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 40 章

第八章第 40 章

辛辰透過鏡頭看着面前站的三個人:路非驚愕地看着她,似乎要說什麼,卻馬上緊緊閉上了嘴;他身邊的女孩神思不屬,誰也沒看;而辛笛看看她,再看路非,對着她的鏡頭苦笑了。

辛辰停頓了好一會,慢慢移開一點相機,對着辛笛微笑:“真巧,笛子你怎麼在這邊,不用上班嗎?”

辛笛想,今天這種碰面可真是夠讓人煩惱的,可是看辛辰神情泰然,她略微放心:“我和阿KEN在這討論設計稿,順便等戴維凡把攝影師帶過來看現場。你來這幹嘛?”

“樂清想拍點舊式建築,我陪他一路逛到這邊來了。”辛辰重新端起相機,微微轉身,對着別墅側上方調整光圈,“這個角度很有意思。”

林樂清對路非他們點點頭,架好三角架,笑道:“這個別墅建築很特別,坐北朝南,東西廂房對稱,樓頂還有六角形小亭子,典型中式風格,可是門廊又類似於殖民地建築,融合得有趣,我也正準備拍那個亭子。”

辛笛給路非使眼色,示意他先走,他會意:“若櫟,我們走吧。”

沒等他們邁步,戴維凡陪着一個背了大大攝影包的瘦高個男人走進來,那男人高興地叫道:“辛笛,我好大的面子,你親自站門口接我。”

辛笛哼了一聲:“你自我膨脹得有點離譜了,老嚴。”

“辛辰,你也在這,太好了。剛才還跟老戴說,想找你出來參加這個畫冊的後期製作呢。”戴維凡帶來的正是他們兩人的校友嚴旭暉,他幾年前辭職北漂,現在已經在京城時尚攝影界闖出了字號,對於辛笛的打擊,他一向毫不在乎。

辛辰無可奈何,只能放下相機,笑道:“旭暉你好,好久不見了。”

陽光斜斜透過樹蔭照在她面孔上,她臉上淺淺的笑意染上了眩目的淡金色。原本心不在焉的紀若櫟猛然怔住,一瞬間視線牢牢停在辛辰面孔上:這個左頰上有個酒窩的側面是她前幾天才在素描畫稿和服裝畫冊上看熟悉了的。

紀若櫟緩緩回頭,看着路非,兩人視線相接,路非那雙素來深邃冷靜的眼睛裏露出無法言傳的複雜情緒,她突然一下全明白了。

“尼康D80,這機器還行。”嚴旭暉以內行的眼光打量一下辛辰手裏的相機,“老戴跟我說,你一直在給他的公司處理圖片,我們終於有機會合作了。真是浪費啊辛辰,你當初要是願意留在北京,肯定發展得比現在好,哪用處理老戴做的那些俗氣廣告。”

戴維凡與他早就熟識,彼此言笑無忌,馬上老實不客氣地拿胳膊肘拐他一下:“喂,還沒說你胖呢,你就喘得呼呼的,你個搞商業攝影的,還真拿自己當藝術大師了啊。”

換個時間,辛笛早一塊嘲笑嚴旭暉了,這時卻有點吃驚:“辰子,你去過北京找工作?”

辛辰將相機交給林樂清,懶洋洋地說:“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正正對着辛笛,表情平靜,但目光中流露的意思分明是請她不要再問這件事,辛笛馬上閉上了嘴。

可是一邊的路非卻開了口:“小辰,你什麼時候去的北京?”

辛辰的目光從路非和一直緊緊盯着她的紀若櫟臉上一掃而過,仍然保持着那個笑意,漫不經心地說:“我忘了,很重要嗎?”

嚴旭暉笑道:“辛辰,這也會忘,就是你大學畢業那年嘛。”

辛辰煩惱而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你們忙吧。樂清,我們先去前面那個東正教堂。”

她誰也不看,轉身就走。林樂清當然能感覺到這裏驟然之間有些詭異的氣氛,他笑了,提起三角架,對路非點點頭,隨她大步走了出去。

嚴旭暉以前倒是早領教過辛辰的任性和喜怒無常,不過他覺得這是漂亮女孩的特權,根本沒放心上,可是一看辛笛瞪向自己的表情,不免莫名其妙了:“哎,辛笛,你又拿這種指控我拐帶未成年少女的眼光看我。她那會可是成年人了,到北京找工作,我給她介紹了個時尚雜誌平面設計的職位,初試複試都過了,待遇很不錯,人家還有意讓她試鏡平面模特,說好了下個周一去報到。本來頭天還好好的,第二天她大小姐不知怎麼了,突然說沒興趣,拎上行李拔腿就走了。”

嚴旭暉認真想了想:“記不太清了,不過我送她上火車的那天,北京刮著沙塵暴,應該是三、四月份吧。”

路非的臉色凝重,而辛笛頓時呆住。

那年三月,辛辰讀到大四下學期,一個周末在大伯家吃飯時,突然說打算去外地找工作,辛開明吃驚,問她具體去哪裏,她笑着說:“大城市工作機會多一點,我先去上海看一下。”

辛開明並不贊同,他一直主張辛辰跟自己女兒一樣留在本地。李馨照例不對她的選擇發表意見,辛笛卻笑了:“我畢業時就這麼想的,可惜沒走成。辰子去試一下很好啊,做設計相關專業,沿海和大都市確實發展空間大一些。”

見她執意要去,辛開明無奈,只好叮囑她帶夠錢,多與家裏聯繫,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馬上回來。辛辰點頭答應,隔了一天便動身了,差不多半個月後,她不聲不響回來,整個人驟然沉默了許多,辛笛只當她是求職不夠順利,也沒有多想,此時她頭一次將這件事與路非那一年回國到北京工作聯繫了起來,沉下臉看着他:“辰子去找過你嗎?”

路非搖頭:“我沒見到她。回頭再說吧,小笛。”他輕輕托住正要開口的紀若櫟的胳膊,跟在場幾個人點點頭:“我們有事先走一步,再見。”

這邊門前根本沒有停車位,路非將車停在了鄰近另一條路上。紀若櫟隨他沿着窄窄的行人路走着,路非的步子邁得極快,大步流星向前,似乎已經忘記了身邊的紀若櫟,她穿着高跟鞋,勉強跟了幾步,猛然站住,絕望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照直往前走出上十米才意識到,停住轉回來:“對不起,若櫟,要不你等在這裏,我去把車開過來。”

“這麼說,是拿相機的那女孩,對嗎?”她輕聲問,路非沒有回答,她自嘲地笑,“嘿,我也不知道我認出是她又有什麼意義,你的過去對我是完全的空白,我們最親密的時候,你也從來不跟我回憶往事,我還想沒關係,我們擁有現在和將來就可以了。你看我就是這麼自欺的,多可笑。”

“若櫟,我很抱歉我不夠堅定,在心裏裝着另外一個人時,卻接受了你的感情。”

“你離開這邊七年了,路非,那麼你愛她愛了多久,我看她似乎沒多大吧。”

“她今年25歲,我從她14歲時開始愛她,我能告訴你的只有這個。”

紀若櫟猛地將頭偏向另一邊:“我可真是受虐狂發作了,飛到這個熱得嚇人的城市,就為了聽你說這話。”

“對不起。”

“求求你別跟我說對不起了,據說男人對女人說這話就是下定決心要辜負她了。”紀若櫟苦笑道,茫然看着四周。

這條狹窄的馬路是單行道,路邊種着本地最常見的法國梧桐,枝葉茂密地遮擋着夏日驕陽,兩旁相對的密集建築樓下儘是小髮廊、小餐館和各式小商店,不少餐館門口蹲着打工妹,將青菜放在行人路上擇洗,同時打鬧說笑,市井氣息十足,也實在說不上安靜。他們站的地方正是四月花園粉白的院牆外,卻一點也感受不到剛才裏面的清幽。

“你喜歡這裏嗎?路非,以前我問你,你總是一帶而過,只說這邊四季分明,夏天很熱,城市很喧鬧嘈雜。”紀若櫟實在不喜歡這樣雜亂無章的環境,更不喜歡這樣暴烈的溫度。

“我出生在這裏,已經習慣了,有時候喜歡抵不過習慣。當然,有很多地方比這裏好,有更清新的空氣、更潔凈的馬路、更繁華的環境、更多的工作機會、更適宜的氣候。可是不管生活在什麼地方,我經常會想起這個城市。”

紀若櫟明白,讓他不時回想的當然不止於眼前這樣的紅塵喧囂:“你打算留下來定居嗎?那你的工作怎麼辦?”

“前兩天我已經回公司去遞交了辭職報告。”

紀若櫟一驚,仰頭看向他,嘴角慢慢浮起一個冷笑:“你回北京都不跟我聯繫了,斷得可真乾淨徹底。”

“若櫟,我那天上午飛去,晚上飛回,時間很趕,而且我們說好各自冷靜,等你答覆,所以才沒去打擾你。”

“也幸好這樣,你不必迎面撞上我在你公寓翻東西,那場面該有多尷尬。我一邊翻還一邊想呢,以前我去你那邊一定提前打電話,從來不動你手機,從不用你電腦,你哪怕接工作電話,我都會有意識避開一點,唯恐你覺得我給你空間不夠,卻竟然會有做出這種事的時候。”

“算了,我並不怪你。”

“不用你原諒,我也不打算怪自己。”紀若櫟昂起頭不客氣地說,“我一點沒有負罪感。訂婚一場,我總有權知道分手是為什麼吧。”

“再說下去,我又得對你講你不喜歡聽到的對不起了。”

“好吧,我知道我大概是不正常,可是我真的想知道,路非,你這麼理智的男人,愛她什麼?年少時的感情就這麼深刻嗎?為什麼我想到14、5歲時暗戀過的男生只會覺得好笑?”

“每個人經歷的感情都是不一樣的,別拿來比較,沒什麼意義。”

“這麼說來,我的感情已經被你判定為沒意義不值得留戀的那一類了吧。”

路非無奈地搖頭,知道此時的紀若櫟雖然保持着平靜,可尖刻易怒得完全不同於平時:“不是這樣的,若櫟,我感激你對我的包容和付出。”

“我的付出是我自己的意願,不需要任何人感激,路非,我需要的只是一個明確的解釋。”

“我的確欠你一個解釋,若櫟。七年前我放棄了她,去美國留學,離開這個城市時,她對我說,她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她一向毫不妥協,說到做到,不收我的郵件,不接我的電話。三年前我回來,想請她給我一個機會,她提前走掉,根本沒見我。我以為我跟她已經沒有了任何可能。”

“於是你退而求其次接受了我。”這句話已經到了紀樂櫟嘴邊,她生生地咽了回去。當然,其實三年前她就意識到了的,然而她只告訴自己珍惜眼前幸福就好。可是現在不得不清楚正視這一點,她頓時覺得在如此炎熱的天氣下也全身發涼了。

“我得叫你情聖嗎?路非,誰年少時沒點少年情懷,就值得你一直惦記到今天,而且挑在結婚前夕發作出來?她現在又給了你示意嗎?於是你覺得你和她之間還有可能,就急急忙忙要打發了我。”

“她沒給我任何示意,若櫟。只是我突然知道,如果說七年前我離開還情有可原,那三年前就是我太輕易放棄,明明愛着她,卻沒有一點等待和堅持,一天也沒多待地回了北京,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這一點。”

“為什麼我聽得匪夷所思?那你把我們之前的感情當什麼了?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跟我說,那是我完全的一廂情願,你根本沒對我付出感情?

“你對我很好,我喜歡你,和你相處,我們有很開心的時候,可是我再沒辦法安然享受你的付出了,和你繼續下去是不公平的。”

“居然這會跟我講公平了。路非,我認識你5年,愛了你5年,我若求的只是一個公平,早就該不平衡了,憑什麼我愛你這麼久,你卻只是在要不到你想要的,才回來接受我。你看,你和我一樣,都接受默認了這個不公平。我現在只想知道,是什麼讓你突然想到,一定要把公平還給我呢?”

“若櫟,我沒辦法再去剖析自己的感情,換取你的諒解。我只能說,對不起。”

紀若櫟再也忍不住,淚水滑落出來:“又是對不起,還是對不起,我們之間除了對不起,就再沒有別的了嗎?”

路非將手帕遞給她:“我是個很差勁的男人,若櫟,你值得有更好的人愛你,忘了我吧。”

“這種失戀祝福倒真是夠差勁的。”紀若櫟小心拭去淚痕,打開皮包取出化妝鏡端詳一下自己,“來之前我已經做好了抱住你大哭的準備,用的都是防水睫毛膏,希望妝別花得難看,可現在,掉了點眼淚,我居然再哭不出來了。”

路非默然,紀若櫟將化妝鏡扔進包內,凝視着他:“如果我說,我願意等呢?”

路非皺眉:“不,若櫟……”

“請聽我說完,路非。你們有七年沒聯繫,剛才你也聽到了,那女孩子三年前去過北京,甚至都沒去見你。她未必仍然愛着你,對不對?我之前說過,給一點時間大家冷靜一下,你也同意了。這段時間,我會留在本地,但我不會妨礙你。你去跟她說吧,如果她願意接受你,我無話可說,馬上就走。如果她並沒有和你同樣的感受,那麼,我希望我們還是給彼此一個機會。”紀若櫟平靜地說,“你珍視你的感情,可是也不要看輕我的感情,好嗎?”

路非看着她,他的神情從沒有像現在這麼疲憊:“我已經傷害了她,現在我甚至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她,更別提去跟她挽回表白。對不起,若櫟,請不要等我,我感激你的心意,不過我已經沒有和別人在一起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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