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話:夜逃
火光搖曳,宛若落入暗林的金黃星辰,在身後懸空飄蕩。腳步聲、吼聲和叫罵聲混在一起,伴着火光,回蕩在林中。
追趕而來的男人們,就在身後半里路左右,不算短,但也絕不寬裕。
快!
跑快點!
拜託,再快一點!
心臟突突狂跳,就快要衝出喉嚨。含月扭頭,用眼神催促身後的男孩。他七八歲左右的年紀,和含月胸口一般高,牽着她的手,專註地低頭疾奔,沒空抬頭同她對視。
逃進這片林子,已經有一柱香的時間了,兩人間不要說眼神交匯,男孩都不曾對她吭過一聲。
既沒有半點被陌生人帶走的慌亂,也沒問過她是誰,全程默不作聲地跟着她跑。那低頭垂眼的沉默模樣,令含月一度錯覺,自己帶他逃出那間陰森恐怖的大宅,不是救他,倒像是綁架他。
月上中天,漆黑一片的林子裏,火光晃蕩,高大的喬木如凜然佇立的衛兵般,無聲地俯望這場深夜騷動。追兇們此起彼伏的怒吼,粗獷而躁動,穿過樹與樹之間的空隙,飄進含月的耳朵里。
“臭丫頭到底打哪來的!居然連我們家大老爺也敢打,簡直不要命了!”
“識相的趕緊把那小崽子還來!”
“聽見沒有,乖乖滾過來!不然教我們抓住,你們倆都吃不了兜着走!”
雖是習武之人,但含月和人比試拳腳向來點到為止,實戰經驗幾乎為零,更從未被這麼多人喊打喊追過。如今在這陌生的地方,沒搞明白事態的情況下,對方几聲大粗嗓門一吼,她頓時心顫膽悚,握着男孩的右手生出涔涔冷汗,五指本能一緊,猛拽男孩一把,加快了步伐。
不同於含月輕盈穩健的步履,被牽的男孩沒半點輕功底子,本就跑得踉蹌,這一拽之下,幾乎要整個面朝下地匐到地上去。果然,再一步邁出,他身型撲晃,小臂一抖,緊牽着含月的手隨之鬆開,臉朝前貼地,重摔了個狗啃泥。
兩人在暗林中跑得很快,奔出這麼遠男孩才摔倒,以他這個歲數而言,倒算是相當不錯了。含月心下不忍,張望追逐者身影,還有一段距離,於是蹲下身,伸手作勢扶他。
“沒事吧?”
男孩仰頭,沒有回答,也沒有去接對面伸來的手,自行爬了起來。
藉著透過層層樹葉的依稀月光,含月看到在他寬鬆的褲腿下,左右兩膝蓋都跌出了血痕,小腿肚上也掛着青一塊紫一塊的舊傷。
如此嚴重的傷勢,硬撐着跑下去,也堅持不了多久,終將難逃追趕。背身蹲下,她低聲對男孩道:“來,我背你。”
男孩沒回應,茫然而立,用懷疑的目光打量她:對面的少女不過及笄之齡,生得秀氣纖瘦不說,臉上還透着稚氣未脫的天真爛漫。男孩雖瘦弱,但長手長腳,個頭並不矮,任誰見了,都想像不出她背着他、在這黑漆漆的山林中同十幾個壯漢賽跑的場景。
“怎麼不上來?”含月只當背負弱小是理所當然之事,全然不察地催促道,“在這兒耽誤時間的話,後面的人很快就會追上來了。”
男孩瞥了眼後方晃動的火光,眸光微沉,趴到了含月的背上。
男孩的手臂一片冰涼,感受不到任何熱度。他小臂環抱在含月脖前,雪白柔嫩,在幽暗的月光下隱隱發光,宛若一條通體透白的小蛇,冰冷地纏在她的頸項間。小小的腦袋向後挺着,離含月肩頭隔出足有一尺距離,但微弱的吐息仍舊若有似無地噴在了她耳畔。
好癢!酥癢感頓生,耳廓不受控制地萌出燙感,含月側頭在肩膀上蹭了蹭,然後挺直上身,背着男孩站了起來。
不同於牽手而奔、需要顧慮後者的步伐,現下全憑她一雙腳,含月可以自行把控速度。她提氣凝神,一個縱身,躍出三丈有餘,緊接着發足翩躚而出,一時裙擺翻飛,步履矯健,好似狡兔在樹林間穿行,雖負着三四十來斤重的男孩,竟比起初牽着他時跑得還快,不多時便將緊追其後的家丁們甩得沒了蹤影。
現下所處的樹林,坐落在幾座連綿的小山丘之上,地形不平坦,時起時伏。林間喬木和藤蔓交錯相生,不要說人走的路了,連座墳包都沒有,荒無人煙。
含月一心想帶男孩儘快逃出這荒林,認準了北斗星方向一路奔去,連翻幾座坡,跑過四五處山坳,當再次爬上一處坡頂時,她已雙足沉重,微感力竭了,所幸登坡俯眺,視野終於開闊。
坡腳處,連綿的喬木變成了稀疏低矮的灌木和雜草。含月所站之處的正下方,有片光禿禿的平地,上面蓋了座茅草屋,土牆上斗大的幾個洞,屋頂的茅草早已吹散地稀稀拉拉,破敗不堪。屋門朝南,門前一條馬車可通寬度的土路呈東西向延伸;再往南,片片田地平整地鋪開,青色的麥稈在月光下幽然反光,看起來是一處再尋常不過的鄉間村落。
老天保佑,在她筋疲力盡前,終於跑到了樹林的出口!
含月長舒了一口氣,她內力淺薄,負重跑這麼久,已有些氣力不濟之感。
正慶幸之際,坡下那條鄉道上忽然吵嚷起來,一陣馬蹄人語之聲從東邊由遠及近地傳來。定睛望去,和先前追捕他倆的家丁同樣打扮的一幫人,正手持火把而來。二十來人,皆是小跑,跟在一騎馬人身後。馬上那人鬢髮花白,身型臃腫,臉皮寬鬆。雙眼怒瞪前方,不知道是被打腫的原因,還是本身眼睛就小,抬頭紋都瞪出來了,眼皮下也僅露出一絲細縫而已——正是之前被含月兩拳狠揍在地的老頭。
大概一個時辰前,含月莫名其妙地到了這陌生之地,所見的第一人便是這猥瑣老頭。
沒錯,她是莫名其妙走到這裏的。先前明明還在寺廟後山石徑上走着,哪知穿過一簾灰白色的濃霧,四周光線轉暗,她居然穿到了一件陌生昏暗的房間裏。
那間屋子寬敞空曠,裝潢華貴,卻只點了兩盞昏黃的油燈,透着一股詭異感。房間正中央擺一扇青紗題字屏風,獰笑聲和呻吟聲混雜交織着,從屏風另一側低低傳來。
張望一圈所處的陌生環境,困惑怎麼會突然到了這裏,含月懷着好奇心走向屏風。從側旁探頭望去,映入眼帘的竟是個矮胖老頭在用鞭子抽人。
老頭剛過半百的年紀,披一件俗氣的正紅色絲綢衣袍,一邊揮鞭,一邊念叨着不堪的話語,神情既猙獰又愉悅。被鞭打之人身材瘦小,定睛一看竟然是個小男孩,穿着單薄的中衣中褲,渾身血痕模糊,雙手反綁身後,手腕用粗實的麻繩拴着吊於房梁下,耷拉着腦袋,看不清表情,只聽見幾聲孱弱的呻吟。
哪裏來的胖老頭,居然虐待如此柔弱瘦小的男孩!?此情此景只看了一眼,含月就怒火叢生,哪還顧得上思索這是何處、對方何人,只滿腔熱血上涌,同情之心泛濫,衝出去對着那猥瑣老頭的臉,“砰砰”就是糊上眼的兩拳。
老頭又驚又痛,捂眼倒地直嚎。含月趁機解開麻繩,放下男孩,說了聲“快跟我走”,也不等對方回答,便拉着他推門往外跑。
男孩倒也沒拒絕,當真乖乖地跟着含月跑起來。
兩人跑過一臉懵然的護院,跑過看熱鬧的家丁們,繞過樓梯、迴廊和庭院,一直跑出了那間大宅,躲進了荒林中,宅子裏的人們這才反應過來:夭壽了!自家老爺在自家房間裏,閉門滿足特殊嗜好時,居然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丫頭給打趴下了,還把老爺新寵的男童給截胡了!這還得了!?
於是眾人趕忙舉着火把追出來,有了方才那場追逐。
被打的胖老頭是這十里八鄉有頭有臉的員外爺,世代家財顯赫,歷任知縣見了他也得避讓着。
含月一拳打下去,無疑是動了太歲頭上的土,教那老頭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除先前從北邊追進荒林里的那批人,他本人也在這三更夜裏親自出動,驅馬帶另一隊家丁走鄉道,繞到荒林南側包抄堵截。
家丁們氣焰熊熊而來,接近坡腳處時越行越慢,最後到破草屋旁停住了。
斜坡並不高,距離也不長,雖有茂密的樹榦遮擋掩護,含月還是擔心被看見,她背着男孩側身躲到旁邊的大樹后,探頭靜觀其變。
“先前追出去的那批人,有音信了嗎?抓到阿宣和那個丫頭了嗎?”胖老頭問。
“回老爺,還沒有。”後方一人回道,“如果抓到了,應該會燃放火訊來報。”
“一幫沒用的廢物,真是白養你們了!關鍵時候居然連個小丫頭片子都給抓不住!”他咬牙切齒地望向坡上,像是等待兔子被獵犬逼出森林的獵戶般,滿目焦急和不耐,唬得含月往樹后又縮了縮身子。“可惡,居然敢跑到我的地盤上撒野!搶走了阿宣不說,還敢打傷我!待會兒逮住了,一定給她點厲害瞧瞧。”
——阿宣?原來男孩的名字叫阿宣。
含月扭頭瞄了眼阿宣:他正安靜地伏在她背後,垂首低眸,長睫輕扇,露出一種不合年齡的冰冷情緒,即便鞭笞他的人都追到坡下了,臉上依舊沒半點慌亂恐懼之色。
坡下的胖老頭則截然相反。
盯着黑漆漆的荒林,觀望了片刻,胖老頭便沉不住氣了,在馬背上不停挪動滿身肥實的身軀,罵罵咧咧。
“廢物!都是廢物!還沒把那兩人給我抓出來,到底還要我在這兒乾等多久!”一個翻身下馬,他擼起袖擺朝荒林走來。“看來只有我親自出馬了!”
後方一人連忙勸道:“老爺,這林子裏晚上不安全,您可進不得。還是在此處再等等,馮護院他們很快就能把那小丫頭和阿宣給逮出來了。”
“等?再等下去,那兩人都跑遠了!”
“出了林子,這是唯一一條出村的路。只這一條路可走,他們鐵定跑不遠的。”
老頭瞪那人一眼,喝道:“你傻嗎?那丫頭一副生面孔,就不是我們這十里八鄉的人,怎麼就一定要走這條鄉道逃出去?阿宣那小子又機靈得緊,難道不會帶着那丫頭在林子亂竄,另尋逃路?”
含月忍不住捂嘴憋笑。本來誤打誤撞地跑到這條道路旁,不知它通向哪處,現下托那胖老頭的福,可算知道這是條出村的路了。
胖老頭點了名家丁,吩咐他在茅草屋旁守馬,然後手一揮,招呼道:“其他人都給我跟上!把眼睛擦亮,仔細搜查這處林子,誰先逮到那兩人,重重有賞!”
一幫人登時來了勁,紛紛吼着響應,跟着老頭鬧哄哄地朝坡上走來。
對方一旦進入樹林,再藏在樹后很容易就會被發現。含月仰頭一望,身前這棵大山毛櫸高大粗壯,枝葉繁茂,正巧可作兩人的掩護。
“攀緊了。”她低聲提醒阿宣。
阿宣聞言,配合地收緊環抱在她脖間的雙手。
含月聚氣手掌和腳尖,右腳蹬地一跳,沿樹躥高十餘尺,然後伸手攀扶樹榦,再幾下縱身,便爬到了枝葉最為密集的粗枝上。伏在樹上,隱匿在層層交疊的枝葉間,她將阿宣放坐在身旁,攬過他肩膀,半摟入側懷,確保他不會掉下去了,這才扒開眼前幾片葉子,透過枝葉間隙,窺望下方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