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伏向陽回頭,覆著布巾的臉看不出喜怒,但唯一露在外頭的漂亮薄唇像是有些壓抑。「……杭煜那混帳,他拆穿了你的秘密,還膽敢對你用強?」
「不、不是!杭煜他、他對我極好。是我、是我們大齊虧欠了他啊。」
伏雲卿熟識的十一哥,平日淡薄不愛搭理閑雜事,但一惹他動氣,便如同夏日烈陽,毫不留情地一把火燒盡觸目所及的一切。若讓他與杭煜對上……
不敢往下想,她渾身驟起寒顫。「十一哥,當年被九王兄劫殺的人是——」
「我知道她是誰。我說過,她的事我來處理。半路上,我已經接到你讓蘭襄帶來的消息。」伏向陽略一揚手,打斷伏雲卿的急急申辯。
「怪十一哥來遲了,才讓杭煜傷了你。十四弟,今後你只管養好身子便成,若還要顧忌你,要離開會綁手綁腳。我在距此三百里的邊境已安排接應。等你好轉,我立刻帶你走,杭煜再動不了你。他敢闖進我轄下北八州,就別想活着回去。」
「十一哥,不要!」她不就是不願見到他們互相殘殺,才會如此心痛嗎?伏向陽直勾勾地盯着妹子。「你……不想走?聽說你與他成婚次日便離城……莫非你已經……認了他是你夫婿?女人終歸是女人,過於心軟終會惹禍上身哪。」
她沒給他答案,只是幽幽問道:「……哥哥們早知道一切才護着我的嗎?我是女子的事,我以為只有六哥知情呢,畢竟出生那一晚,聽說六哥在場的。」
「其他人何時識破我不知道;但十四弟,我好歹是個大夫,以前多次為你診脈,怎可能不知道。」只覺得有些好笑。伏向陽帶着憐愛,大掌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重華是難得一見的並蒂雙花,你啊,在咱們心中,是朵不該開在大齊王室的正直花兒,咱們幾個一直想看看,這朵才華洋溢的花能如何盛開,能替大齊添上多艷的色彩。不護着你,豈不是可惜了?不論是男是女,你依舊是我的十四弟。」
伏雲卿心中暖意漸昇。果然還是兄弟好,無論她犯了多少錯事,他們還是不會捨棄她……只怕,杭煜也是如此吧!他不可能放棄復仇的。想着,胸口又犯疼了。
見她按着心窩直皺眉,伏向陽長嘆一聲。「別想太多,快吃點東西先歇着吧。
十一哥擇日再帶你走,總不能留你在這吃苦。你說杭煜對你極好,要是你自己宣口歡,不想走也罷,但杭煜若敢傷你半分——」
「十一哥,這好歹算是在他屋檐下,咱們暫且不要輕舉妄動好嗎?」在十一哥面前,她不想為杭煜說情說得太明顯,感覺好像辜負了特意偽裝來救她的哥哥。
「憑他?還能拿我如何?」伏向陽冷哼一聲,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唇。
「他蠢到輕易讓我進出安陽,就是他註定會失敗的原因。十四弟,你聽好,你願讓出安陽是你的決定,但他要有野心敢踏進北八州一步,我可不會手軟。」
「十一哥……」見到伏向陽森寒陰騭的目光,她心上被揪得死緊。
緩緩吃了清淡的百花粥,她心中纏成一團的千頭萬緒還是解不開結。
就算今日她勸阻了十一哥,還有六哥及七哥。她想找到和平共存的一條生路,真有那麼難嗎?「十一哥,咱們能不能——」
房門突然遭人推開,面無表情的士兵持槍走了進來,僅只淡漠躬身行禮。
「王上有旨,請娘娘用過膳後有氣力了,便移駕一敘。路大夫醫好了娘娘,可以先行領賞了。」
身子虛弱的伏雲卿幾乎沒法子靠自己力氣站立,才想起身移動,便差點跌下床,若非伏向陽早一把扶住她,只怕她早已跌慘。
士兵們嘴裏稱呼雖然仍維持基本的禮數,卻一點也不算客氣地一左一右架着王妃娘娘,一層層地往地下樓走去。
路清彎着身,依舊駝着背,慢慢踱步跟出了門外。他遙望伏雲卿姣美臉龐一陣慘白、被士兵們客氣「請」走,緊抿的薄唇沉沉嘆了口氣。
「十四弟,你是因為喜歡上他而給沖昏了頭?不論我怎麼看,都不覺得他將會待你極好啊……果真你因此受了罪,屆時,不管你願不願意……」
士兵奉令將王妃帶往地底樓層的盡頭,送進一處不見天日的岩牢內。士兵才離開,一失去旁人扶持,她便虛軟跌落地。
曾任城主,她不看也知道這是哪裏。她沒有太大訝異,僅只黯然地輕輕合上眼。果然是……安陽城中地下刑房。
以往她身邊有部將分勞,大夥也不讓她心軟干涉,許多審訊她不曽親自出面,所以鮮少目睹種種殘忍血腥的酷刑,不過刑罰律令條條她都背得清楚。
她才一醒,便被帶來了。明知杭煜不會輕易饒她,可心頭仍是漫過一陣疼;她悄悄伸手按上心窩。不打緊的,他愈恨愈好……她只求一死,早日放下肩上重擔。
美目緩緩睜開,淡漠掃過裏頭刑具,不論繩索利刃尖石,要是夠近拿得到,她隨時能自絕。可惜她蘇醒未久,連站直的氣力都沒有,遑論移動。
她努力撐起上身坐直,最終還是嘆了氣。她構不着任何刑具;又想想十一哥同在城中,她若真出了事,十一哥恐怕不會放過杭煜……心一驚,收了手。
砰的一聲,厚重牢門倏地猛力關上,阻絕了門外一切動靜,也斷了裏頭將有的聲響往外傳出去。她走不了,再沒人能救她。
刑房中央的鐵鍋里,炭火燒得極盛,四面牆上燃着火炬,陰森火光搖曳,在地上拉出了動也不動的兩道合一影子。
她嬌小身影完全被身後巨大人影給吞噬殆盡。
「朕的王妹……明心死了嗎?」冷冽的聲音自她頭頂上降下。
杭煜無聲緩步接近她,在背後立定,劈頭就問這句。
伏雲卿依然緘默,沒有回頭,沒有答案。明明能感受到身旁火焰正張狂燒炙,她白玉肌膚卻不由自主起了點點寒顫。不能怕。這一刻,她早有準備的。
「三年前,行列之中有一人倖存。他一時暈死讓人當成屍首,盜賊便沒留心該守緊口風,就連密令遺落了也沒發覺。他們放一把火毀屍滅跡時,還談得起勁,聽說他們的主子只是想換換口味劫色作樂。就為了這種下三濫理由——」
他猛然自她頭頂上方冷冷扔出薄信,在她面前極慢極慢地飄落地。「所幸,朕忠心的侍從讓獵人給救了,等着朕派人去找,撐到說出經過才咽下最後一口氣。」
伏雲卿不動,僅僅垂下眼眸往信上掃過,是她的字跡沒錯——任誰來看,都會如此認定,太像了。伏雲卿知道,是有人冒她的名陷害她。
密信里除了字跡,也留有朱印,與她的雙花玉印幾乎半分無差……皇子們的印式複雜,她的印信不曾外流,要能得到如此清楚的圖樣去仿,必是從宮中御印局存查之處流出。刻意仿她字跡與印信,非得是與大齊王室有牽扯的人了。
唯一破綻是印色不對,不是她慣用印色。這恐怕也只有她能看穿。
她與哥哥們,很早以前所用的墨印都是由她親自秘制松煙墨,外人沒法到手。
誰有理由非置她於死地、也有能力找人仿她的字,她只知道一個——九王兄的計謀……怕是從三年前登基起,他就這麼打算了。借刀殺人,是九王兄高招,還是她太駑鈍?但就算她察覺一切,此時此刻,也無力反擊。
「朕原想當場比對這密信印跡,教你伏首認罪,可你身上現在卻找不到印信了……沒留在身上,是怕讓人察覺你的罪行?」
她只能僵硬地點頭。「果然是鐵證……王上既認定我擄人,就不用多說了。」
「那群盜賊下手狠絕,不論東丘或大齊人一律狙殺,說是伏雲卿下的命令——這種混帳事,連朕都不信,你卻認了?朕雖不知你為何膽敢女扮男裝、矇混當上大齊輔政親王,可如今朕已知你是女子,自然不可能犯下劫色罪名!」
他一把翻過她身子,提起她衣襟揪緊,眼眸眯起,厲聲逼問:「這仿造密函是刻意留下。朕從頭再想,你遭人陷害,對方定是將你恨之入骨;依你性子,從來容不得別人誣衊你名聲。你明知不是你,仍不喊冤枉,所以,你一定知道是誰,而且,你存心袒護他。說!說出真相!伏雲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