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8

第八章38

“我在你學校的外面,你出來一下,路非。”辛辰只說了這一句話,就掛了電話。

路非上午沒課,正在圖書館查資料寫論文,不禁一怔,這是辛辰頭次過江來到這邊來找他。他放下書,匆匆出來,果然辛辰獨自站在校門外,連日陰雨後,天剛剛放睛,上午的陽光顯得溫暖和煦,她正無所事事地靠在公用電話亭上用腳踢着手裏的書包。

“小辰,你怎麼過來了?今天不用上學嗎?”

“我逃學了。”

路非皺眉:“為什麼?現在應該是最緊張的時候了。”

辛辰抿緊嘴唇,停了一會才輕聲問:“路非,大伯大媽說的是真的嗎?”

“他們說了什麼?”

“他們說,你馬上要去美國留學。”

路非吃驚,不知道辛開明夫婦是怎麼知道這事的,不過再一想,母親的調動手續是李馨在幫助辦理,想來自然是母親跟她說的:“小辰,別急着生氣,這件事並沒有最後決定。”

“你打算等定了以後再告訴我,對嗎?”

“不是這樣的。”

“那是什麼樣呢?我一定要從別人的閑談里聽到關於你的事嗎,路非?你拿我當什麼了。”

“小辰,我家裏的確要求我出國留學,我希望能推遲,萬一必須現在去,也大概只有兩到三年時間,我向你保證,最多三年時間,我一定回來,或者你好好學英語,也爭取去美國。”

辛辰怔怔立着,彷彿在努力消化他的話。路非伸手摟住她的肩,正要說話,她卻主動向他身上貼去,仰起臉,挨得近近的悄聲問他:“這個目標,跟以前讓我努力考上你讀的大學是一樣的嗎?”

“小辰,三年時間,過去得很快,那時你也足夠大了……”

辛辰猛然退後:“我現在已經足夠大了,所以,請你不要拿我當小孩子哄,吊一塊糖在我面前,讓我用力去夠。沒什麼糖值得我去夠三年,路非,我永遠也達不到你的標準,上不了你讀的大學,更不可能去美國。”

她猛然轉身,撒腿向馬路對面跑去。她姿勢輕盈,帶着讓人瞠目的小動物般的敏捷,一輛汽車刺耳地急剎在她不遠處,路非的心瞬間幾乎停止了跳動,眼睜睜看着那個身影從車流中穿行而過,他不顧司機探出頭來斥罵,跟着衝過馬路,大步趕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書包,將她拖入懷中。她用力掙了兩下沒掙脫,抬腿就重重踢到他小腿上,路非痛得皺眉也沒放手:“別鬧了小辰,乖乖聽我把話說完好嗎?”

她安靜下來,歪着頭看着他:“你想說什麼?”

路非發現自己在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逼視下,果然無話可說了。此時橫亘在兩人中間的,不過就是一個離別,而離別的原因不管用哪種方式來解釋,都顯得蒼白多餘。

辛辰突然揪住他的外套衣襟,仰頭看着他:“別走,路非。就在這邊念書好嗎?”

她的眼睛裏一下滿含淚水,路非低頭,可以清晰看到自己的面孔在她眸子裏淚光中盈盈閃動不定,他幾乎要衝口而出一個“好”字,然而他只能聲音暗啞地說:“對不起,小辰,我希望我可以痛快對你說,好,我留下,可是我不能。我怕我說了再失信於你,就更糟糕了。”

辛辰的手指慢慢鬆開:“我爸說得沒錯,求人留下來是最蠢的事,當我沒說好了。你放手吧,我要回去上學了。”

“我送你回去。”路非攔下出租車,將她強推上去,一路上,任路非說什麼,辛辰都再不吭聲,也不看他,到了學校就急急下車跑了進去。

自那天以後,辛辰再沒給路非打電話,路非無奈,打電話到辛開明家,李馨接聽,帶着詫異揚聲叫辛辰:“小辰,路非找你。”她過來接聽,也只冷淡地說:“我在做作業,沒什麼事再別打電話來了。”接着就“啪”地掛了電話。

路非完全沒料到,她來得如此決絕不留任何餘地。可是他再一想,如果她在最初的震驚后認真聽他解釋,表示完全理解,無條件接受,那她也不是辛辰了。

路是挑了個星期六的晚上到辛開明家,笑着說想帶辛辰出去轉轉,李馨自然同意。她帶着一臉困惑的辛辰到酒店,問她意見時,她沒看餐單就點了份鮮果烈焰。進五星級酒店,吃當時本地沒有正式店鋪銷售的哈根達斯,她看上去並沒有一般小女孩的好奇之色。

“以前來過這裏嗎?”

“我爸爸帶我來過。”辛開宇幾乎帶女兒吃遍所有市區高檔酒店或有特色的餐館,他曾開玩笑地說,這樣做的理由是女兒只有對什麼都體驗過了,才不會輕易上男人當。

“小辰,我找你,是想談一下路非,他這段時間很難受,每次回家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

辛辰將小勺含在嘴裏,抬頭看着她,這麼沒儀態的動作,她做來只顯得天真嬌憨,路是不能不感嘆青春的力量:“路是姐姐,我一樣難受,可我還得上學,還得做作業。我不能把自己隨便關在房間裏不理人,還得在大伯大媽面前裝沒事。”

路是不能不有點吃驚,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堵住了話頭,明白大概不能拿哄小孩子的口氣來哄她了:“小辰,你是不是不願意他離開這裏去美國讀書。”

辛辰乾脆利落地說:“對。”

“可是他還不到22歲,你才17歲,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會怎麼樣?”

“我沒想太遠,你把將來全想到了,將來就能和你希望的一樣嗎?我只知道,現在他在我身邊,我就開心。”

“如果出去讀書對你們兩個人的將來都有好處,你也不願意讓他去嗎?三年時間,並不算很長。”

“我14歲認識路非,到今年也三年了,這三年我很開心,我猜他應該也是開心的。如果他覺得不值得為這樣的開心留下來,那我不會糾纏着他不放。我跟我爸爸保證過,我不會糾纏任何人。”

“現在的情況是這樣,小辰,我們的父母對我們要求很嚴格,我也是大學畢業後去國外留學,路非並不願意現在走,他覺得你父母都不在身邊,他再離開,你會很孤單,可是……”

“如果路非只是可憐我,那就沒必要了。”辛辰無禮地打斷她,眼睛泛起點淚光,卻倔強地睜得大大的,“我爸爸很疼我,大伯大媽還有笛子對我都很好,我並不是孤兒。”

路是慚愧,她這幾天看路非心神大亂,決定親自找辛辰談一下,想試着誘導她接受現實,也好讓路非走得安心。此時卻覺得,這麼談下去,簡直就是欺負一個孩子了,可又不能不把話說完:“別誤會,小辰,路非當然是非常喜歡你的,不然不會參加考研,想留在本地。但我父母親一早就要求他出國深造,不會接受他這麼早愛戀。他很矛盾,如果你對他有信心,應該支持他下決心。我弟弟的人品我完全了解,他只要承諾了你回來,肯定不會失約的。到那時,你差不多21歲,也完全能決定自己的生活了,你覺得怎麼樣?”

“路是姐姐,你是要我去跟他說:路非,你好好去讀書吧,我會在這裏等你。對嗎?”辛辰搖頭,“不,我不會這麼跟他說的。你對他有信心,可我沒有。我不要誰的承諾,我要的是他在我身邊。他要走,我和他就完了。他自己選,要我,還是要出國,隨便他。”

路是對她的蠻橫不免詫異:“你這樣逼他做決定,他要麼是違背他父母的意願,要麼是違背你的意願,不管做哪個決定,他都不會快樂。”

“我爸跟我說過,如果喜歡一個人,不要逼他做決定。可是如果他喜歡我,也不應該逼我來做決定。我的決定就是,我不糾纏任何人,也不等任何人。”

“小辰,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喜歡過一個男孩子。18歲那年我考去上海讀書,他去了北京,那時聯絡沒現在方便,我們恨不能天天通信,一到放假就急着回來見面。你猜後來怎麼樣?”

辛辰眨着大眼睛看着她:“你們大概沒有後來了。”

路是一怔:“你怎麼知道?”

“你要舉例說服我啊,當然得舉一個18歲的感情沒後來的例子。”

路是失笑,不能不對她刮目相看:“你這孩子。呵呵,的確,再見面時,我們就覺得彼此陌生了,對方和記憶里以及通信里的那個人完全不同。後來信越來越少,沒過多久索性斷了聯繫。”

辛辰頭一次笑了:“路是姐姐,你是想告訴我,像我這麼大的時候,感情是當不得真的,大家以後都會遇上別的人,以前以為重要的,以後會變得不重要,對不對?可是越是這樣,我不是越應該堅持必須在一起嗎?我想你和那個男孩子當初在一起的話,肯定沒那麼容易變成陌生人的。”

路非啞然,看着眼前這個理直氣壯的女孩子苦笑:“守在一起,也有可能變成陌生人啊。小辰,看來今天我得對你講我的全部情史了。我在國外留學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喜歡的人,我們戀愛了。我畢業后,不肯聽爸爸的話回國,只想跟他在一起……”她打住,這是她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的秘密,卻不知道怎麼會對這女孩子談起。她惆悵地笑,撫摸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一時說不下去了。

“是你爸爸非要你回國,你們不得不分開嗎?”辛辰卻動了好奇心,直接問。

“不是啊,沒那麼戲劇化,我爸爸很嚴厲沒錯,不過也沒那麼凶。唉,總之,我留在那邊工作了三年,直到和他一點點成了陌生人,然後,”她聳聳肩,將左手伸給辛辰看,“就回來了,決定和另一個人結婚。”

辛辰只掃了鑽戒一眼,對這個顯然沒概念:“不過你們肯定有開心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會喜歡路非多久,也不知道路非會喜歡我多久。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歡我了,或者我不喜歡他了,我都能接受。可是相互喜歡的時候不在一起,我覺得是最傻的事情。”

“你並不在乎我父母的看法,對不對?”

“他們怎麼看,關我什麼事。”

路是無言以對,接着談下去,自己會被這孩子簡單卻強大的邏輯給攪暈,只能再嘆一口氣:“想不到你的想法還真不少。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小辰,我也不多說什麼了,路非的確必須自己做出決定。但我可以坦白講,目前的情況下,我父母是絕對不會接受他留下來的理由的,而他大概不能跟你一樣,把父母的看法不當回事。”

路是送辛辰回家,與李馨和辛開明寒暄着:“剛才帶小辰去吃了點東西,小姑娘很有意思。下個月我結婚,辛叔叔和李阿姨如果有時間,請一定去參加我的婚禮。”她轉頭看辛辰,辛辰也正看向她這邊,目光中終於流露出了一點倉皇和懇求意味,卻倔強地馬上將頭扭開。

後來路是再沒見過辛辰。她結婚時,辛開明工作走不開,辛笛陪媽媽趕去南方參加婚禮,並且充當她的伴娘。

路是穿的綴珍珠白緞婚紗在香港訂做,樣式簡單高貴,辛笛幫她整理着裙擺,由衷讚美:“路是姐姐,太漂亮了,名家設計就是不一樣,弄得我心也痒痒的。”

“小笛,難道你恨嫁了嗎?”

辛笛大笑:“嫁人,算了吧,沒興趣。我是心癢要不要把婚紗禮服設計做為發展方向好不好。”

路非敲門進來,通報新郎車隊已經過來,辛笛興奮地衝出去看熱鬧,室內只剩姐弟兩人。他們在鏡中交換一個眼神,路是知道,剛與父親談過話的弟弟已經做出了決定。她只能伸出戴着長及手肘白色絲質手套的手,輕輕拍下他的手,刻意不去注意弟弟鬱結的眉頭。

誰能率性而為?他們姐弟倆在那一天同時走上了自己必須走的路,路非決定負笈異國,而她成了一個年長她7歲、只見過幾面的男人的妻子。無論之前曾怎麼樣猶豫彷徨,到了這一刻,都只能向前了。

七年時間轉瞬即逝,剛才站在路是面前的女孩穿着印抽象人頭像的灰色T恤、水洗藍牛仔布裙子、平跟涼鞋,頭髮綰成小小的髮髻,背着個白色大背包,乾淨清爽,是本地夏天街頭常見的女孩子打扮,神態沉靜安詳,波瀾不驚地對着她和路非,和她們以前那次見面一樣,叫她“路是姐姐”,語氣禮貌而有距離感,實在和記憶里那個帶了幾分野性不安定的少女相去甚遠了。

“她變化的確很大。”路非握着方向盤,直視前方,“姐姐,我希望這一次能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情。”

“聽這口氣,似乎有點怪我七年前多事了。”

“不,我不怪你,是我不夠堅定,那時我也是個成年人了,卻沒考慮到,她到底還是個孩子。”

“我其實是喜歡她的,”路是輕輕笑,“那麼勇敢直接。呵,現在想起來,大概真的只有年少時有那份勇氣了,遇人殺人遇佛殺佛,就算全世界擋在面前,也敢和全世界為敵。”

然而和全世界為敵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吧。路非看着前方驕陽下的路面,苦澀地想,辛辰如今這樣冷靜地面對他,沒有一絲躲閃,她大概已經學會了與這個世界所有的不如意和平相處,只是不知道這個過程有多艱難。

“可是你覺得自己弄清楚了嗎,路非?你愛的到底是你記憶里的那個小女孩子,還是眼前這個辛辰?你真的了解現在的她嗎?因了解而生的幻滅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是我,就寧可保留一點美好回憶。”

“你不是我,姐姐。不管小辰變成什麼樣子,在我心裏,她就是她。”

“我的確不是你,”路是微笑,“從小你就理智,我這姐姐倒是有點耽於幻想了。沒想到現在,我必須理智面對我的生活,而你,卻決定開始放任自己沉溺感情。”

路非的神情略微恍惚:“我只是剛明白,活這麼大,我竟然從來沒試過沉溺,哪怕從前那麼開心的日子,我也有種種考慮,結果弄成今天這個樣子。在一切還不算太晚之前,我得給自己一個機會。”

“那麼你真的比我勇敢了,路非。知道嗎?七年前,婚禮的頭幾天,我也想拿上護照逃掉,可是我到底沒敢那麼做。”

路非不能不驚異,他知道路是與姐夫蘇傑雖然近乎於閃婚,可是婚後關係不錯,第二年冬天路是生了一個可愛的男孩,之後也沒有在家做全職太太,而是分管了昊天集團的開發業務,做得十分出色,可說是家庭事業兩得意了。沒想到姐姐在結婚之前竟徘徊至此,而他當時陷於做出選擇以後的痛苦之中,全然沒注意到姐姐的心事。

注意到他的表情,路是笑了:“是呀,我很差勁,答應蘇傑求婚時,以為說服自己前事渾忘了。可事到臨頭又猶豫,要不是害怕以後無法面對父母,我大概就真買機票一走了之了。後來還是結了婚,生下寶寶后,抱着他,已經不知道該嘲笑還是慶幸自己的怯懦了。”

路非沉默。去年的最後一天,已經是深夜,他關上電腦回卧室,發現紀若櫟還沒睡,靠在床頭同樣對着筆記本,正看着好朋友博客上傳的婚禮照片微笑,見他進來,便拉他同看,同時感嘆:“路非,我好喜歡這個款式的婚紗,當年我跟她同宿舍時,還說過要同時舉行婚禮,想不到她搶先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跟他委婉示意了,而他的母親也不止一次對他提及“應該考慮個人問題了”。對着她滿含熱切的目光,他有片刻失神,隨即笑了:“沒有很正式的求婚,你不會介意吧。”

紀若櫟推開筆記本,跳起來緊緊抱住他。看着她那樣狂喜的神情,他想,好吧,就這樣吧。

他們約定的婚期是今年九月初。如果今年五月,他不曾在林樂清的宿舍牆壁上看到辛辰的照片,那麼他現在也正處在婚禮前夕,也許和姐姐當年一樣,帶着不確定,卻只能繼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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