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0
路非與林樂清道別,出了綠門咖啡館后,幾乎下意識地開車來到辛辰的住處,站在樓下看着那個沒一絲光亮的窗口,他不記得他曾多少次站在這裏這樣仰望了。
七年前,他到美國念書,辛辰考上了本市一所不起眼的綜合性大學,搬去宿舍,同時拒絕接他的郵件,兩人一下徹底失去了聯繫。接下來,他只能在與辛笛互通郵件時問一下她的近況。
辛笛給他的消息都是隻言片語:她學的平面設計專業;她交了一個男朋友,看上去不錯;她好象突然很喜歡旅遊了;她業餘時間做平面模特,我爸爸不願意她干那個;她和男友分手了;她在婚紗攝影公司兼職;她又有了一個新的追求者……
每次接到這樣的郵件,他都會反覆地看,試着從簡單的字句里組織出一個比較完整的生活,然而只是徒勞。
他父親一向對兒女要求嚴格,並不主張他們求學期間隨意往返。他在留學第二年寒假才頭次回國過年,那時他父親早就調往南方任職,舉家南遷。他在家待了一天,忍不住悄悄買了機票過來,然而辛辰家的門緊緊鎖着。他打電話給辛笛,並沒說自己在這個城市,只和她閑聊着,然後狀似無心地問起辛辰,這才知道辛辰到在昆明做生意的父親那邊過年了。
他只能祝辛笛全家新年好,悵然放下電話,也是和現在一樣,仰頭看那個黑黑的窗子。
天空飄着細細碎碎的雪花,陰冷潮濕,他從南方過來,穿得並不多,可還是信步走到了市區公園後面一條僻靜的路上。春節的傍晚,又趕上這樣的天氣,這裏幾乎沒有行人。
就在他出國的一年前,他曾陪着讀高二的辛辰在這裏散步,那時正值四月底的暮春時節,空氣溫暖,預示着這個城市漫長的夏天快要開始了。
從那年上半年開始,辛開宇突然反常地再沒出差,也沒到處跑,幾乎經常在家了。辛辰上到高二下學期,學校已經開始每天晚自習再加上周六全天補課,路非不方便到她家幫她補習,只能偶爾約在星期天帶她出去吃點東西或者走走。
路非怕耽擱辛辰做功課,總是早早送她回家。那天她的四月調考成績出來,考得相當不錯,年級排名上升到了100以內,能算中等偏好了。路非露出讚許的表情,帶她去看電影放鬆一下,出來以後,辛辰卻堅持不肯回去。
“明天還要上課,早點回家休息不好嗎?”
“陪我走走吧,路非,我最近做作業都要做得崩潰了,就當是考試獎勵好不好。”
路非知道自己讀過的中學出了名功課繁重,而辛辰自從看櫻花那天答應他好好用功后,也確實收斂了玩心,最近都算得上埋頭學習了。他不忍拒絕,陪她沿公園後面漫無目的地走着。
“我最近很開心,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爸爸總在家呀,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陪我做作業,給我買消夜回來吃,逼我喝牛奶,他說盡量這樣照顧我到高考。”辛辰笑咪咪地說,“還有你也總過來陪我。”
路非有點嘆氣,只覺得她爸爸做的明明是一個父親早該做到的事情,可是看辛辰笑得酒窩隱現,眉眼彎彎,甚至將他與她父親並列,明顯是與他十分親近了,當然也開心。
她拉他衣袖:“我要吃羊肉串。”
路非看着那煙霧繚繞、肉串暴露在空氣中、衛生狀態可疑的燒烤攤,不禁皺眉:“還是吃雪糕好了。”
他剛剛拒絕了她要吃雪糕的要求,理由是天氣並不熱,小心胃痛,現在想兩害相權取其輕,可是辛辰接過他買的蛋筒,一臉得逞的笑,他頓時知道上了當,只能好氣又好笑地拍下她的頭。
他們順着這條安靜的林蔭道走着,四月底的風暖而明麗,吹得人有幾分慵懶之意,暮色薄薄,天遲遲不肯徹底暗下去。前面不遠處有個30歲開外、衣着整齊的男人突然在一棵樹下停下,左右看看,居然開始爬樹。路非不免驚奇,辛辰饒有興緻地駐足看着。那男人低頭見有人看,有點赧然,自我解嘲地說:“女兒養蠶玩,買的桑樹葉不夠吃,好容易找到這裏有棵桑樹。”
辛辰笑盈盈說:“以前我爸也給我摘過桑樹葉回來,我正想呢,他是不是也是這麼看四下無人,然後爬樹的。”
樹上的男人被逗樂了:“閨女折騰爸爸,天經地義。”
“喂,你別把花碰掉了,可以結桑椹的。”
那人笑着答應:“好,等結了桑椹讓你男朋友來爬樹摘,當爸爸的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們都忍不住笑了。兩人繼續往前走,沒過多遠,辛辰突然又停住腳步:“哎,碰到同學了。”
路非連忙拉她靠到路邊一棵大樹邊,藉著微暗的天色,可以看到從前面公園側門出來一對少男少女,手牽手向對面車站走去。辛辰笑得鬼鬼的:“那男生就是我們學校的百米冠軍,女生是我同班同學。”
路非好笑,敢情小孩子們都在抓緊那點有限的空餘時間戀愛:“他不是一直追求你嗎?”
“誰會那麼傻,人家不理還要一直追。”辛辰一點不上心地說,“這女生是我們班團支部書記,平時可道貌岸然呢。”
“別亂說,這詞用得不恰當。”
“你當給我改語文作業啊。那什麼詞好,一本正經,假模假式,”辛辰越說越好笑,“還是裝腔作勢?”
路非無可奈何揉她頭髮:“你也在約會啊,還笑人家。”
她靠在他懷裏直笑:“可是我沒裝純情玉女,我也不怕人看到”
路非暗自慚愧,他的確不願意被她的同學看到。他背靠大樹,雙手環着她,笑着問:“那我裝了嗎?”
辛辰抬頭認真看着他,他眉目英挺,目光滿含溫柔和笑意,讓她覺得自己如同剛才舉在手裏的雪糕一樣,可以一點點融化在這個注視里:“你沒裝,你天生正經,我喜歡你這個樣子。”
這個表揚聽得路非有點汗。好吧,天生正經總比假正經要強一點,他認命地想。他俯下頭親一下她甜蜜柔軟的嘴唇,命令自己不許流連,然後對自己自嘲地說,尤其是現在,你似乎也沒有太正經到哪裏去。
他們繞着那條路一直走,辛辰一直不停興緻勃勃地跟他說這說那,一會說到讀小學時和辛笛合夥養蠶,辛笛怕媽媽說,不敢拿回家,全放在她這裏,等到結了白的黃的繭,兩人興奮得各分了一半,辛笛悄悄帶回去,卻不提防過幾天裏面有飛蛾破繭而出,滿屋亂飛,惹來媽媽好一通責怪;一會又指着路邊的樹告訴他,這叫洋槐,樹上的白花正開得茂盛,要開沒開時才最好吃,以前奶奶用這個給她做過槐花餅,帶着清甜,十分美味。
直到走得再也走不動了,辛辰才答應讓他送回家。到樓下,卻正碰上辛開宇也往家裏走,辛辰不像別的女孩身邊有男生就要躲着家長,大大方方叫“爸爸”,他回頭,路非不禁驚奇他的年輕。
那會辛開宇才35歲,看上去大概只有30出頭,更像一個哥哥,而不是一個父親,他本來若有所思,看到女兒馬上笑了,把手搭在她肩上:“瘋到這麼晚才回嗎?”語氣卻沒一點責備的意思。
辛開宇不像別的有個成長中漂亮女兒的父親那樣,對陌生男孩子一律嚴厲審視,只是漫不經心打量一下路非,然後和女兒進去,走進黑黑的樓道,辛辰回頭對他微笑搖手,她的笑容和那個春日一樣深深嵌入了他的回憶中。
那樣的春日景緻如同昨日,那樣的笑語如珠似乎還在耳邊繚繞。
眼前這條路寂靜無人,洋槐和桑樹全都枝葉光禿,一派冬日蕭瑟光景。陣陣寒冷北風呼嘯而過,路非呼吸吐出的白色熱氣馬上就被吹得七零八落,細碎雪花沁濕了他的外套,讓刺骨的寒意直透進體內。
他想,也許真的是再沒有緣份了。緣份,這麼俗氣卻又這麼萬能的一個詞,似乎能夠解釋人與人之間所有的離合際會,卻解釋不了他動用全部理智來說服,卻也放不下來的那份牽挂。
他踏上回家的路,接着過春節假期,然後返回美國繼續學業。他只能對自己說:好吧,看來她過得應該不錯,不停有男孩子追求她。當然,那樣美麗而生動的女孩,怎麼會沒人追求,總會有一個人給她幸福。你放棄了,就沒權力再指望她在真的能決定自己的生活時,再把你考慮進去。
而他的生活中也出現了新的面孔。
從Hass商學院畢業后,路非順利進了美國這家風投公司工作,半年後被派回國內辦事處。當追隨他一塊回到北京的紀若櫟再次對他表白時,他沉默了許久:“請給我時間考慮,好嗎?”
“無論多久都可以。”紀若櫟這樣回答他。
她是一個溫柔沉靜的秀麗女孩,高中畢業後到美國讀大學,為他放棄了接着深造的打算,只笑着說:“讀書什麼時候都可以繼續,可是我不能冒放你回國就此失去你的風險。”
他覺得實在無以為報這樣的執着,她卻笑:“不,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你只管做你的決定。”
路非在工作上的決斷能力讓他的老闆深為器重,只是涉及到辛辰,他從來沒法讓自己迅速做出一個決定。在遲疑再三后,他給辛笛打電話,說打算回來度假——當然這是一個有點可笑的借口,沒人會想在七月初到這個以夏季酷熱出名的城市度假。
他希望見過辛辰再做決定,哪怕知道她已經有了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