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計中計中計(二)
孟夏之際,驕陽盎然,暖風綠遍山林峽谷,而人,也燥熱了幾分。
陶陽城的情形,天下皆知。東有大姜二十萬軍馬駐紮在江源關,南有西昭五十萬大軍列於二十里之外,劍拔弩張,即刻便要開戰的架勢。天下人都知道,接下來的一戰必定是中原最為盛大的一戰,西昭羌晥大姜,三大強國,便要定天下了。
這天下到底歸到誰的手中,誰也能估量。
西昭有着西昭的計策,大姜有百里捻籌謀着,羌晥雖此時處於劣勢,但草原壯漢也不是虛談。
各自謀計,各自籌劃,勢要定下江山。
三方軍馬僵持了兩日,最終是西昭等不及了,先出兵陶陽城。
西昭的線人傳來了羌晥調兵的消息,賽戩從蒼玉山內羌晥草原調遣了十萬大軍去陶陽城,羌晥草原與西昭西邊接壤,越洆乃是第一個得知消息的人,聽聞此消息,他怎麼還坐得住,定要先攻進陶陽城,等不及大姜軍馬了。
越洆欲整裝行軍,越織心卻攔下了他,“王上,此時出兵,不見得是好時候,要不我們再等等。”
“還等什麼啊長姐!”越洆拉過越織心的衣袖,急切道:“百里捻已死,大姜的軍馬又是這麼畏手畏腳。我們再等,等到賽戩調遣了蒼玉山內的軍馬來陶陽,我們的勝算便又少了一分!如今陶陽城防守圖在手,又有青雀堂與我們裏應外合,不快快拿下陶陽城,還要等什麼時候?”
越織心還是有些擔憂,皺着眉頭,“可是……”
“別可是了長姐!”越洆越來越着急,“賽戩此時被兩國牽制着,正是拿下陶陽城,將羌晥趕回蒼玉山的大好時機,這等機會不會隨隨便便會有的,長姐,你切莫多思多疑,讓我們西昭錯失了一統江山的好時機啊!”
越織心看向越洆,她怎麼會不懂他此時的着急呢,西昭先是被南明壓制,后又被羌晥制衡,越洆想要一統天下的心太過強烈了,尤其是對百般羞辱過他的賽戩,他定是要拿下陶陽城的!
越織心咬着嘴唇,還是想要規勸一句,“王上,我們……”
“長姐!”越洆打斷了越織心,緊皺着的眉頭,顯示着他此刻的決心。
越織心眼神複雜,終究只嘆了一口氣。
再度抬起頭來,越織心的眼中也只剩下了堅毅。
她道:“此去征戰,刀劍無情,但負霸心,豪情往前,不得天下,不返迴路!”
越織心給越洆帶上頭盔,她眼中雖也含着不舍之情,但更多的是送兄弟上戰場的豪情,能否得天下便看此行!父王的霸業,將越洆交給自己的時的叮嚀,此刻都浮現在越織心的眼前,能否成事,便看今朝。
越洆握住越織心的手,“長姐,本王定會凱旋而歸,長姐且等着看!”
“好!長姐便在此處等你凱旋!”
越織心看着越洆,如今的越洆已將年滿二十,可是在越織心的眼中,卻還如同九年前的孩提。九年前,三國攻陷大姜,而西昭遭北晏南明陷害,西昭王也被俘,西昭便只剩下她與越洆相依為命。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和一個不過十三少女而已,苦苦支撐風月飄搖的西昭,在這亂世中,艱難度日。
這苦日子裏,眼看着就到頭了!
越織心咬緊牙關,將快要溢出眼眶的眼淚生生逼了回去,看着自己親手扶持養大的弟弟,越織心一狠心,後退兩步,給越洆讓開路。
“王上,啟程吧!”
越洆看向越織心,看到她髮髻中一根白髮,他的眼眶突然紅了,“長姐,本王不會讓長姐失望,會得這天下,會完成父王的霸業,更會完成長姐的希冀!”
“好,長姐等着。”越織心眼角的淚還是墜落了下來。
她親眼看着越洆上馬,帶領着軍馬前行,一步一步離開自己的視線,大有不得天下不返回的決絕。越織心站在風口,本就單薄的身影更顯薄弱,就這麼看着越洆與西昭軍馬一路往前。
她突然咳嗽幾聲,手帕上沾染着刺眼的紅血,她這副殘軀真的支撐不了多久了。越織心抬起頭來,望着陶陽城的方向,突然心悸一下,心裏湧現出莫名的蒼涼。才不過二十二歲而已,她便如同經歷了多年滄桑。
在亂世中,沒有人是容易的。
……
孟夏之夜,西昭王越洆率五十萬大軍殺進陶陽城,兵分四路分別從陶陽城東西南北四個城門攻入,而陶陽城門彷彿鬼魅一般,竟然自己大敞開,越洆望着開啟的城門,大笑三聲,他並未多想,只當是青雀堂的人開得城門。
開城門的確實是青雀堂的人,卻不見得是西昭的人。
越洆率先拔出長劍,火把的赤焰也把越洆的臉映得成了紅色,那種暗色丹砂般的深紅,襯得越洆的臉多了幾分狠厲,少年的青澀終究全部褪去,此刻乃是雄心天下的帝王。越洆揮起長劍,他知道,只要能攻下這座城池,他便是這帝王。
“西昭的將士!踏平陶陽城,本王便封侯封將!”
“踏平陶陽城!”
“踏平陶陽城!”
“……”
將士們怒吼着,戰鼓已經鳴起,越洆勒緊韁繩,率先衝進了陶陽城,只是衝進陶陽城后,卻看到了空蕩蕩的街道,別說羌晥的軍馬,就是連一個小商小販小百姓都沒有,彷彿空城一般,沒有一個人影。越洆愣住,這才嘗出點不對勁的意味。
“怎……怎麼沒有人?”副將來到越洆的身邊。
越洆也想問,怎麼沒有人?他猛然看向副將,“青雀堂的人給傳消息了沒有?賽戩的人不會離開陶陽城了吧?”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賽戩會不會棄城逃跑,畢竟這小子詭計多,行事又不按章法,保不定出什麼奇招,見陶陽城不保,便棄城逃脫。
副將也有些懷疑,很沒有底氣地開口:“沒有吧,青雀堂那邊沒有傳什麼消息過來,一切都是計劃中啊……”
“去!”越洆瞪了他一眼,“去找青雀堂的人來問問,這空城是怎麼回事!還有賽戩呢!他死去哪兒了?”
副將面露駭色,“是,屬下這就去找……”
“不用找了,老子在這兒呢!”
雄偉的聲音傳來,甚至還夾雜着一股子豪情萬丈,是賽戩的聲音。越洆第一反應是往前看去,瞧着前面街道空無一人,這才察覺聲音是從後面傳來,可是等他轉過頭來時,後方已經傳來了廝殺聲。
不知何時,賽戩從城門後面跳了出來,隨即城門便的幾個士兵皆慘叫一聲,倒了下去。敞開的城門被關了回去,越洆等人這才瞧見城門兩邊藏着十幾個持長劍的人。
陶陽城城門高二十尺,寬有三十尺,藏十幾二十幾個人根本不在話下,且越洆等人還以為是青雀堂的人開了城門,根本就沒多留心思,現下人已經把城門關上,一時間,竟把越洆等幾個人關在城中,數幾十萬的軍馬被關在了城外。
越洆還來得及考量是怎麼回事,賽戩便叫囂了兩聲,“越洆小子!還想要設計你老子,今兒老子便讓你有去無回!”
剎那間,廝殺喊打聲響了起來,城牆邊出現了無數羌晥士兵,城牆上也驀得豎起無數火把,將陶陽城照得亮如白晝,越洆這才看到城牆上全是羌晥兵,各個手舉着弓箭強弩,對着城外還不知道發生什麼的西昭兵射去,剎那間,慘叫聲連連。
事情發生得太多,越洆意識到自己中計了之時,賽戩已經殺掉了他周圍的將士,長劍逼到了越洆的身邊。
越洆連忙伸手去擋,可是他哪裏是賽戩的對手,不過兩招就被人鉗制住,冷劍也抵到了脖頸上。越洆怒道:“賽戩!你這個小人設計我!?”
賽戩長笑一聲,這笑中帶着暢快,也帶着兩分諷刺,“你與青雀堂聯合,想要裏應外合設計於本王,本王還沒有質問你,你倒先開了口。”
“什麼?你在知道青雀堂?”
越洆詫異,這才想到青雀堂已經暴露,那既然如此,怎麼還有人給他開城門,突然的不安襲上心頭,他身體不由得顫動兩分。他攻得是正南門,陶陽城還有三個城門,他派遣了西昭最英勇的將軍去攻城門……
賽戩看出了越洆所想,他又大笑了兩聲,道:“放心吧,你最看重的那幾個將軍也落到了我手中,想必此刻已經被押上城樓,面對着城下五十萬西昭大軍,被一劍刺死。”
其餘三個城門也有羌晥高手藏在城門后,等西昭將軍進了城,瞧着空蕩蕩的街道失神期間,便衝出來關掉城門,與賽戩擒住越洆一樣,跳出來擒住西昭將軍,押到城樓上,當著西昭大軍的面,一劍刺死。
領頭的將軍被刺死,對於這些個雄心滿滿的將士,無疑是個重大打擊。將領死,士氣必然低落。
城外又響起了更為激烈的聲音,應當是將軍被殺,西昭軍發出了叫喊聲。賽戩往回看了一眼,又看向越洆,嘴角帶着點痞氣,“放心吧,你聽,這不是聽到他們的聲音了。”
“放心你老子!賽戩,本王跟你拼了!”
這叫哪門子的放心,越洆在聽到第三聲慘叫聲后,眼睛泛出了血紅,瞪着眼睛的模樣,彷彿能把眼珠子瞪出眼眶,他手握成拳頭狀,立刻朝着越洆揍去,連脖頸旁的冷劍都不顧及,要不是賽戩立刻收回長劍,恐怕是要血濺當場。
賽戩中一拳,緊接着又鉗制住越洆,一個將士正好扔過來一條繩子,賽戩握住繩子,三兩下就把越洆給綁了起來,他擦掉嘴角的血,瞪着越洆,冷言道:“越洆,你已經落在我的手中,你就老實一點!”
“賽戩,你綁我算什麼本事,你有本事放了我,我們面對面打一場。”
賽戩不可思議地掃了越洆一眼,笑了一聲,“越洆,你當本王是傻子呢,放你?門都沒有!是你非要招老子,還想要算計陶陽城,本王無意滅西昭,若是你非要如此,本王定會如你所願!”
不再聽越洆的咋呼,賽戩隨手扯了一塊汗巾,塞進了越洆的嘴裏,鉗制着越洆往城樓上走去。
賽戩無意殺死越洆。兩軍對戰,殺死將領能滅對方士氣,可是殺了西昭的君王,卻能引起大軍憤恨,從未更為激蕩地作戰,更何況越洆向來體恤軍民,更是與民同樂,賽戩才不會犯蠢,殺了越洆呢。況且留越洆在手中,也能牽制西昭,牽制越織心。
賽戩將越洆扔給衛禹,道:“把人給本王看好了,另外找一個人扮成越洆的模樣,從西門放出去。”
衛禹拎着越洆,點頭道:“人已經扮好了,這就出西門。”
“很好,”賽戩笑了一聲,眼神霸氣,“把越洆逃走的消息放出去,再派一隊人馬去追,做做樣子就可以。”
兩軍對戰,將領被殺,君王潛逃,還有什麼士氣可言,雖然越洆潛逃這樣的計策有點低,只要有心人細想一下便知道不可能,可是這城外的將士只要有三成的人相信,士氣土崩瓦解,又沒有將領帶領着,五十萬軍馬,也不過是無用之軍而已。
賽戩爬上城樓,一把奪過擊鼓人手中的鼓槌,一槌子下去便是響破天際的聲音,賽戩大喊一聲,“將士們!越洆已經逃跑,城下不過是無首之軍,將士們拿出你們的英勇,殺掉西昭軍,守住陶陽城!”
“殺掉西昭軍,守住陶陽城!”
吼聲震天地,隨着賽戩的擊鼓聲,城門大開,羌晥軍從城門涌了出來,二十萬大軍殺出陶陽城,與西昭軍混戰在一起。而西邊,蒼玉山的方向,隱藏在此處的十萬援軍也殺了進來,兩面夾擊着西昭軍馬。
城門放開之時,從城門口出來一騎馬的人,那人穿着越洆的衣服,大喊一聲“將士們,撤兵!”,隨即便往西昭的方向奔去,他只喊了一聲撤軍,並沒有安排如何撤軍,更沒有說往哪邊撤軍。一時間軍心大亂,西昭將士紛紛左顧右盼,不知如何是好。
而那喊着撤軍之人,已經超西昭奔去,沒了身影。
西昭軍沒有將領,見不着越洆,軍心已亂,被羌晥二十萬大軍殺得措手不及,眼看着節節敗退。廝殺聲響了大半夜,也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我們撤回西昭吧”,從後方開始,便有人開始逃跑,朝着西昭的方向逃去。
……
“什麼?西昭失手了?”
鄴陵殘城,朔王府中,百里捻聽着線人來報,表情凝重起來。
線人上氣不接下氣,“是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西昭軍明明殺進了陶陽城,可是他們的將領被羌晥擒住,按在城牆上殺掉了,西昭王潛逃回了西昭,西昭大軍群龍無首,被羌晥二十萬大軍殺得節節敗退,現下已經開始逃回西昭。”
莫湮也皺起眉頭,“怎麼會這樣?”
百里捻卻沉着一張臉,“應該是青雀堂那邊出了紕漏,不然不會被賽戩逮住將領。越織心這步棋是下毀了。”
“那我們怎麼辦?現在殺去陶陽城么?”莫湮問道,他的眉頭緊皺着。
百里捻抿着嘴唇,沒有開口,正是沉默之際,一個線人又跑了過來,跪在百里捻的面前,“主上,前面來報,從陶陽城周邊的郡縣陸陸續續來了幾隊人馬,已經彙集在江源關前面,是羌晥軍。”
“從陶陽城周邊來的?”百里捻抿着嘴唇,又喃喃道:“應該是周邊郡縣的防守軍,被賽戩調來應付江源關我們的軍馬。”
“有多少人馬?”百里捻又問道。
線人道:“約莫有八九萬。”
“八九萬軍馬?”莫湮想着,“才八九萬軍馬,攔不住隋義的二十萬大軍,我們還能殺進陶陽城。”
百里捻卻搖搖頭,“來不及了。”
他本想要趁着西昭與羌晥打得兩敗俱傷之時,再出動軍馬,一舉滅掉西昭,將羌晥趕回蒼玉山,可是眼下西昭軍算是沒用了,羌晥又沒損失多少軍馬,等隋義的人殺到陶陽城邊,賽戩必然能迎擊,隋義的二十萬大軍對陣羌晥,可就沒什麼勝算。
百里捻心道:他下得這一步棋,也算是下毀了么?
越織心算計了大姜與羌晥,百里捻又將計就計算計了西昭與羌晥,現如今羌晥倒是計中計中計,連坑了西昭與大姜,他們的計策全都落了空。
“那此時我們該怎麼辦?”莫湮看向百里捻,情形變得如此之快,皆不在計劃之中,他有些着急。
百里捻面色雖難看,但依舊還保持着冷靜,他問另一個從陶陽回來的線人。“你剛剛說越洆潛逃了?這是什麼意思?”
線人連忙回答:“是羌晥王喊着西昭王已經潛逃,西昭王從陶陽西門騎馬跑回西昭,現下沒了人影。”
百里捻一聽這話便瞭然,越洆怎麼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跑掉,應當是賽戩離散西昭軍心的計策而已,這便意味着越洆還在陶陽城,在賽戩手中。
百里捻立刻轉頭看向莫湮,“莫影呢?青雀堂現在是什麼情況?他沒有傳消息過來?”
“莫影他沒有傳……傳消息過來……”
莫湮漸漸沒了聲響。莫影莫櫻和鈴鐺等人皆是莫湮親自聯絡,百里捻一問,他才覺得其中的不同尋常,按說陶陽城發生這麼大的變故,莫影應該會傳消息過來,現下卻沒有一點兒消息,想必是……莫湮皺起眉頭道:“莫影不會是暴露了吧……”
百里捻抬起眸子,肯定道:“暴露了。”
安置在青雀堂的眼線斷掉了,陶陽城的情況也完全斷掉,百里捻此時完全處於被動的架勢。百里捻抿着嘴唇,卻想着另一樁事情。他想:賽戩一早就知道青雀堂了么?他破了西昭和青雀堂的聯合,發現了莫影么?那自己明明知道羌晥有難,還想要將計就計趕他回蒼玉山的事情,是不是也知曉了呢?
百里捻情緒有點低落,可是半晌之後又苦笑了一聲,現在還糾結他知不知道有何用呢?情況已經是最糟糕了。不,賽戩和陶陽城沒有事,不算糟糕的。
百里捻的心糾結着,越來越糾結。
“主上?”莫湮見百里捻的神情不斷變化,不知在想什麼,便出口喚了百里捻一聲,“主上,我們此時該怎麼辦?不能毫無應對吧?”
是啊,該怎麼辦,不能毫無應對。
百里捻回過了神,他抬起頭看向西邊,半晌之後才道:“莫湮你親自去江源關,告訴隋義,帶着他的兵馬渡白霽江,去西昭,攻打西昭王城,定要拿下西昭王城。”
“攻打西昭?”莫湮很是不解,本來他們的目標乃是羌晥,怎麼現在要掉頭攻打西昭?不過他沒有再追問,而是轉頭要去江源關,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來看向百里捻,“主上,那你呢?”
他去江源關和隋義對接攻打西昭,那百里捻呢?
百里捻輕聲道:“我也會去西昭,你先去吧。”
莫湮有些擔憂,但是還是點頭,“屬下知道了。”
莫湮走後,百里捻親手寫了一封信,交給從羌晥而來的線人,“把這封信送到陶陽城,送到賽戩手中。”
線人自然不會有任何想法,拿了書信,轉頭便朝陶陽城奔去。
月光下,朔王府門前堆着一堆火堆,隨風搖曳的火光映着百里捻的身影,他一襲白衣,站在火堆旁。百里捻的眼神盯着朔王府門前的石獅子,少年時,他喜歡蹦到石獅子上玩耍,還會被王叔擰着耳朵揪下來。
百里捻的手輕輕撫過石獅子,喃喃道:“王叔,你說我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