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報仇(一)

【73】報仇(一)

少年渾身透着武人剛毅挺拔之感,邁步出了偏僻院落,分外鮮明的眉眼在灼目日光下尤顯俊逸。

與少年一同的蘇幕遮,看着他離去方向,好整以暇道:“你姐姐定不願看你插手此事。”

“姐姐願不願意,那是姐姐之事。”西玄腳下步履未停,聲音異常堅定:“無論如何,小木頭先前對姐姐有救命之恩,我西家斷然沒有之恩不報的道理。”

這與他是否希望木易身死,並無衝突。

“幼度……”身後男人慾言又止。

“蘇二哥,你原不是優柔寡斷之人,如今這般畏首畏尾,是怕姐姐心生不悅?”西玄驀然停住腳步,卻未回頭,“還是你與那眼盲瞎子有舊,不忍看他身死?”

對於西玄之言,蘇幕遮避而不答,只道:“萬事當心。”

“在家照看好我姐姐。”西玄言罷,一如方才那般,飛身出了將軍西府。

帝都,中城內。

有一俊逸少年身騎烈馬,率領百餘名身着常服的兒郎們打馬疾馳穿街略巷,直奔城門而去。

天邊金烏燦爛,卻化不開這些人從死人堆中殺出的冷硬戾氣。

齊雲山,田舍內。

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身形佝僂,待他將院內所有活物盡數遣散之後,才回房坐於窗檯銅鏡前,顫顫抬手解下面上白紗,露出已被遮蓋十餘年的大半面容。

不知是因窗外陽光過於毒辣,還是常年活在黑暗之中,白紗落下之時,春花雙眼卻是無論如何也睜不開。

不知過了多久,銅鏡中分外白皙卻遍佈皺紋的一張臉上,緊閉雙眸緩緩睜開,露出一藍一黃兩色眼眸。

中原之中,上至帝王下到百姓,皆認為異瞳之人擁有生死交匯之身,不生不死不老不滅,尋常更可見陽間活人,亦能視陰間鬼魂,可謂邪魅至極。

前朝曾有帝王痴迷於長生之術,為登成仙捷徑,便將一異瞳之人烹食殆盡,卻在食人當夜無故暴斃於寢宮,事後御醫、仵作皆未能查出死因。

宮人只道是那異瞳之人前來索命。

此事一出,越發令天下人對異瞳者心存恐懼。

“多年不見,我已經老成這般。”春花眯眼,看向鏡中人,略顯公鴨嗓的蒼老聲音帶着嘲弄,“想必,那不修邊幅的老傢伙,也已老得不成樣子了。”

春花將一頭銀絲散下,僅用一根已有些褪色變白的紅繩將其鬆散繫於腦後,再度換上多年來被他封於箱底的一件紅色衣袍。

對襟紅袍款式別緻,既融合了男子廣袖長袍的大氣縹緲,又帶着幾分女子衣裙修身束腰的美感。

故而,被他穿在身上並未顯得脂粉氣,反倒越發襯得他英氣十足,只是,脖間、腕部那些形似溝壑的皮肉與滿頭白髮令他心生唏噓,“時荏苒而不留,將遷靈以大行。”

窗外,震耳鐵蹄之聲震顫山谷。

素來耳力極佳的春花,對此恍若未聞,只半眯着眼睛緩慢挪步,細細瞧着房中、院中裝飾。

這裏一磚一瓦一板一凳,皆是由他親手打造,先前雖活在其中,卻沒此刻親眼看見顯得真切。

春花手上遍佈皺紋,輕輕拂過院中桂花樹下被削下一角的石桌,本會令人心生恐懼的異瞳間笑意淺淡,“這石上紋理,確實好看。”

猶記當年,他初從山上鑿下這塊石板之時,原是要為少年做一張石床,那少年卻說這石上紋理甚為好看,打一張石桌正合適,他唯恐春花不允,便用書上學來的法子將綠礬油潑在石板正中,石板霎時便溶出幾個洞來。

春花當時並未說話,只抬手沿石板正中一掌劈下,斷作兩截的石板一半成了如今的石桌,另一半,春花依舊用來做了張小石床,讓那因常年讀書習字致使脊背微彎的少年睡足整整一年,方才作罷。

春花轉身,指尖劃過面前桂花樹榦上數十條深淺不一的刀痕,細細一數已有十四條之多,“竟已有十四年光景。”

當初那小小少年與他站在一處,不過及腰高,此時竟已高出他寸許。

春花手掌摩挲樹榦最上方一新一舊兩處刀痕,如輕撫那孩子頭上鬢髮,面上疲態淡了幾分。

面覆白紗之時,他可巧妙避開所有阻礙,但此刻能以目視物,走起路來反倒有些腳下踉蹌。

走進廚房,春花掃過案上鍋碗瓢盆,抬眸看向懸於半空的諸多形狀極丑的羊皮水囊。

他抬手輕輕拉了下被綁在羊皮上的繩子,便有大股水流落下,流水落下順地上蜿蜒曲折極其粗糙的水槽,流入灶台下方。

“真丑!”春花口中嫌棄,面上笑意卻漸濃。

當年,他患有嗜睡之症,試遍天下藥石卻無一有效,只得順其自然,幸而先前他病症較輕,只是偶爾發作,並不似現在這般時常陷入昏睡。

春花依稀記得,多年前他生火做飯時,嗜睡之症發作,他便倒在灶台前,手中燒了大半的柴草瞬間燃了半間廚房,幸得那少年發現及時將他拖出火場。

自此,那身份顯赫的少年第一次學着照料人,第一次從市井屠夫手中買下羊皮,用帕子堵住口鼻,將其拿到山下溪水中沖洗乾淨后,才踩着桌椅板凳將其懸挂於廚房之內。

春花曾好奇問他,“院中便有溪流,為何你要捨近求遠,跑那麼遠在山下清洗羊皮?”

少年跪坐於院中溪流前,俯身掬一捧泉水,撲在臉上,瞬感清涼,“因咱們位於山腰,若是在此清洗羊皮,我怕水中穢物會被山下居民飲用。”

春花聞言,甚是欣慰面前少年心性純善,卻未像尋常人那般教他流水不腐的道理。

春花緩行至院中一角溪流旁,脫下鞋襪,孩子一般將一雙腳浸於潺潺流水之中,雙足於水中輕晃,濺起水花朵朵。

其實,他早些年便想如此,只是礙於那少年才遲遲未能如願。

眼下倒甚好,他已連夜將他連同院中獸寵一併送出西楚,便再無如此顧慮。

春花仰面躺於地下青石之上,透過院中濃密枝葉望向湛藍天空,面上神情說不盡的憧憬,“還是無翎山上的天空更為好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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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唐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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