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為我做事

第五章 為我做事

——一個人做事,上場就要準備結束,有時機就要大幹一番,機會一過就要拉箱飛跑。

——廣東賭王·霍芝庭。

**********

當那個老人走進房間的時候,除了依然躺在床上的方懷辛之外,其他人都站了起來。

雖然在方懷辛的眼中,他不過是那個坐在賭坊櫃枱后的、看上去一點也不起眼的老人;不過是那個站在廣東賭王霍芝庭身後的、還算混得不錯的貼身跟班;但在那些男孩子們的眼中,這個老人的地位和身份,對他們而言就代表着四個字——

生殺予奪。

幾乎所有男孩子都深深的彎下了自己的腰,用極低的聲音叫道:“劉爺……”

被叫做“劉爺”的老人一言不發,只是用一種淡漠到了極點的目光,冷冷的掃視了一圈那些小男孩們。

儘管在方懷辛看來,這種無形的威壓,比之廣東賭王霍芝庭身上的,要弱了許多;但他也知道,那些正籠罩在這威壓之下的男孩子們,並不是自己。

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只聽到一片“撲通”、“撲通”的聲音,所有的男孩都相繼跪倒在地上,他們的頭,也都像有千斤之重,低到不能再低。

於是,雖然雙腿有些顫抖,但卻依然還能站在原地的玲姐,便顯得愈發的鶴立雞群。

無論是方懷辛,還是劉爺,都向她投去了詫異的一眼;但也就是一眼而已。無論這個女孩再怎麼滿臉潮紅的、想要努力堅持着自己那一點點可憐的自尊和驕傲,在這兩個人的眼中,也絲毫沒有任何意義。

正如一個人,不會去關注螻蟻,是如何堅持自己那一份自尊和驕傲的。

劉爺把手裏提着的一瓶跌打油、和兩封用紅紙包好的禮品放在桌上,然後轉過身來。在這一剎那間,冰山被陽光融化,原本的冷酷,也變成了和顏悅色。他上前兩步,雙手握住方懷辛的雙手,帶着歉意般說道:“方先生,不好意思,讓你受苦了。”

方懷辛一邊感受着老人的手,所特有的那份乾枯而粗糙;一邊靜靜的看着面前的劉爺,沒有說話。

隔了半晌,他才像是鼓足了勇氣一般,慢慢閉上雙眼,輕聲問道:“茵茵她……怎麼樣?”

就像在裕泰賭坊的櫃枱邊,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劉爺仔細的看着方懷辛的臉。這張臉,即便是在直面廣東賭王霍芝庭的時候,也曾經是那樣的沉穩而自信,總能讓人感覺到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總能讓人感覺到,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這張臉哪怕只是稍許變色一下。但現在,這張臉卻和賭坊里的大多數正等待揭開骰盅的人,沒有任何分別;臉上充斥着的,是那種想要贏下這一把,但卻又害怕輸掉的恐懼、痛苦、彷徨和……無助。

這種變化,就連跟着廣東賭王霍芝庭超過四十年,對上種種腥風血雨也只會哂然一笑,當成和風細雨對待的劉爺,也忍不住產生了一種“他不是他”的錯覺。以至於過了有那麼一會,他才從這錯覺中掙脫出來,微微搖了搖頭,用他那沙啞的聲音說道:“方先生,你要知道,霍先生……是從來不開玩笑的。”

方懷辛長長的嘆出一口氣,緊閉的雙眼眼角處,也突兀的現出了兩點晶瑩。

從小到大,他一直就是在不斷的計算中生存下來的。無論在賭桌上,還是在賭桌下;萬事萬物,還從沒有哪一件,能夠逃脫得過他的計算。就算是這一次,從北平回到廣州,他也計算過了無數種可能;怎樣見到霍賭王,怎樣開口,霍賭王不同意的時候怎麼應對……只是,他從來不知道,身為廣東賭王的霍芝庭,竟然會不喜歡賭徒到這種程度;也就沒有辦法計算到,霍賭王會有如此雷霆般的激烈反應。

雖然雙眼緊閉,但這一刻,他的眼前卻仿似出現了一幅畫面,那個留着學生短髮,面容姣美的女孩,正雙腿齊斷的倒在血泊里,疼痛讓她忍不住翻來覆去的呻吟、大叫,但無論怎樣努力、怎樣掙扎,她都再也沒有辦法讓自己站起來了……

有那麼短短的一瞬,方懷辛全身的病痛,似乎都已經消失不見。他猛的一下,從床上彈起。但劉爺似乎早有準備,他雙手微微用力,又把方懷辛輕輕推倒在床上。然後緩慢而堅定的,搖了搖頭。

而方懷辛也同樣的,搖了搖頭。

在聰明人之間,其實有很多話,都是不用說出來的;而劉爺和方懷辛,都是聰明人。只是這兩次搖頭,就完全明白了對方想要對告訴自己什麼。

劉爺是想要告訴方懷辛,你不要試圖去帶她離開,那樣只會把你自己也搭進去。

而方懷辛則是想要告訴劉爺,無論將來會發生什麼,自己也一定要去。

劉爺有些愛憐的,看着方懷辛那張重又變得堅毅而沉穩的臉,這一刻,他只是一個老人,一個看着自己那些總是不聽話要和自己作對的晚輩、又氣又愛的老人。

又過了那麼一會,他終於長嘆一聲,輕輕拍了拍方懷辛的手,低聲說道:“不管怎麼樣,你還是先把身體養好。茵小姐雖然……但在霍公館那種地方,她會被照顧得很好,也不會發生什麼事情的。”

在說完這句話后,他鬆開方懷辛的雙手,站起身來,又冷冷掃視了一圈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的男孩子們,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間的大門。

**********

聽到黃包車走遠的聲音,小男孩們才紛紛長出一口大氣。然而,就在他們抬起低垂已久的腦袋,揉着自己已經跪得發麻的腿,想要站起身來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了方懷辛如冰山般的聲音,仿似從天際的另一側傳來——

“我有讓你們起身了嗎?”

十數道敬畏的目光,在這一剎那間,從各個角度投向那個遍體鱗傷,依然只能躺在床上的年輕人身上。

儘管,那個穿着一襲白袍的男子,在前一天的夜裏還只能任由他們凌辱;儘管,他看上去文文弱弱,手無縛雞之力;儘管,因為病痛或是其他什麼原因,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也顯得很是虛弱、中氣不足……

但在這一瞬間,他們竟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氣,再沒有任何站起身來的想法。

在這一瞬間,躺在床上的那個白袍男子,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如果說以前,他只是一把藏在劍鞘里的寶劍,那麼現在,這把劍已經出鞘,寒光閃閃,令人不敢逼視。

房間裏,一片死寂,死寂得像是深夜的墳場。

就在這死寂中,方懷辛突然冒出一個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念頭;以他的計算能力,當然知道這個念頭是根本沒辦法實現的;要是換在以前,他連想都不會往這個方向去想;但現在……

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強烈到就連方懷辛自己,也終於忍受不住,想要把它說出來,想要把它做成。

但僅存的一絲理智告訴他,無論要做什麼,都必須先處理好面前的事情。

所以,在艱難的扭過頭,環視了一圈房間后,他緩緩的開口說道:“做為昨天得罪我的懲罰……我要你們幫我做一件事。”

“你要我們幫你做事?”那個年歲稍大點的男孩很是狡黠的、故意漏掉了“一件”兩個字,他那略微顫抖的聲音里,沒有任何抗拒;有的,只是無窮的欣喜,“先生,你的意思是……你願意收下我們,做你的跟班?”

“跟班?”方懷辛重複了一次,然後有些啞然的笑了笑。

不過,這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當然知道,在廣州北岸碼頭混大的人,即便只是面前這些十二三歲的孩子,也會比那些四五十歲還沒有出過遠門的農夫們,成熟和狡猾得多。

沒錯,在這種環境中,還能夠活下來的人,都是從屍山血海里拼出來的。哪怕還有一絲絲單純和天真,也早就會被人裝進麻袋,扔進珠江里去了。

只是,男孩的這個要求,和方懷辛的那個念頭並沒有衝突。他沉吟了一下,繼續說道,“要是你們願意跟着我的話,等這件事做完,我就讓你們跟着。但是現在……我想休息一會。你們明天這個時候,再來一趟。”

“好的,先生……”男孩們一個個歡天喜地的出去了。

最後一個離開的,是玲姐。她往門外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看到方懷辛緩緩閉上雙眼的樣子,她咬了咬牙,躡手躡腳的走到桌前,輕輕的,拿起了十個銅子。

方懷辛沒有任何錶示,只是當她轉身離開時,才睜開眼睛,靜靜的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這房間的門,被輕輕的合上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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