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汪雲鋒掛着僵屍臉,「我知道。」卷書嘔得更加大聲了些。
白硯摩擦着雙掌,「那老爺知不知道,我們這鄰居最大的秘密?」
汪雲鋒順着白硯的手指,從自家高牆一路掃視到鄰居古府的矮牆,正是初夏,牆內的桃花已殘敗過半,只有三三兩兩的老花枝沿牆攀着,要落不落,汪雲鋒似有所感,「一枝紅杏出牆來。」
白硯嘿嘿奸笑兩聲,湊到自家老爺耳旁,「據說這宅子是古家老夫人親自選定的。」
汪雲鋒不冷不熱的瞥他一眼,自顧自的進了自家院子,將三進門的宅子全部審視了一遍,還特意讓人拿了高梯,架在與古府相鄰的院牆上,冷哼聲中,狗腿似的白硯爬上爬下,一邊爬,還一邊嘮叨:「哎呀,我怎麽翻不過去呢!我還想看看古府里的美人啦。」嘖嘖嘖的惋惜了好久。
「老爺,我都打聽清楚了。這古家啊,上上下下除了看門的小廝、駕車的車夫和古大人是男子外,餘下的五十口人都是女子,當然,飛刀是公的。」
「嗯。」
「老爺,我看夫人,不對,是夏姑娘是不會再挪地兒了吧?我們這一年追着她的腳步,差點把整個大雁朝的疆土都繞了個圈,瞧瞧我這胳膊腿兒都瘦成了竹竿。」
「哼。」
「唉,當然,老爺不嫌棄辛苦,做僕從的哪裏會苦!再苦,也苦不過老爺獨守空房七餘載的心苦啊……卷書你敢打我?我都說了,你腹中的孩兒不是我的,唉唉,好好,是我的是我的,可是我是不會對你負責的……欸,你還打。」
汪雲鋒暗嘆,遙望着高牆,思索着那日思月想的女子,現在正在做什麽?她離家那一年的絕望背影,一直在他心底縈繞不去,他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也有如此不離不棄地追逐一個人的時候,女子那夜不曾停歇的眼淚流淌在他的掌中,在心底彙集成了湖,湖底埋葬着他那幾年無數的忽視和過錯,每一次在湖上泛舟,他就忍不住疼痛。
他犯了錯,卻無法道歉挽回。
滿頭包的白硯,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鑽出來,「老爺,如今天時地利人和,不如今夜我們就爬牆,去看看夫人吧?」
汪雲鋒泛濫的心酸,咕咕的冒着泡,瞬間消失無蹤,他瞪着自家的侍童,半響才一甩長袖,憋出一句:「有辱斯文!」
白硯跟在身後,抖了抖肩膀,「老爺,您說錯了,小僕充其量只能算是衣冠禽獸。」
卷書大喝:「禽獸,還不快來收拾書房。」
白硯,「哎,來鳥……」
汪雲鋒買的宅子就在古家旁邊,他們這方圓五十里的地兒都是辰州的中心地帶,深宅與深宅之間,有一條容兩輛馬車同時通過的街道,街道兩旁種着常青樹,汪家大門靠東,古家靠南,後院卻隔了兩條街,一個大門出去依舊只能看到高牆,另一個門邁出卻是車水馬龍的街道,拐兩個彎就是辰州縣衙。
實在話,夏令寐住得並不舒坦。
每日寅時三刻還不到,就能夠聽到小姑娘稚嫩的嗓音在賣花,豆腐西施院子裏的驢叫,還有從醉紅街徹夜未歸的漢子抱着柱子說胡話,到了卯時初刻,毫無意外的就能聽到牛皮鼓在雷動,然後迭聲「大人,您要替小人申……冤啊!」這調子還經常變換,有時候是京腔,有時候是黃梅腔,有時候是越腔,抑揚頓挫,也算是辰州的一大特色。
然後,夏令寐就在縣衙那威聲震天的「威……武……」中爬起來。
習武之人就是這點不好,五官太靈敏,一點點小動靜她就沒法安睡了。
她去年年底,隨着古大人一起來辰州,如今已經四五個月,原本只是想着到處走走,意外中救了古琅一命之後,他就念叨着一定要報答。
這年月,英雄救美,美人就想着以身相許,夏令寐以前看戲看得多,對那些才子佳人的橋段很是熟悉,當場也就玩笑的說了一句:「那不如就將公子許給小婦人吧。」
她只是說說玩笑話,一則是離開了萬郾城之後實在無趣,二則也不想再回北定城本家過年,三則是為了甩開某些一直暗自跟隨着她的人,可這玩笑話卻被正在調職的古琅當了真,當即就拉着她要去見古老夫人。
夏令寐行走江湖多年,性子甚是隨意,雖然沒有名門閨秀的行頭,卻有小家碧玉的瑰姿艷逸,再加上江湖人的直爽性子,走到哪裏都如剛剛被雨水清洗過的彩虹,絢麗奪目,前提是,只要外人別無緣無故的招惹她,否則她手中的紅珊瑚長鞭可不懂得「禮數」。
古琅是個有眼色的,在第一次見得夏令寐之時,就發現了其身分不如外道的那般簡單。
不說旁的,就她那不知藏在何處的長鞭,通體燕紅,珊瑚杖上鑲着打磨圓滑的各色寶石,隨意一顆就能夠頂下古家三四年的用度;她從來不隨身攜帶銀錢,救助冬日流浪的災民時,不給金錁子,也不給銀票,直接跑到當地商賈的糧倉,「唰唰」幾鞭子就開倉放糧,事後被府衙請了去,俱都能夠全身而退;跟隨她的兩名丫鬟俱都雪膚花貌,小手圓潤白皙,伺候着夏令寐時面面俱到,語含敬重,不是一般小門小戶養得起的僕從。
一路行來,到了古家,他刻意留着她住下,每日裏探視,瞧着她的吃穿用度,言行舉止俱都與平日裏見過的縣城富家不同,就算古老夫人刻意為難,她依然巍峨如山,毫不動容,這份氣度,讓古琅不由得不多想,原本只是哄着她護送自己一路的心思,也淡了,每日裏對人只說自己要知恩圖報,一定要娶了這位女子為妻,為的就是要謀划她背後的身家。
如此,他與不知真相的古老夫人一人紅臉一人白臉,居然哄得讓夏令寐一直住了下來,他對夏令寐的用心,也逐漸的讓主僕三人褪去了些疏離。
只是,夏令寐從來不對兩人的姻緣定論給予正面回答,偶爾逼得急了,她就笑吟吟地道:「日久見人心。」這股子狡詐勁頭,只惹得男人心裏痒痒的,恨不得將她拆吃入腹。
夏令寐每日裏閑暇無事,逗鳥、養花、餵魚之外,就只能練武。
清早賣花的第一聲吟唱,她就舞着鞭子在小院裏揮來揮去;夜幕下,隔着一牆的聲色嘻鬧,她也會抖擻地,持着長鞭在空地上揮舞,艷色的鞭子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紅色,如人們臉頰邊飛濺的血絲,又似胸口刺出來的心頭怨。
古琅,每夜裏定然會搬着古琴在一旁伴奏,崢嶸戰場,血染黃沙,鏗鏘劍鳴中奏出大好河山,只是,今日的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睜眼面對夏令寐那舞動中曼妙的身姿。
長長的鞭子「咻」的飛在他的左邊,剛好將茶几打去了一角,碎屑倒飛,「你說你的表妹要來府里暫住?」
古琅手下演奏不停,掀開一邊眼帘,飛快的盯視了一下殘缺的小几,假裝鎮定地道:「我那表妹姓華,她的父親與我的爹爹是結拜義兄,聽說這次辰州有牡丹花會,特意想來看看,順道陪陪母親嘮叨下家常,你若是願意,倒時也去湊個熱鬧,見識一下辰州的美景,豈不樂哉。」
「唰」的,右邊擺着的搖錢樹,連盆帶土的都飛了。
古琅乾笑道:「你若是不願,那沐休日,我們兩人一起去賞花也成。」想了想,琴聲也逐漸轉為輕柔,泄出纏綿之意,他的話語低沉中多了絲引誘的味道:「離此百裡外有座廟,據說裏面供奉的觀音娘娘最是靈驗,我們去拜拜,得了趣的話,在廟裏多逗留兩……」
「喀」的,這下子連那琴都被一分為二。
夏令寐驚詫道:「哎呀,我這武器太滑手,沒傷着你吧?」
古琅驚嚇未定地,目測了下殘琴離自己雙腿之間的距離,額頭冒着冷汗,「沒,沒有。」
夏令寐不放心,將長鞭收在腰間,笑意盈然的去扶他,道:「我知曉你的意思,你是怕我不懂禮數,闖了華姑娘的院子,無端惹麻煩讓你和老婦人為難。」
「哪裏,我是怕表妹性子倨傲……」
「唉,我是江湖人,不懂得你們這些肚裏的彎彎繞繞,華姑娘既然是你的表妹,我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也得多讓着她,再說了,難道你也覺得我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就會對人武力相向的嗎?」
古琅眼珠子都不向身後的殘敗的桌上遛達一眼,只點頭,「我知曉,你是這世上最為通情達理、大肚能容的女子……」
夏令寐親自給他端了一杯茶,將冷透的茶麵,吹了吹再送到他的手中,大言不慚得道:「你心裏明白就好。」
明白,他非常明白,他更加明白「河東獅吼」這個典故的由來,忍不住撒一把冷汗,古琅喝乾了茶水,只覺得半苦半甜,一時也品不出到底哪一味多了些。
等到古琅的身影遠離了小院,夏令寐已經甩開鞭子氣哼哼,「又是一個表妹,這些個男子除了表妹做紅顏知己,就尋不到別的女子了嗎?」說到忿恨處,直咬得牙齦出血。
再一揮長鞭,「沐浴。」
岫玉剛剛關上門,知曉姑娘心情不好,與房內的螢石打了個眼色,兩人輕手輕腳的張羅着準備衣裳、熱水,間或中還能聽到內廂房裏傳來夏令寐的跺腳聲,待到一切準備妥當,夏令寐已經發泄了一通火氣,半掩着天窗,隔着屏風坐在了浴桶裏面,拿着皂角將手臂擦得紅辣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