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慕筱雅原本以為,在伺候過蕭明睿那麽難纏的主子之後,自己也算得上「見多識廣」,以後再碰上誰應該都能應付自如了。
可她萬萬沒想到,自家這位督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皇上還難伺候。
督主生活很有規律,很禁慾。
每日雞鳴時分起床,用過早膳,便會來到庭中打太極,之後回到書房,召見幾個屬下聽聽奏報,或者被皇上叫到宮裏轉轉,一直到正午時分。
然後,是雷打不動的午休時間。
下午醒來,有事則辦事,無事則在書房裏翻翻閑書,自攻自受地下下象棋,在院子裏喂喂麻雀,擺弄一下花花草草,直到晚膳時分,入夜後往往無事,天一黑便就寢了。
撇開這種歸隱老官員一般的生活習慣,平心而論,這顧錦瑜雖然身居高位,卻並沒有什麽官架子,上至洗漱就寢,下至吃飯喝茶,能親力親為的就不會讓旁人代勞。這一點,同某個養尊處優且不折騰死人不償命的人相比,簡直是一個值得大力發揚的美好優點。
但問題是,一整天不使喚人固然是好的,但一整天不說話,不,是連一個音節都不發出來……就難免讓人有點害怕了。
督主大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悶葫蘆,這一點具體來說,就是能用動作表達意思的就絕不開口說話,開了口,能說一個字就絕不說兩個,而作為全天候貼身伺候的小太監一枚,時日一長,慕筱雅時常會產生一種自己跟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座移動冰山,或者是頂着面癱臉的男版聶小倩什麽的……看吧,劣質的工作環境讓她的腦子裏想的東西都變得奇怪了起來。
起初,她也曾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段子,試圖活躍一下周圍的氣氛,只可惜得到的反應並不怎麽讓人愉悅——
慕筱雅說:「督主,奴才聽人說了個笑話,可有趣了!您要聽嗎?」
彼時彼刻,顧錦瑜正坐在太師椅上,漫不經心地翻着一本書,聽聞此言,他把書放下,抬眼瞅了瞅她,算是默許。
慕筱雅頓時提起十萬分精神,道:「笑話是這樣的,有個人上街喝粥,看見一家店的粥比其他店都要賣得貴,就打算奢侈一回,誰料等粥拿到手之後,發現稀得不得了!那人去找店主理論,說你這粥又稀又貴,怎麽做生意的啊?結果您猜那店主說什麽?」
顧錦瑜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呃……那店主說,這有什麽問題啊?常言說得好,物以稀為貴嘛!」慕筱雅嘴角微顫,但還是十分賣力地狂笑起來,「您說是不是很有趣啊,哈哈哈哈哈!」
顧錦瑜繼續面無表情看着她。
一陣風吹來穿堂而過,籠子裏的八哥不知道哪根筋被觸到了,忽然開口嚷嚷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慕筱雅頂着一張快要笑抽筋的臉轉向顧錦瑜,「哈哈,哈哈哈!您、您看,鳥兒也覺得很好笑呢!」
顧錦瑜依舊面無表情看着她。
慕筱雅,「那什麽……督主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能、能先退下嗎?」
顧錦瑜眉眼微抬,意思是同意了。
慕筱雅逃命似的奔出了屋子,雙眼含淚望向天空,暗暗道:「皇上您在哪兒啊皇上,跪求您使喚一下我好嗎?!」
但這個夢想顯然是無法實現了,因為就在幾天前,蕭明睿已經十分高調地對外宣佈,自己要閉關煉丹,短則數月,長則數年,並且放出狠話,在此期間誰敢吵他,他就把誰煉成丹藥。
慕筱雅只能仰天長嘆,哎,人生艱難啊,掙錢不易啊……
月明星稀,萬籟無聲。
慕筱雅趴在門上,確認了整個西廠都已經陷入睡眠後,這才躡手躡腳地回到桌子前,從自己束胸的胸衣里,摸摸索索地拿出一張紙來,開始偷偷摸摸做正事。
同之前顧錦瑜的那張詳細資料比起來,整張紙更為珍貴,堪比命根子,必須隨身攜帶。
怕惹人懷疑,慕筱雅沒敢點燈,只是移動到窗檯邊,藉着月光將紙展了開來。
上面是一張十分簡潔的人臉輪廓,附着着一些普通人看不懂的特殊記號。這十來天的形影相隨里,慕筱雅通過觀察,每天晚上都要對這張圖紙進行不同程度的修改,但由於條件所限,她不能直接對照着顧錦瑜的臉來改動,只能憑藉記憶,所以需要的時間比過去都要長。
只不過,雖然一個月的期限有點緊湊,但也不至於無法完成,只要完成好了繪製圖紙這關鍵的一步,之後的面具製作反而不怎麽花費時間。
對着月光,她皺着眉,回憶着白天跟着顧錦瑜時觀察到的面部細節,然後從懷裏取出一枝炭筆,在紙上做着細微的塗塗抹抹。
鼻樑似乎要高一些,鼻翼也要更窄一些,下唇還要薄一些,前額也還要飽滿一些……
正苦思冥想之際,冷不丁地,外面卻傳來一聲咳嗽,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在這樣安靜的夜色里,還是格外清晰可聞的。
聽到這聲響,慕筱雅就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瞬間就跳起來往門外沖。
沒辦法,人家主子喚人的方式是喊名字,可她家惜字如金的主子則另有一個奇特的方式——咳嗽。
所以這段時間裏,慕筱雅已經養成了條件反射,一聽到咳嗽聲就頓時神經緊繃。
有了前車之鑒,這一次,她臨出門前沒忘了把重要的東西藏好,只不過裹胸重新解開綁好太費時間,所以她靈機一動,就把那寶貝圖紙塞進了床榻和牆壁的夾縫間——經驗證明,那個地方還是比較安全可靠的。
慕筱雅風一般地穿過院子,刮到了對門的房間外,「砰」地推開顧錦瑜的房門,大聲而響亮地道:「督主有何吩咐?」
由於自家主子不想在被敲門時候多回答一個「嗯」字,就授予了她直進直出的特權。
屋內一片漆黑,床榻上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響起,緊接着顧錦瑜的聲音有些含糊地傳來,「嗯?」
經過這些時日的歷練,慕筱雅已經熟練掌握了包公公口中那高深莫測的「察言觀色」技能,一聽這上揚的尾音就知道顧錦瑜並沒叫她,便趕緊道:「既然沒事,那什麽……奴才就退下了。」
床榻里又響起一聲「嗯」,第四聲,是肯定的語氣,表示他聽到了。
慕筱雅懷着一腔狐疑回到自己房中,方才顧錦瑜明明咳嗽了,怎麽又沒事了呢?
不過她向來心寬,加之眼下又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便趕緊把紙頁摸索出來重新端詳,當她拿起炭筆,正要在下顎處補充一下的時候,忽然……外面又傳來了咳嗽聲。
慕筱雅手裏的筆瞬間就掉了,等意識到的時候,整個人已經在本能的操控下,一氣呵成地完成了「收起炭筆」、「藏好圖紙」、「衝進院子」、「推開督主房門」等一系列動作。
「督主?您、您找奴才?」她急吼吼地問。
短暫的空白後,床榻處的黑暗裏又傳來一聲,「嗯?」
慕筱雅,「……」
忍住心裏的莫名其妙,她還是陪着笑道:「呃,沒事就算了,奴才告退。」
那頭照例響起單音節的「嗯」。
然而這一次,等慕筱雅回到房裏,腳還沒站穩,那咳嗽聲就又響起來。
慕筱雅,「……」督主請問您這是在逗我嗎?!
吐槽歸吐槽,她還是第一時間沖了出去,第三次地推開了顧錦瑜的房門。
房內依舊沒有點燈,但透過月色,依稀可以看見一道坐在床榻上的人影。
而這一次,尊貴的督主大人也終於開了他尊貴無比的金口。
「風寒。」他道。
慕筱雅,「……」
這個理由早點說會死嗎?!讓她來回跑三趟是幾個意思?!
但心裏的這份怨氣,在她點燃房內燈光的那一刻,立刻蕩然無存……
端坐在床上的顧錦瑜,不復白日那般衣衫整齊,一絲不苟的模樣,相反地,他只穿着一身白色的裏衣,那領口也因為睡姿而稍稍起了皺摺,露出脖頸到鎖骨處一小片雪白的肌膚。
而與肌膚和裏衣的白相映襯的是他一頭披散而下的髮絲,濃黑如墨,光滑如緞,即便暫時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這樣雌雄莫辨的美感,依舊讓身為純娘兒們的慕筱雅產生了一種「重新投胎,回爐再造」的衝動。
俗話說得好,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於是她瞬間就不計較顧錦瑜剛才折騰自己的事了,轉而無比殷勤地道:「督主督主,可需要奴才請御醫過來?」
說話的時候,她端着手中的燭台走上前去,於是顧錦瑜的面容也一點一點在燭光中顯現出來,卻依舊是面無表情,冷若冰霜的模樣,並沒有因為燭光的暖黃色而增添一點點溫度。
面對面前人的提議,他搖搖頭,道:「被褥。」
慕筱雅瞬間明白過來,敢情他是覺得病情不那麽嚴重,讓自己去取床被子添上就行?!
不過才幾天的時間,她居然就已經學會了從兩個字裏腦補出這麽複雜的意思,簡直都有點佩服自己了……
「督主您先歇着,奴才這就去取來。」她沒耽擱,樂顛顛地就奔出了房門。
西廠有自己的內務庫,裏面的衣服被褥前幾天才大清洗過,直接拿出來就能用,雖然去一趟有點費時間,但這個拍馬屁的大好時機,她可是萬萬不能錯過了!
看着那道小小的人影消失在門邊,顧錦瑜起身,走到窗邊站住步子,他沒有開窗,只是稍稍側臉貼上窗紙,抬手輕輕叩了叩。