家跑出來的吧?”
“也說不定是傷得太重,被那家人扔了的小廝。”
“這雙眼睛生得這麼有趣,扔了不嫌可惜啊?”個子最高的少年拍了下阿宣的背,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仗義姿態:“看你手長腳長的,就特許你今天跟着我們混了。待會兒去市集得了什麼好東西,分你一份,怎麼樣?”
按照以往的經驗,高個少年打算找家商鋪偷東西,跑路時留下不相干的阿宣頂罪。知道計劃的其他四人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嘴裏向著阿宣起鬨道“來吧”、“跟我們走吧”、“你倒是應一句啊”之類的話。
阿宣環視一圈人牆,還是閉嘴不答。
“這什麼狗**神!給你找事情做,你還瞧不起怎麼的?”見對方遲遲不開口搭理,高個少年覺得自己和小弟們都被小瞧了,偏生小瞧他們的還是個傷殘乞兒,頓時怒火中來,扯開嗓門一頓高嚷。
“給他點教訓!”
“難怪被打得這麼慘,原來是個不知好歹的。”
小弟們慫恿得如此賣力,再不出手就不足以服眾了,高個少年舉起右手就往阿宣臉上呼去。這一下沒有任何顧慮,幾乎使出了他的全力。
正當那隻手快要拍上阿宣臉頰時,一道白影驟然閃現,從旁邊斜穿出來,利落地抓住了它。
含月的身法快而輕,像一陣青煙般繞過了四人的包圍圈,插到阿宣和那準備動手的少年身體之間,掐住了那隻蓄勢待發的手。
少年們先是驚詫,接着看清出手的人只是一名少女,比他們矮不說,且嬌小柔美容,細皮嫩肉。出手雖快得唬人,長得卻不似行走江湖之人,也沒佩戴刀劍之類的武器。幾人交換了個眼色,很快便從驚詫中恢復了膽子。
旁邊一個尖嘴猴腮的少年出言挑釁道:“臭丫頭幹什麼,還想多管閑事么?”
含月蹬他一眼,厲聲反問:“你們為何欺負我弟弟?”
“弟弟?”幾人一怔,隨即又看含月和阿宣五官都精緻,眉眼間倒的確像姐弟。
“原來是姐弟,是要去趕集嗎?”那尖臉少年又問。
“不關你們的事。”
含月仰臉生氣的樣子沒什麼威懾力,倒另有一番嬌蠻風情,看得五人愣了愣,接着便鬨笑起來。
“怎麼說話呢?”
“這姐弟倆怎麼都同一副德行,這麼傲,誰給慣的啊。”
“說起來,我們今天還缺人作伴,不如……”高個子男孩甩開被含月握住的小臂,朝她肩膀抓去,“你和你弟陪着一起來?”
含月側身躲過,順着伸來的胳膊,一招蠶絲手沿對方手臂而上,打得他臉上“啪啪”兩聲脆響。為了避免發展成群毆,只想揍個領頭的,以儆效尤,是以這一巴掌下去,用了五成內力。但農家少年哪受得住,臉上登時紫一塊紅一塊地腫老高。
“不好!真的是個會武的!”尖臉少年反應最快,當場驚叫起來,喊完立即跑走了,其他三人面面相覷片刻,也跟着落荒而逃了。留下高個子看着含月,在反抗和逃跑間猶豫不決,直到含月再次揚了揚巴掌,他才哼了聲“給我記着”,也三步並作兩步地逃走了。
含月走到阿宣身邊,先確定他身上沒有再添新傷,才問道:“為什麼被人欺負了也不叫我,你明知我放馬去了,就在旁邊的。”
阿宣低頭回答:“不知道你能不能聽見,就沒出聲。”
含月嘆口氣,叮囑道:“那你今後若是再被人找茬,一定要記得叫我。”
阿宣頭埋得更低了,悄聲反駁道:“今後也沒幾天了,你總歸是要和我分開的。”
……果然在埋怨她不能收留他關照他呢。雖然面上一直冷冰冰的,但其實內心很不安很失落吧……含月心下一軟,摸摸阿宣的頭,柔聲勸道:“但我在你身邊一天,便會好好護你一天的。總之,你既然跟着我,就暫且好好信任我,待會兒進了縣城,人多,你得好好跟緊我。若是再走散,你就原地等我,拚命喚我名字。”
阿宣悶悶地“哦”了一聲,也不知到底聽進去沒有。
“還有,待會兒進到縣裏,有人問起來,我們就說是姐弟吧。私下裏你可以叫我名字,但當著旁人,我們還是裝裝姐弟的樣子。”
“好。”阿宣仍舊低頭不看她。
見他那副低眉垂眼、人畜無害的樣子,含月一掃此前對他將來身份的顧慮和恐懼,反而玩心大起:“來,練習下。叫我聲姐姐來聽聽。”
阿宣肩膀一頓,抗議道:“不。有需要的時候,我自然會叫你的。”
“不行。必須現在先叫一聲姐姐來聽聽。”
“不。”阿宣把臉埋得更低,但耳根早已漲得像辣椒一般紅,毫無保留地出賣了他。
“來來來,不要害羞嘛。”
“沒有害羞。”
含月捧起阿宣的小臉,強迫他和自己對視,“你要是不叫的話,今天我們就耗在這兒。看誰先認輸。”
阿宣的臉憋得紅一片白一片,看不出是害羞還是生氣。他和含月僵持了片刻,還是乖乖地從嘴裏擠出了“姐姐”兩個字。
含月只覺得快被他那副受氣包似的可愛模樣惹得背過氣了。
阿宣可能就是今後的天璇!比起這個恐怖的事實,“被天下第一殺手喊了姐姐”這件事目前更令她激動!若還能回到自己的年代、回到自家門派,她可以拿這件事向師兄們吹噓十年!
見含月神情怪異,沒有反應,阿宣輕輕移開她捧着臉頰的手,稍稍退後半步,悻悻地又喚了聲“含月姐姐”。
“對嘛!這才乖嘛。”這才是她的所知道的,小男孩應有的樣子嘛。
望着那張俊俏又無所適從的小臉,電光火石間,含月做出了決定。即使二十年後阿宣真的會成為天璇,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的他還什麼都沒做,這麼無辜,又這麼可愛,她根本沒辦法扔下他不管!更沒辦法無緣無故地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