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騷動處是東門茶鋪,是夜已近亥時,尋常這個時候,臨江街早已消停,尾巴狼覺得狐疑,便挪了幾步去湊熱鬧。

茶鋪周邊圍了一圈人,裏面有掌柜在訓話,梁家父子立在一旁,均是面露憂色,心急如焚。

雲尾巴狼今日本來很抑鬱,但因瞧見東門茶鋪一副倒大楣的模樣,便不由十分開心,他立在門口探頭探腦了好一會兒,待自己的心境明朗了後,這才幸災樂禍地回了雲府。

雲府里點着燈,白貴與司空、司徒均候在正堂,尾巴狼逛進去,頭一句便興緻勃勃地問:「你們今日趁我不在,默默無聲地將東門茶鋪給端了?」司空等三人一愣,皆不知如何作答。

尾巴狼合了扇往手裏一敲,略顯沉痛,「我方才見梁家父子二人很是悲戚,你三人為何不給人反抗的機會,直接來了個痛快,嗯?」

此言出,白貴覺得冤屈,不由解釋道:「大公子,其實這樁事並非……」

話未畢,卻聽雲尾巴狼又長嘆一聲,撩了衣擺坐下,他端起茶盞小呷兩口,真誠地說:「殺雞,你得一根一根拔毛;宰魚,你得一片一片扯鱗;得罪人,也是同個道理,其間樂趣就在於打壓與反抗、欺凌和掙扎,你們跳過這過程,直接一刀將人血放乾凈,忒乏味了些。」聽了這話,司空三人一時間又沒了言語。

雲尾巴狼慢條斯理品完茶水,又往嘴裏塞兩塊綠豆糕,見他們仨仍愣着,便打了個呵欠,要回屋裏睡大覺。

方至此時,司空幸才反應過來,上前兩步拱了拱手,他道:「大公子,東門茶鋪的生意雖出亂子,但並非是我們所為。」

雲沉雅頓住腳步,倒也是,他今日出門前,白貴還與他說因梁家父子人脈廣,做茶葉生意很有道行,所以買斷茶葉來源,端了東門茶鋪並非易舉。

雲尾巴狼回過頭來,掃了他們三人各一眼,尋了張凳子又坐下,清淡地道:「有事說事。」這會兒,斂了調侃色的雲沉雅,散發出一種令人敬畏的氣息。

白貴見此狀況,忙取了帳本遞與他跟前,一邊道:「大公子原是吩咐老奴尋一戶茶商合作,共同並了東門茶鋪,今兒下午老奴去打點此事,不想前不久已有個商戶,在暗中切斷東門茶鋪的茶葉源頭。」

司空幸道:「不錯,屬下今日查探南北買賣時,亦發現有間叫西臨的茶葉作坊買斷了原屬東門茶鋪的茶葉,更為蹊蹺的是,原先在茶葉市場上,西臨作坊並無名頭,屬下往深處一查,發現此作坊甚小,是今年春後才辦的。」

雲沉雅聽了此言,不由挑起眉梢,其實這事兒要想通也容易,若是一個尋常的小作坊,怎可能有財力和人脈去切斷東門茶鋪的生意門路?唯一一個解釋,便是這小作坊背後,一定有個大人物。

另有一點值得一提,做生意,無論是開小作坊,還是經營大買賣,起初都以打基礎為主,斷斷沒有一來就花費巨大財力買斷旁人的基業的道理,可蹊蹺的是這間西臨作坊一開,便直接與東門茶鋪作對。

更何況,現如今在京華城,只要是個生意人,便曉得東門茶鋪和棠酒軒是死對頭,西臨作坊在此時與東門茶鋪作對,無疑是想助棠酒軒一臂之力。

雲尾巴狼覺得好笑,雖說在南俊境內,他認識不少大人物,卻不認為有哪個會閑得發慌,來摻和這民間的生意鬥爭,故而,這樁事只有一個原因,這西臨作坊背後的人,定是知曉了雲沉雅的身分,這人此時賣他一個好處,之後卻要利用雲沉雅的真實身分來做交易。

想到此,雲尾巴狼臉上的神色便也和緩了,他覷了白貴一眼,笑道:「這不正好?我原本讓你尋個商戶合作,結果到了晚上,便送上門來一個,倒也省了你不少事兒。」

白貴憂心道:「大公子,西臨作坊能在不動聲色間,就切斷東門茶鋪的買賣,這等人脈與勢力,非尋常人而不可為之,老奴擔心他們是知道了我們的真實身分,才會選擇與……」

「不必擔心。」雲沉雅打斷他。

其實白貴所言無非就是怕一件事,怕過早暴露他們的身分,導致日後行事舉步維艱,可是今日之後,雲沉雅也不再打算瞞着自己的身分了。

「西臨作坊這番作為,無非是有所圖之,我們不如坐享其成,待他們得手後,定會上門提條件,屆時,我等再做打算,倒也不遲。」

白貴聽了這話,心裏頭仍隱有隱憂,可轉念一想,此刻的法子也只有靜觀其變了。

這會兒,卻是司徒雪又反駁道:「大公子所言雖不無道理,但我等并吞東門茶鋪,是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從而查起聯兵符的下落,也更加方便,如今,我們已經曉得查聯兵符要從南北買賣入手,而釀製沉棠酒的青稞,便涉及到一筆大的南北買賣,既然沉棠酒之事還未明朗,而釀酒的方子,大公子又並未取得,我們此時便暴露自己的身分,難免會打草驚蛇。」

言罷,司徒雪想了一想,又解釋了句,「屬下並無苛責大公子的意思,只是司空曾對屬下說,讓大公子向舒棠討釀酒方子是樁很為難的事,因大公子曾經做過對不起小棠姑娘的事,所以這一回,您也不願再利用她、傷害她,屬下以為,大公子的想法乃人之常情,可倘若要不來釀酒方子,我們便需暫不暴露身分,以暗中探查為主。」

司徒雪性情耿介,說出這話,不含半點引申意義,可這話被旁人聽了去,便咀嚼出一些不尋常的意味。

白貴聽罷一愣,轉而將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雲沉雅身上。

雲尾巴狼作賊心虛,咳了兩聲,漫不經心地看向司空幸。

司空幸捏了捏額角,垂下頭來,一時之間,雲府正堂的氣氛十分古怪。

過了會兒,雲沉雅將茶碗蓋撥兩撥,忽地說:「不必瞞下去了,身分暴露後,日後行事艱難些便艱難些吧。」司徒雪愣住。

卻見雲沉雅又將茶盞往一旁放了,站起身來就往裏間走去,走了兩步,他又頓住,背身說:「如此一來,我們便將身分全然暴露了,這樣做恐會冒險,非但是我,連你們也會,你們可有異議?」

聽了這話,司徒雪等三人面面相覷,須臾,他們齊聲道:「屬下謹聽大公子吩咐,絕無異議。」

雲沉雅聞言,笑了笑,拂了一下袖子,悠哉樂哉地走了。

司空幸在原地愣了一瞬,忽地想起了什麽似的,又亟亟跟了上去。

從正堂繞過裏間,便是一處迴廊,迴廊曲折,月色淡泊,雲沉雅摘了易容的面具,仰頭看月,司空幸立在不遠處,少時,他不由地問:「大公子這麽做,可是因為……小棠姑娘?」

雲沉雅身形一滯,沉默片刻,他兀自勾起一枚淺淡的笑,笑意溶了月華,「司空,我做事向來步步為營,以爭勝為樂,可方至今日,才覺得這般做並非那麽有趣,神州千里在手,江山萬鈞在肩,但心眼裏,卻滿是懊悔,對得住天下,卻對不住自己。」

這話說得清淡,可司空幸聽了,心中卻是一沉,他不由得想起兩年多前,他們剛回神州大瑛的事,那時每至夜裏,雲沉雅便不易睡着,披衣而起,也如今夜一般,靜靜地望着庭前月色。

有時倘若司空幸瞧見了他,便會勸他歇息,這時候,雲尾巴狼便興緻勃勃地跟他提一些事,一樁樁、一件件細細數來,無非是關於小棠、關於景楓。

其實雲沉雅呢,隨和也罷、狡詐也罷,一生活至今日,充其量也是個落寞可憐人,心裏頭的大片天地要裝着一座江山、一場社稷,唯余那麽一小塊留給了自己,那一小塊里,滿滿放了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兄弟;一個,是自己這一生,唯一喜歡的那個人。

於是也只有在夜深時候,他才能肆無忌憚地憶起他們,那時他身邊沒有小棠,景楓生死不明,每夜都將往事數過一遍才睡,其實呢,也是生怕會真的失去。

雲沉雅悠然道:「從前,我總說景楓衝動,今日想來,覺得他那般作為並非全不可取,我想冒險一次,江山我要保住,自己的心愿我亦要遵循,哪怕這兩者之間背道而馳,不試一次,我會後悔。」也是啊,連那片廢園子也開了灼灼桃花,自己又怎能不試一次呢?

司空幸沉吟一番,忽地抱拳道:「大公子能如此想,屬下亦感欣慰。」

雲沉雅一愣,挑眉看向他。

司空幸道:「大公子此番決定,雖會直接暴露我等身分,但司空跟隨大公子多時,從不曾見大公子失算,饒是此次會有險阻,司空身為大公子的護衛,亦是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暮春,臨江街頭柳絮飄灑,鋪地如雪。

這一日,天已大亮,東門茶鋪的門卻已然掩着,白貴隱覺不對勁,一大早便派人去查探,直至午過時分,派去的人才回來,白貴得了消息,連忙回雲府尋雲沉雅。

是時天青雲淡,一場微雨初歇,石階廊檐水意泠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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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無色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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