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魂斷
媽媽被日本人槍殺那天,正好是我的十六歲生日。
那天下着滂沱暴雨,整個都城像被雨幕封鎖,渾濁的雨水順着弄堂里的青石板路淌,完全看不見路面。
但媽媽還是堅持要去河對岸的十里洋場給我買生日禮物,說要給我驚喜。只是這一去,她再沒有回來。
我接到巡捕房探長張啟明電話時已經是黃昏了,雨都還沒有停。他讓我去河對岸的“清風吟”歌舞廳一趟,說媽媽出事兒了。我也顧不得細問到底是什麼事,急忙叫了輛黃包車就趕過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傳說中天堂般的十里洋場,確實繁華得很,整條街燈火通明,即使在雨幕下也都擋不住那醉人的風情和奢靡。
車夫把我拉到清風吟大門口就停了,指着前方圍聚的人群小聲跟我說那邊可能死人了,地上血水都淌出來了。
我朝那邊看了眼,地面上果然一片殷紅。我遲疑了下,把錢給車夫后,還是撐着傘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這些圍觀的大概都是些達官貴人,巡捕房的人在維持秩序時都不敢大聲呵斥他們,惹不起。
我聽到他們好像在小聲交談什麼,說“真的死了,太可惜了呢,這可是清風吟的台柱子啊,居然就這被打死了。”
“可不是嘛,這小百合的風頭比起那樂百匯的紅玫瑰要強多了。”
百合……這可是媽媽的名字啊!
我心頭一顫,屏着氣擠進了人群,忽聞那裏面飄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豆大的雨點子都蓋不住這血氣,越往裏擠這氣味就越濃。
我丟了傘,彎下腰從前面兩人所站的縫隙中探了進去,才瞧見地上躺着個一動不動的女人。她面朝著清風吟大門,我看不到臉,但被她身上那一抹絢麗的紫色刺了眼。
這分明是媽媽今天穿的紫色真絲緞旗袍,是她生平最愛的,旗袍上面繡的是栩栩如生的百合花,清新淡雅。
她就側倒在地上,旗袍的領子被撕裂到腋下,露出了潔白的頸項和大半個胸。她的左胸處有個血肉模糊的窟窿,就在那朵潔白的百合花刺繡上。
暗黑的血還不斷從那窟窿里冒出來,混合著雨點子浸透了的她一身旗袍,血水淌得一地都是。
我死盯着她胸前那血窟窿,腦中一陣陣的空白,這怎麼會是媽媽呢?怎麼可能是她呢?
“媽媽!”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擠過人群想要撲過去,卻被一隻有力的,長滿硬繭的手拽住了。耳邊傳了一個十分低沉的聲音,“你要不想死就別過去。”
我還來不及轉頭去看身邊拽我的男人,就看到清風吟大門口裏走出來了一個穿軍裝的日本人,滿臉狂妄的戾氣。他身後數步的地方還跟着個國民黨軍官,這人帽檐壓得低,只露出了小半截覆滿寒霜的臉。
日本人狂傲地環視了一眼人群,忽然抽出槍對着地上已經死去的媽媽又開了兩槍。緊接着他衝到台階下又狠踹了媽媽一腳,把她的身體踹翻了面。
我看清楚了媽媽的樣子,她嘴角還涌着血,死灰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還透着幾分牽挂,幾分不甘。
我死咬着唇忍着決堤的淚水,但忍不住。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我絕望,我恨透了無用的自己。
“支那女人,哈哈哈哈……”
日本人不屑地哼唧了聲,盯着圍觀的人群發出了禽獸般瘮人的笑聲,他身邊那些狗腿子也附和着狂笑着,十分刺耳。這笑聲,大概是我十六年來聽過最毛骨悚然的聲音。
我狠狠抹了把眼淚,記住了那張臉,那張透着殘忍和惡毒的臉。與此同時,我也記住了這禽獸身後的那個國民黨軍官,他一直站在清風吟門口,低垂着帽檐也看不清他的樣子,我想他一定是殺媽媽的幫凶。
日本人身邊那個穿對襟短衫的人伸手捋了下油光發亮的頭髮,沖他俯首行了個禮,再轉頭面朝人群趾高氣昂地吆喝了句,“太君說了,以後誰要像小百合這樣不識好歹的話,誰就是她這樣的下場。”
這死漢奸語音未落,那日本人又一腳踩在了媽媽臉上,一邊放肆地狂笑一邊顛着腳尖在媽媽臉上狠踩。
這個畜生!
瞬間,我滿身的氣血都衝到了頭頂,嘶喊着擠開人群想衝去媽媽那邊,但身邊的男人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死拽着我不讓過去。
“唔唔,你放開我,你放開我啊!”我尖叫想掙脫他的手,但他力氣很大,我根本掙脫不了。
那日本人抬頭望我這邊看了眼,臉上的笑瞬間凝結,眸光里泛起了嗜血的光芒。他又舉起了槍,看似要開槍。
那國民黨軍官忽然一個箭步上前,不曉得從哪來的一把短劍,直接把日本人手裏的槍給壓了下去。
日本人身邊幾個日本兵慌忙衝上前舉槍對準了那人,都虎視眈眈地怒視着他咆哮。但他不為所動,如勁松一般站在那裏,就那樣用鋒刃壓着日本人的槍,僵持着。
圍觀的人一片嘩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門口對峙的兩人身上。就在此時,我身邊的男子趁機把我硬生生拖出了人群,拉着我就順着馬路狂奔。
後面有人發現我們了,都飛快地追了過來,有巡捕房的人,還有幾個日本兵。他們追不上直接就開槍了,子彈呼嘯着在我們身邊飛竄。
身後硝煙滾滾,求生的本能迫使我竭盡全力飛奔,也來不及去為媽媽傷悲。快到街頭的時候,這人拉着我鑽進了右側一條小衚衕,躲在了屋檐下的牆角邊。
這邊一片漆黑,我根本看不見他的樣子,但知道他很高,也有些瘦。他把我的頭壓在胸前,小心地喘息着。
我死死揪着他的衣角,身體在無法控制地哆嗦,我還不相信剛剛發生的事情是真的,我竟然已經失去了媽媽,而我為了苟且偷生什麼都不能為她做。
像是過了很久,耳邊又傳來他的聲音,“他們大概走了,我們得先離開。”
說罷他拉着我走了出去,但一冒頭就瞧見小衚衕的盡頭站着好幾個男人,為首的那個叼着大煙斗,正陰森森沖我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